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能見 第十一章
第六章
余莉雯閉著眼,意識飄浮在夢境里,又或者是她腦海的某個空間里。
她覺得自己像一抹幽靈,沒有形體,沒有知覺,卻還看得見,而且看見的畫面越來越清晰。
她看見一個女孩,一頭飄逸的黑長發,膚色白皙,五官清秀,總穿著一襲清爽的白上衣與丹寧長褲,在一團光影中笑得開懷。
然後她看見莫泉,他走在女孩身旁,鏡片下的雙眸溢滿了寵溺,他牽著女孩的手,兩人一同走過朦朧的光影。
下一瞬,莫泉的身影消失,女孩落單了,情境轉移,她在一間民宅里,與一名裝扮華麗的婦女起了爭執。
「媽,不要再刷卡了,爸的薪水再多,也沒辦法一直供應你這樣浪費。」
「難道你要看你媽丟臉嗎?你爸好歹也是個高階秘書,我能穿得太邋遢嗎?」
面對母親的咆哮,女孩沉默了。
下一瞬,畫面再轉,女孩與一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起爭執。
「爸,你不要再賭了,已經欠了好幾十萬,再這樣下去會越欠越多,到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專心念書就好。」女孩的父親冷漠說完,低下頭繼續鑽研那一堆的數字。
他熱衷于各類簽賭,總妄想著有一日能不勞而獲,一夕致富,再也不必對老板唯唯諾諾,終日哈腰鞠躬,卻只能領那一點薪水。
于是,女孩又沉默了。
下一瞬,仍然是爭執的畫面,只是這一回,換成了一個全身狼狽的青澀男孩。
「弟,你不要再鬧了,為什麼不能乖一點,好好用功讀書,別讓家里的人擔心?」女孩心疼又憂心的說。
「家里人?也只有你會關心我吧!」男孩不爽的猛翻白眼。
「對呀,我關心你。你以前什麼都會跟姊說,現在為什麼都不了?」女孩難過的伸出手,拉住男孩的手腕。
男孩一把甩開,臉上寫滿了叛逆。「我又不是娘炮,干嘛什麼都跟姊姊說?你走開啦,我要出去。」
「你要去哪里?又跟王建智那些人鬼混?我不準。」女孩往前一站,擋住男孩的去路。
「你又不是我媽,管個屁啊!」男孩不耐的推開她。
女孩踉蹌一下,肩膀撞上了門邊牆面,痛得臉色發白,眼眶泛紅。
她努力想看清女孩的臉,卻發現怎麼也看不清。女孩背對著她,悲傷的縮肩啜泣。
聚攏的光影又逐漸散開,一團霧氣蒙蔽了她的雙眼,當她再睜開時,她看見女孩嬌小的身形微些抽長,顯得更縴細,卻也單薄,膚色幾乎是慘白,嚴重營養不良的感覺。
女孩棲身在一間簡陋的舊式公寓里,面對一家子吵吵鬧鬧,她只是木然的呆坐著。
「童邦文,都是你!這麼愛賭,欠了一**債,害我們要這樣見不得人的到處躲躲藏藏!」
「你就沒花錢?你買的那些名牌,加起來都有好幾百萬,你還有臉說我!」
「吵死人了!我要看電視,你們安靜一點啦!」側躺在舊型電視前的男孩,沖著父母高聲吼叫。
「童鈞豪,你再這麼沒大沒小試試看!你一天到晚打架惹麻煩,害我們老是賠錢解決,那些錢要是留到現在……」
「那些錢留到現在,也早就被媽拿去買名牌了啦!」男孩沒在怕的嘲諷。
「你好的不學,就會許逆我們,養你真是沒用,浪費我們的血汗錢!」
女孩始終無動于衷,並攏膝頭坐在客廳角落,握著手里那已改用易付卡的手機,望著一組電話號碼發怔。
畫面一轉,她看見女孩在咖啡店打工,在打烊後的餐廳幫忙收拾善後,在手搖飲料店親切的招呼客人。女孩越來越瘦,眼圈淤著疲倦的烏青色,清淺的笑容只剩下麻木與茫然。
女孩在各個工作場所來回奔波,不曾有閑下來的一刻,即使病著也要笑著堅強。
可每當她拖著疲憊沉重的身子,返回那潮濕又陰暗的舊公寓,父母親永遠處在爭執狀態,弟弟三不五時向她伸手討錢。
每當壓抑的痛苦抵達極限時,女孩會縮在床上,抱著她領養來的貓,將臉埋進它柔軟的毛發里,無聲啜泣。
偶爾,女孩會帶著她僅剩無多的寶物——那支她最心愛的長笛,來到租賃處附近的小鮑園,坐在長凳上,吹奏她最喜愛的那首《綠袖子》。
余莉雯看見了,全都看見了。
女孩痛著,她也跟著痛。女孩落淚,她能感覺自己的眼窩泛潮。
瞬然,光影漸散,她的視線被一道強大而刺目的光束螫著,不得不閉緊雙眸。
再睜開時,她看見女孩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美麗的瞳孔放大,漫無焦距的直視天花板。
女孩死了,可她听得見她在哭泣,她痛苦的靈魂在吶喊,她說——
我好累,好痛。
如果可以,我想要不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父母。
我要有疼愛我的父母,不要只會為了金錢爭執的父母。
我不要只會惹我傷心難過的弟弟,我要一個疼愛我的哥哥。
我不要再這麼成熟懂事,我要盡情任性,盡情享受,盡情揮霍。
我想跟我愛的人在一起,不必再為了錢在他面前感到自卑,不必為了其它人的過錯對他感到內疚。
我希望擁有對他任性的特權,希望能放肆的對他撒嬌。
我希望,一切可以重來。
我不想再當童薇琳,因為真的好累,好累。
如果可以,我想要全新的人生,可以嗎?
余莉雯赫然一震,飄浮的意識瞬間僵住,她終于看清女孩的臉……透過一面存在于意識空間的鏡子,她看清了自己的意識,自己的靈魂。
那張臉,不是余莉雯。余莉雯早已經不在。
在那場換心手術中,她的靈魂隨著心髒來到余莉雯面前,看見了停止呼吸心跳的余莉雯的靈魂離開了身驅。
余莉雯沒察覺她的存在,似被一股奇異的能量牽引著,她的魂魄就這麼離開。而她,在一旁全看見了,卻只能不知所措的呆怔著。
然後她看見醫療團隊進行一連串的急救措施,她看見自己的心髒在余莉雯的身體里開始跳動,她的視線開始模糊,一種快被撕裂的疼痛凌遲著她,她被某種詭異又強大的力量吸引著,好似被卷進某個容器里。
然後,她的靈魂被吸入余莉雯的身軀。
她是……童薇琳。
透過這具新身軀的雙眼,看清自己靈魂原貌的童薇琳。
卻因為不知名的緣故,封印了原本難堪又狼狽的前生記憶,竊走了余莉雯殘留在身體里的美好記憶,也竊走了余莉雯留下來沒有瑕疵的人生,竊走了早該安息的這具身軀——
宛若重生。
「你這個王八蛋!」余韶恩拉開拳頭,狠狠一記襲上莫泉的顴骨。
只見莫泉直立高挺的身軀往後一傾,背脊撞上堅硬的白色牆面,遮在俊臉上的眼鏡微微晃動。
他雙唇緊閉,垂斂著眸光,默默承受來自余韶恩的怒氣與攻擊。
「韶樺,夠了,這里是醫院,你別鬧事。」余母紅著眼眶制止兒子,望著莫泉的眼神卻也充滿了惱恨。
「如果雯雯的生命有任何危險,莫泉,我不會放過你的。」從頭到尾冷靜以對的余父,只是冷冷的撂下狠話。
目睹此景,莫鈺婷心涼了半截。她與余家人一同接獲莫泉的通知,告知雯雯忽然在他住處暈厥,一行人隨後趕赴醫院。
「莫泉,你到底對雯雯說了什麼?」莫鈺婷走向佷子,既是內疚又是憤怒。
原本她是抱持著促成一段好緣分,又能讓莫泉解開心中死結的心態,她以為一切順順利利,到最後終有好結果……事已至此,面對雯雯及余家人,她只有愧疚與自責,對佷子也感到徹底心寒。
「把所有實情告訴她。」莫泉目光沉沉的說。
「什麼實情?」看著佷子冷靜面孔下的那抹異常執著,莫鈺婷不由得心中一緊。
「我會跟她交往,不是因為喜歡她,而是因為她的心髒。」莫泉以著能讓在場眾人皆可听見的音量,漠然地說道。
聞言,余家人面色微變,余韶恩僵青的俊顏怒瞪著他,「姓莫的,你在說什麼?雯雯的心髒跟你有什麼關系?」
莫泉抬起眼,淡淡睞向余韶恩,語氣漠然的說︰「我愛的那個女孩,把心髒捐給了她。」
莫鈺婷被這席話震懾住,深深愣了片刻。「你、你說什麼?童薇琳的心髒給了雯雯?!」
「有了她的心髒,余莉雯才能這麼快樂的活著,才能享受她擁有的一切。」莫泉冷冷的說。
「那也是她命好啊!」莫鈺婷痛徹心扉的斥道。「莫泉,你是怎麼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殘忍無情的人?童薇琳是自願器官捐贈,雯雯沒偷沒搶,更沒傷害過她,只是因緣巧合接受了她的心髒,你怎麼可以這樣傷害雯雯!」
「我沒有傷害她,我只是想陪在她的身邊。」莫泉斂眸,森漠的神情掠過一絲黯然。
「她?」莫鈺婷尖銳的揚高音調。「你說的她是誰?是雯雯,還是童薇琳?」
莫泉抬起陰郁而壓抑的眸,沙啞的說︰「小泵姑,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你瘋了嗎?莫泉,我問你,你是不是瘋了?」莫鈺婷重重的捶了他肩頭一記,當真痛心疾首。「你傷害雯雯又能得到什麼?讓她倒下來,你就開心了?還是童薇琳沒辦法活,你也不讓雯雯好好的?」
這席話尖銳而刺耳,卻鑿進了莫泉的心。
他傷害余莉雯又能得到什麼?讓余莉雯傷心欲絕,又能得到什麼?
「童薇琳死是注定的事,她的心髒能幫助雯雯活下來,又有什麼不好?又有什麼不對?莫泉,我真的對你很失望!」
原以為自己能及早阻止余莉雯被莫泉傷害,沒想到反讓一切變得更糟,斥責到最後,莫鈺婷也因內疚而痛哭失聲,她只能轉向余家人,沉痛而哀切的道歉。
面對莫泉突如其來的真相揭露,余家人深受震撼,許久無法言語。
好片刻,沉重的默然困住了所有人。
直到燈滅門開,急診醫師隨同護士步出,余家人齊涌而上,詢問余莉雯突發性的休克原因出在哪里。
「目前看來沒有排斥性的問題,分析是情緒波動過大引起的心律不整,加上病患過度換氣形成的暫時性缺氧,才會引起休克。」
面對那一張張焦灼的親屬臉龐,早已麻痹無感的醫師語氣冷淡而平板的說明情形。
「至于有沒有心髒移植手術的後遺癥,要交給當初動刀的主治醫師做後續觀察才會準確,現階段仍無法下定論。」
余家人听聞後遺癥一詞,個個面色慘白如紙。
莫非他們最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莫泉像抹沉默的黑影,靜靜佇立在角落,看著余家人憂愁滿面,沉痛的討論起手術後遺癥的相關問題。
過後,昏睡中的余莉雯被轉入加護病房,余家人正想進入探視,卻被負責的護士擋下。
「病人請我轉告家屬,她想先見一個人。」護士一臉為難且無奈,似乎也不想涉入他人閑事,卻礙于職守不得不協助。
「我們是家屬,我們有權利進去探望。」由余韶恩為代表的余家人非常堅持。
「病人說她想見……莫泉。這里有一位叫莫泉的先生嗎?」護士左顧右盼。
莫泉緩緩走近,高瘦頎長的身影蓄著一股沉靜卻令人莫名心顫的力量,護士微微一驚。
「我就是。」莫泉沉沉的說。
「病人說想跟你見面。」護士無奈的代為轉達。
「莫泉,你不能再傷害雯雯。」莫鈺婷扯住佷子的手臂,下達嚴厲的警告。
「我知道。」莫泉面無表情的睞了小泵姑一眼。
那眼里的空洞與冷絕,霎時看怔了莫鈺婷。
她只顧著責備莫泉,卻忘了,失去最多、傷得最痛的人,其實是他……
踏進獨立一室的加護病房,那鋪天蓋地的雪白沒能帶來一絲祥和,反而令人感受到更近死亡一步的顫栗。
莫泉竟有種窒息感,他閉起眼,深呼吸,將刻印在腦海的畫面抹去,用冷靜壓抑心底的瘋狂。
然後,他才有勇氣,朝著有「心跳」的那一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