騰龍策(上) 第三章
北風勁吹,銀裝素裹。
近夜,大雪紛飛的天空,是一片薄薄的灰曖,白茫的雪地原野上,幾頂色彩斑斕的氈帳靜靜地矗立,牢牢實實的,絲毫無畏大風的狂吹,從氈帳的簾縫里,透出了幾許溫暖的火光,傳出了男人們喝酒暢談的歡笑聲。
其中,以主帳最為寬敞,就算在帳里裝個近百人,都仍有余裕,不過,此刻在這帳里,就只有七、八個男人,五名伺酒的姬妾,以及兩個吹彈著笛子與琵琶,為主人助興的樂手,還有幾名隨著樂曲旋舞的胡女。
這時,一名姬妾見主人手里的酒杯空了,湊身要替主人滿上酒,卻因為動作不夠伶俐,被他一瞼不耐地揚手揮退。
「去去去,咱們男人在說話,不要娘兒們來伺候。」說話的阿巴圖,留著與耳齊平的頭發,一臉的大胡子,是這塊營地的主人,他有幾千匹的牛羊,還有八名的姬妾,說起來是這幾座山頭之中最富有的蕃主。
雖說他是這里的主人家,但是,今晚的主人之位,他必恭必敬讓給了「龍揚鎮」的「懷風莊」莊主喬允揚。
喬允揚,人稱「風爺」,據傳是取「懷風」之一字,可是,卻也有人說,這「風」字,其實是另有意涵。
他如刀鑿般剛硬的五官,稱不上俊美好看,但是,銳利深長的眉目,只要輕冷一瞥,就足以教人膽顫心寒。
一身玄黑色的衣袍,裹著的是他高大的昂藏軀體,此刻,雖然與人盤腿坐著喝酒吃肉,神態佣懶閑漫,但哪怕只是端著酒碗的修長大掌,都可以見得出在那結實的肌理之中,充滿了不可言喻的力量。
只是,那股力量,此刻正靜靜地收斂著,宛如一座不動的山,看似靜默,卻是誰也撼動不得。
席上,幾個男人談笑風生,他們都是這「零海」大雪山脈附近地域的蕃主,擁有大批的家奴與牛羊,甚至于有自己的護衛軍隊,雖然少則數十,多則百余,但是再加上自家的親族,也是不可小覦的地方勢力。
不過,有地方勢力,也必有爭端。
而這也就是今天晚上喬允揚出現在這里的原因,這幾個以阿巴圖為首的蕃主聯合起來,與另外一個山頭的勢力互相爭奪水草之地,他知道這草原上不可能一日沒有爭端,但是爭端絕對不能擴大,要不,只會讓各方等著收漁翁之利的盜梟白白撿了便宜。
而生長在這西北大漠之地,喬允揚心里知道,要與這幫草原漢子們拚搏感情最好的法子,就是成為他們推心置月復的好兄弟。
阿巴圖仰頭干了碗里的馬女乃酒,哈哈大笑道︰「我听說他們那邊又有幾個不知死活的家伙走了那段沙河險道,有人一直勸告不讓他們過去,也不知道他們是哪來的消息,說那是條快捷方式,可以少走好多路,說什麼都要打那道經過,攔都攔不住,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是經驗老道的熟手,竟敢走那段險道,他們真是不要命了。」
「是啊!尤其是最險惡的那一段路,最多惡鬼熱風,要是不幸過上了,怕是整支商隊沒一人可以幸存回來,那段路途是極盡荒涼,上無飛鳥,下無走獸,一眼望去,除了沙,什麼都沒有,大概就只有一些死人骨頭可以拿來做路記,不過要是懂得躲避險惡,出發前的準備充分一點,走個十幾天,就可以到樓蘭國,那是個做買賣的好地方,所以說來確實也是一條快捷方式。」
幾個男人談笑風生,在這寒天暖帳之中,更顯得情意真切。
而被趕到一旁的姬妾們,則是眼光不安分地往這個方向瞅過來,不斷地竊竊私語著,在搶著今晚她們要陪哪個男人過夜。
雖然她們一個個都是阿巴圖的妻妾,可是,在他們大漢草原上,拿自個兒的女人招待好兄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而她們一個個的目標,當然是自始至終都寡語鮮言的喬允揚,今晚的他,只是安靜地喝酒,微笑地听眾人高談闊論。
這時,姬妾們的騷動傳到了男人這里來,阿巴圖沒好氣地轉過頭,狠瞪了她們一眼,不過再回頭時,卻已經掛上了笑容。
「風爺,看上我家哪個女人,千萬不要跟好兄弟我客氣,能陪喬爺,給您當今晚的暖被爐子,是她們的榮幸。」
當然,除了是不成文的規矩之外,阿巴圖心里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如果喬允揚能看上他哪個女人,甚至于將其中哪個女人要了回去,對于雙方往後的關系而言都是極好的,畢竟他這些妻妾的家人都還住在他的土地上,為了自己的家人著想,她們自然不會吝于為他向喬允揚說好話。
「不必了!」喬允揚放下盛酒的大碗,揚笑道︰「明兒一大早還要趕回『龍揚鎮』,我今晚想要好好休息。」
「對了!是該好好休息才對,風爺再過幾天還要趕往京城去迎親,咱怎麼能把這重要的事給忘了呢?」阿巴圖話才說完,幾個男人相視大笑。
「我們听說那位夏侯家的千金美得就像是零海的鳳凰女神一樣,風爺,這傳聞是真的嗎?」
這話一出,眾人屏息以待,等待著喬允揚的回復,就連一旁的姬妾也跟著豎起耳朵,畢竟同樣都是女人家,對于這方面還是頗計較的。
而這時,剛好一曲歌舞歇落,舞姬們也都停下舞步,一時之間,帳內的氣氛變得沉靜,每個人的目光都落在喬允揚身上。
喬允揚平抬起眸光,掃視眾人,驀然大笑了起來,「怎麼?好端端的喝酒宴席,怎麼變成是我的拷問大會?是不是不喝了?如果不喝了,那咱們就早點歇著,明日好早起趕路。」
「不不不!風爺這是什麼話?!」阿巴圖連忙揚起手,把就要起身的喬允揚給按回座,「喝喝喝!咱們當然喝!來人,再給我們多送幾壇酒過來,咱們今天要跟風爺喝個痛快!還有怎麼不跳舞了?音樂再奏、舞再跳!要快活一點的,今晚誰讓風爺不高興,我阿巴圖絕對不饒他!」
話聲甫落,樂聲再起,舞姬們搖起鈐環,翮然漫舞了起來,氣氛再度變得熱鬧喧騰,幾個男人吃肉喝酒,好像剛才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樣。
這幾日,夏侯家上上下下,彌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氛。
一直以來,任誰都知道老太爺與容小姐的感情好,他們是太爺和曾孫女的關系,但是,交情卻像是鐵哥兒們,凡是容小姐想做的事情,無分大小輕重,老太爺總是沒條件支持她去做。
所以,人們都說,雖然夏侯胤是「慶余堂」的新一代當家,但是,在這家里,夏侯容容才是所向披靡的小霸王,夠聰明的人,就該知道別惹上她姑女乃女乃,要不然憑老太爺的寵愛,以及她潑辣的手腕,絕對教人吃不完兜著走!
可是,自從那天他們一老一少為了即將舉行的婚事吵架之後,老太爺一病不起,容小姐成天關在自己的「听荷軒」里,誰也不見。
那天,守在門外的奴才听見,容小姐對老太爺說,從今以後再不見他老人家,雖然不無幾分賭氣的意味,但是,這話就算是他們旁人听來,都覺得事態嚴重,更別說听在老太爺的耳里,不知道該有多難受。
夏侯容容站在窗內,看著窗外院子里一池枯殘的荷花枝葉,她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深衣,長發披散在兩肩,絕美臉蛋看起來有些蒼白憔悴。
婢女婉菊在盆里添了幾塊菊炭,拿了件短襖過來,給主子披上,半晌,才輕聲地說道︰「小姐,少夫人來了。」
聞言,夏侯容容轉眸看著婉菊,在她的心里的感情是復雜的,當初,她這位嫂嫂剛進門時,因為被傳說與別的男人有染,宗親們不認她是媳婦,甚至于讓她胤哥哥逼著自己的妻子在祠堂下跪發毒誓,說日後若做出令夏侯家蒙羞之事,將會不得善終,並且逼著她詛咒自己會世世為奴為婢,即便卑賤茍活,也決計沒有半句怨言。
那時,在這家里,就只有她敢明目張膽護著這位嫂嫂,卻不料,最後是這位嫂嫂奉她太爺爺之令,逐步地接管她在夏侯家的權柄,最後,將她這位賬房總管給架空,空有一個名號,卻再沒有實權。
因為對段倚柔的信任,所以,她對這位嫂嫂從不吝于教導,無論任何問題,她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總以為這位溫婉嫻雅的女子心地善良,絕對不會算計陷害她,但她錯了!
直至今日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如今她所面對的這一切不堪,從很久以前就開始醞釀,只是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當了個大傻瓜!
「讓她進來吧!」她深吸了口氣,攏了攏襖子的襟領,轉過身背對著門,不看進門的段倚柔。
「容容。」
段倚柔輕喚了聲,從婢女綠錦手里端過承托,示意她退下,進門將承托擱在廳央的圓桌上,婉菊想接手,但被她搖頭拒絕,伸手打開暖盅,取出了還冒著騰騰熱煙的一碗雞粥。
「我听說你今天還沒用過膳,我用了上湯給你熬粥,你吃些吧!」段倚柔雖然懷著身孕,但在寬衣的掩飾之下,肚月復隆起來不算明顯,只是行動略顯得遲緩,明知道小泵不想看見她,她卻偏將粥端到面前,笑著說道。
「嫂嫂來找我,應該不是為了讓我喝這碗粥的吧?」夏侯容容看著她永遠都是溫婉嫻靜的嫂嫂,唇畔勾起一抹冷笑。
「對,可是我想讓你先吃了這碗粥再說。」
「那我不吃,所以嫂嫂也不必說了。」說完,她淡淡地別過美眸,朝著婉菊說道︰「婉菊,替我送客吧!」
「容容,太爺病了!」段倚柔對著婉菊搖頭,希望她別听主子的話,急切地對小泵說道︰「他老人家雖然嘴上沒說,但一直念著你,你就去看看他,什麼話都不說也沒關系,就去一趟吧!」
「大夫來過了嗎?」听到長輩生病,夏侯容容倒也不顯得著急,只是輕聲地笑著問。
段倚柔搖頭,「不,太爺不讓大夫診治,三番兩次把人給趕回去,你胤哥哥很擔心,可是誰也拿太爺沒法子。」
「是嗎?」說完,噙在她唇畔的那抹笑花綻放得更加燦爛。
段倚柔不明白她怎麼還可以笑得出來?!在她臉上有著一絲氣憤,「容容,你當真鐵了心,不過去探視一下太爺嗎?」
「不去,我死都不去!」
「可是,他老人家病得厲害,睡夢里一直在念著你的名字,就當做我拜托你,你就行行好,去讓他瞧一眼,就一眼,行嗎?」
「不行!」夏侯容容斬釘截鐵地回答,就連一瞬的遲疑都沒有,她一雙瑩亮如晨星般的眼眸直視著表嫂,「他要我嫁,我會嫁,可是,我一定不會原諒他的擅作主張,他知道我的脾氣,想必也知道我一定不會去探望他,所以,嫂嫂,你就省了這份心思,不要再替太爺爺勸說我了!」
段倚柔一時無語,她果然不愧是從小就跟隨在太爺身邊的孩子,這一老一少知彼甚深的交情,只怕是他們這些外人不能體會了解的。
在她提起要過來找容容之前,太爺就曾經說過,如果是他的容丫頭,就一定不會在這一刻,因為听到他病了就趕著過來探望,那不是她的為人,更別說她有一雙凡事都看得通透的雪亮眼楮。
最後一句話,段倚柔听得不甚明白,總覺得老人家語帶著什麼隱情,還想追問明白,卻只得到老人家一抹苦笑,搖搖手說他要歇會兒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