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色可妻 第五章
蘭泊寧冷得凍人的話剛落下,麒麟雕石柱旁邊的紫檀木瓖白玉太師椅那兒便傳來掩口低笑的悶笑聲,一身象牙白衣衫的溫雅公子搖著竹骨繪美人捧心折扇,笑得風流。
「大少爺……」胡管事面露局促。
「魚家少爺果然除了吃喝玩樂之外,旁的一竅不通,別指望你說上兩句人話。」蘭泊寧鄙夷地睨向坐著看笑話的不速之客,有友如此,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他姓魚,說的是「魚話」,听不懂人話又何妨。面上噙笑的魚思淵殷勤地搖著扇子,隨風揚起的長發更襯托了他的風華絕代,風流倜儻,溫潤如玉,飄逸出塵的翩翩佳公子。
「大……大少爺,當務之急不是計較陳掌櫃的過失,這等背信忘義之人就是到了蘇家繡坊也不見得會受到重用,現在麻煩的是咱們流出去的繡法,一旦那邊的繡工學全了技法,那對蘭家繡坊日後的織品將是一大打擊。」
「……我們必須找出比蘭錦更好的刺繡技法,徹底打垮蘇家繡坊的算計,懲罰陳掌櫃的事可以日後再說。」他們定要快點想辦法扭轉劣勢,否則日後再難與蘇家較勁。
胡管事背後的汗濕透了衣衫,面對家主的強大氣勢,他抖得手腳都僵硬了,話在口中轉了三圈才戰戰兢兢的吐出,就怕言多必失,觸怒了吃了暗虧卻無從討回的主子的逆麟。
「你找到解決辦法了?」手指敲著花幾幾面,臉上無波的蘭泊寧看起來已然冷靜下來。
不過他只是看起來神態冷靜而已,有仇必報的他豈會無怒?
胡管事一听,吁了口氣,身子僵直地往前走了幾步。「大少爺你瞅一眼,看看這茶覆巾有何不同。」
茶覆巾是泡完茶後蓋在茶壺上頭的茶巾,長二尺三,寬約一尺六,以青色為底,白色為輔,只有白與淺黃兩色卻能繡出深淺有致的白牡丹花,花瓣錯落有致,淡雅盛放。
或開、或含苞、或半綻,繡面上僅三朵各據一角的牡丹,可是輕輕一迭放並將四角拉齊,赫然是一朵由含苞到開放的景致,雖是死物卻隱有暗香浮動,宛若牡丹在風中搖曳生姿。
茶有清香,牡丹清婉,不需青竹為伴自有飄緲意境,清茶入口,四周仿佛都有花香流動。
「這是……亂針繡?!」難得有事情能令蘭泊寧神情激越,他懾人的雙瞳迸出熾熱光芒。
「是的,大少爺,老奴乍見之時也大吃一驚,我朝四大刺繡蘇繡、湘繡、蜀繡、粵繡,唯有蘇繡有一密技亂針繡,但失傳已久。」知曉此技法者寥寥可數,更別提在錦緞上以繡為畫,繡出栩栩如真的畫作。
「找到這名繡工,以重金買斷獨門技法,讓其只為我蘭家繡坊做事。這樣的好手藝絕不能再被蘇家人搶走!」
「是。」
終于松了一口氣的胡管事抹抹額上汗水,不敢大意的退出正堂,站在院子里,他看了微風拂過樹梢的白楊樹,暗自慶幸自己重見天日。
大少爺的威勢很少有人能擋得住,他也不例外,瞧瞧這一身的汗呀!全給嚇出來了,他從里衣到外衫都濕得能擰出水了。
「瞧你這張閻王見了都震懾三分的臉,這宅子里有誰不怕你的,把繃緊的臉皮松一松,擺出笑臉,和氣才能生財,你自個兒便是生意人,為商之道不需要我教你吧!」那張臉來討債似的,誰看了誰害怕。
「話太多容易咬到舌頭。」蘭泊寧沒好臉色,若有所思的面色深不可測,眼神亦深若潭水。
魚思淵搖扇輕笑,眉目間染上一抹揶揄。「還在想著心眼裝糞的蘇暉明嗎?他已經不只一次暗地里給你使絆子了,虧你忍得下去,眼睜睜看他踩著你闢出的路往上爬。」
繡坊的生意好壞各憑本事,明刀明槍的較量不失公允,誰贏誰輸沒有二話,敗下陣的人要有度量。
偏偏這年頭小人多,不走正道偏行旁門左道,不肯以實力一分高下,專使鬼祟伎倆,竊取他人的辛勞成果,這樣的心態就是一時佔了上風也得意不了多久。
「忍不下去還能把他拖出來剁成碎片嗎?他今日挖我一塊肉,明日我讓他只剩下一副骨架。」削膚去肉,抽筋刮骨,借升還斗,禮尚往來嘛。
「嘖!你的脾氣變好了,我還以為你打算買凶殺人,先給蘇聖人脖子送上一刀。」一刀斷魂再無糾葛。
殺了蘇暉明,難道沒有下一個蘇暉明?百年大族的蘇家不像蘭家人口簡單,就算加上庶出和旁支,也不及蘇家的家族繁茂,動轍便有上百名子孫。
蘭泊寧想得遠,就算不是狡猾成性的蘇暉明當家做主,換成另一個蘇家人也一樣,若對方同樣的貪婪,心術不正、詭計盡出,到時候應付起來就棘手多了,恐累及家人。
「不過呀,光是一名繡工能扭轉局勢嗎?宮中貴人眼力可毒得很,若不是比蘭錦更出色的繡錦,要把蘇家氣焰壓下去何其困難。」魚思淵對此存疑。
蘭泊寧目光冷肅。「不賭一賭怎知結果如何,你不懂繡品,亂針繡是絕代之最,技法比蘭錦高出甚多。」
亂針繡一出,其他繡品頓時黯然失色。
「我看你干脆討個有錢媳婦算了,金山銀山堆得高高的,用銀子去砸死人,誰還會往蘇家跑。」魚思淵出身書香世家,說起生意經自是兩眼一抹黑,盡出些不著調的餿主意。
他冷冷一瞪眼,「你故意踩我痛腳是不是。」
忽地一個激靈,他大笑出聲。「啊!口誤、口誤,我忘了你高齡二十四,無妻又無子是因為沒人敢嫁你。」
魚思淵是閑來沒事做的紈褲子弟,雖然沒染上吃喝嫖賭等惡習,可看人深陷水深火熱中乃他人生一大癖好,嘲諷娶不到娘子的蘭泊寧便是他的一大樂事,每隔三、五日就要來蘭家晃晃,順便取笑兩句。
「魚思淵,你想讓我打破你的頭嗎?」蘭泊寧此時心火旺得很,正缺個主動送上門練拳的人。
他訕笑地直搖扇,洋洋得意。「其實你那位秀秀氣氣的表妹也不錯,眼楮眨呀眨的仿佛快流出一泓秋水,眼光別太挑,湊和湊和過日子……呃!別動手,開開玩笑嘛!好了好了,說正經的,我嫂子讓我來問一聲,她莊子上新采的棉花約五千斤,你收不收?」
思忖了一會兒,蘭泊寧開口,「收。」
春收棉花秋裁衣,一到入冬便可做襖子,保暖又輕便。
「什麼,欠……欠了九十八兩七文錢?!」
人怕出名豬怕肥,此話說得太有道理了,媲美孔、孟聖言,該裱褙上漆流傳千秋萬代。
自從那一日在慈雲寺擺攤賣繡件後,蒲恩靜一手「錦上添花」的繡技在小鎮中傳開了,不少富貴人家找上門要她在昂貴的錦緞上繡花樣,因此接了很多訂單。
有人求繡,自然手中的銀兩也跟著多了起來,蒲恩靜先拿了幾兩訂金修葺老舊的屋子,鋪新瓦、上新漆,換上幾張象樣的床,崩塌的屋梁重新架高,原本不能住人的房間成了她的臥房和繡間,另外又蓋了光線充足、兩面通風的廚房。
當然,淨室很重要,她實在受不了地上挖個洞,兩塊木板墊腳的茅房。改建過程中,她讓人挖一條通往屋外糞池的水道,以石頭混紅泥和石灰蓋上蹲廁,再放一桶清水擱在旁邊,如廁後圉水沖掉,干干淨淨不留臭味。
浴池也是挖出來的,鋪上小石和磚土,底下也有一條水道直通外頭的水溝,雞蛋大小的排水孔使用時以厚重銅片蓋住水孔,注水簡便且不易流失,用來泡澡正好。
只是名聲一大,麻煩也跟著來。
大手筆重修父親留下的老房子使其煥然一新後,十幾年沒連絡的親戚忽然找上門,不談老一輩的舊情,反倒先拿出一張泛黃的借據,說是父親生前借的銀兩。
十幾年前她都還沒出生呢,誰知道借錢一事是真是假,說不定早還了錢還來藉題發揮,想多訛一次。
可是蒲恩靜不能賴,欠條上明明白白是蒲父的畫押,不管這筆錢還了沒,只要借據還在,她就得還得清清楚楚,由不得她狡辯或是存心賴帳。
只是十幾年前借的是十八兩白銀,多年來利滾利,仔細一算竟將近百兩。
蒲恩靜如今手頭上剩不到十五兩,光還本金都不夠,何況是債台高築的利錢,這麼利滾利下去,她再賺上十年也還不完,除非天上下金子雨。
「娘,我們真的欠二舅公這麼多銀子嗎?」老天!她得連夜趕工繡多少天才還得清哪,畢竟鎮上的富家夫人有限。
她原本想著如果有自己的繡坊就不用發愁了,七、八名繡娘合力繡幅大繡件再拿到城里繡莊寄賣,以她靈巧的繡技,相信很快就賣出去了,大筆的款項便能到手。
可惜她連個鋪子也租不起,更別提大型繡花架子,光是上等的錦緞來源便是一大問題,她一個苦哈哈的窮人上哪里籌錢?
唉!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的滋味,她算是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