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來生(上) 第三章
在半昏半醒間,傅明澤听到模模糊糊的對話。
「雪小姐,你說是這個人救了你?」一道略帶幾分滄桑的女性聲音。
「對,是他救了我。」這道聲嗓是他不久前才听過的,清脆如珠玉滾盤,帶著幾分嬌氣。「如果不是他,我也不能順利逃出來。」
「那個壞人到底是誰?你記得他長什麼樣子嗎?」
「我……沒看清楚。我只是想一個人出去走走,沒想到出門不久就被壞人抓上車了,他把我綁到山下那間空屋里,後來他出去買東西,就是這個男生和他的狗救了我,我們本來打算一路走回來的,剛好蔡小嵐坐車經過……」
「江小雪你太壞了!」另一道活潑爽利的女敕嗓加入。「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能一個人溜到外面去啊!你知道大家有多擔心你嗎?」
「就是啊,雪小姐,要不是嵐小姐,大家可能到現在還沒發現你不見了呢!嵐小姐擔心你,非要跟著司機一起出去找你。下次不能再這樣了,這次是運氣好,下次如果沒人救你怎麼辦?」
「我知道錯了,對不起,珠姨。」
傅明澤蒙朧地听著三個人說話,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昏茫的腦海卻無法清晰地思考,他輕微地動了動,努力掀起沉重的眼皮。
「啊,他醒了!」
一睜開眼,傅明澤眼里最先映入的便是那張清秀可愛的小臉蛋,雙馬尾俏麗地在兩鬢邊晃蕩。
他皺了皺眉,掙扎地想起身。
「欸,你先別動。」說話的是一個外表圓潤略胖、眉目看起來十分和善的中年婦人,對著他笑時,雙眼眯眯的。「醫生說你身體很虛弱,要多休息。」
她們給他看過醫生了?
他愣了愣,視線掃過周遭,貼著天藍色壁紙的牆面,雕工精致的木頭家具,還有蓋在他身上的這條駝色羊毛毯——這里看起來不像是醫院那種慘白冷冰冰的病房啊!
「你現在在我家,這間是客房。」仿佛看透他的猜疑,綁著雙馬尾的女孩脆聲解釋。
為什麼帶他回家?傅明澤打量自己,他全身又臭又髒,狼狽不堪,跟這高雅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直覺便想起身離開,又動了動。
「叫你別動你還動!」雙馬尾女孩喝叱他,大眼楮瞪得圓圃的。「你現在很虛弱,小心一起來又昏倒。」
他確實還有點暈。傅明澤苦笑,不再逞強想下床,卻也不願留宿在此。
這不是他能夠闖進來的世界,這女孩一看就是那種從小養尊處優的嬌貴名花,而這里就是豢養她的豪華溫室。
「珠姨,我看這個人一定餓了。」另一個女孩插嘴。
傅明澤望向她,比起雙馬尾女孩,她長得沒那麼漂亮,但肌膚一樣細致白女敕,身上的穿戴一看即知價格不菲。
「對喔,我去廚房弄點東西給他吃。」說著,珠姨便要轉身離開,臨走前似是有些猶豫,頓了頓。「雪小姐、嵐小姐,你們要不要先回房休息?這邊我來顧就好了。」
听得出來,這個中年婦人並不希望兩個女孩跟他多相處。
傅明澤自嘲地尋思。他能夠理解婦人的疑慮,畢竟他來歷不明,身上又不干淨,萬一把病傳染給兩個嬌花似的女孩怎麼辦?
但兩位小姐似乎自有堅持。
「我要留下來,我有話跟他說。」雙馬尾女孩干脆地拒絕了婦人的提議。
「放心吧!珠姨,有我陪著江小雪,不會有事的。」另一個女孩善解人意地笑道。
「那好吧。」珠姨這才點點頭,走出房間。
她離開後,兩個小女生互看一眼,然後點點頭,像是下定決心。
雙馬尾女孩轉向他。「我問你,你是不是在街頭流浪很久了?你無家可歸嗎?」
他駿眉。「是又怎樣?」
「那你爸爸媽媽呢?他們不管你嗎?」另一個女孩問。
這是在做身家調查嗎?「我沒有爸媽。」
「怎麼可能沒有?每個人都有爸媽!你總不可能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吧?」到底想知道些什麼?
「我爸死了,我媽失蹤了,我從寄養家庭里逃出來。」他心懷抗拒,語氣不知不覺便沈冷下來。
兩個小女生听了,絲毫不以為意,那位嵐小姐反倒像是興奮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
他冷冷看兩人一眼,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回答。
「我是江雪。」雙馬尾女孩見他神色不愉,便主動自我介紹。「這位是我的好朋友,蔡雅嵐。」
江雪,江邊的雪花,極富詩意的名字,但那又如何?
她注意到他嘲諷的眼神,卻視若無睹,一雙小手背在身後,繞著床邊左看右看,似是要將他全身上下看個透澈,然後,她站定在他身前,小下巴高傲地略微抬起,櫻唇若有似無地淺勾。
他不喜歡她這樣看自己,有種難以言喻的、高高在上的意味。
「喂,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她問。
他不想回答,微微別過頭。
一旁的蔡雅嵐見他如此反應,俏眉聚攏。「江小雪,這人看起來個性很差耶!
你確定真的要他嗎?」
「對,我就要他。」江雪很肯定,睇著他的眸瑩燦流光,如星月爭輝。
「喂,我們來做一場交易吧!」
「江小雪,你真的打算買下那個乞丐哥哥?」
深夜,兩個穿著睡衣的小女孩肩並肩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頭頂上是一片蒼藍深邃的人造星空,雖然只是壁紙貼出來的效果,仍是光華璀燦,美不勝收。
可兩個女孩誰也沒把注意力放在那片星空上,蔡雅嵐好奇地探究好友的心思,江雪卻是深藏著不露出半分。
她編了這樣一個理由。「因為我一直很想要個哥哥。」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很羨慕我哥哥那麼疼我。」
蔡雅嵐的哥哥其實並不是她親哥哥,是蔡家兩老由于多年未有所出,特地去育幼院領養來的孩子,哪知幾年過後,以為自己不孕的蔡媽媽竟意外生下蔡雅嵐。
對這個親生愛女,蔡家父母自是百般疼愛,但對養子也依然真心養護,蔡家一家人感情都很好,是江雪心目中的理想家庭。
「不過你也太異想天開了吧?」蔡雅嵐側身望向好友,圓眼珠滴溜滴溜地轉。
「我听過大人領養小孩,可沒听過小孩領養比自己年紀大的哥哥啊!」
「我可是江雪啊!我偏要做大家想不到的事。」江雪刻意用一種小女生嬌縱的口吻說道。
蔡雅嵐听她這麼說,忍不住莞爾,伸手搔了搔她胳肢窩,兩個女孩鬧了好一會兒。
「可是你爸爸會答應收留那個乞丐哥哥嗎?」蔡雅嵐替她擔憂。「要是他不答應的話,我們這場綁架戲不就白演了?」
為了創造另一種不同的相遇,江雪請蔡雅嵐幫忙策劃一樁綁架戲碼,她坐上跟前世同樣一輛計程車,請那位司機載自己和好友到山腳下那間廢棄的農舍,給他一筆錢,要他幫忙將自己捆綁了,並在嘴里塞手帕。
那司機覺得莫名其妙,卻還是照做了,接著又將蔡雅嵐載回去,由蔡雅嵐負責嚷嚷出自己失蹤的事,接著再派人出來找她。
相遇的時間、地點都和前世一樣,只是當時她是為了日行一善收留傅明澤,這次她不但反過來讓自己對他欠下救命之恩,甚至向他提出金錢交易。
她告訴他,她願意說服父親供他吃住,供他上學,但他必須將自己賣給她十年,這十年要完全听她的。
「反正你被社會局帶回去也是到另一個寄養家庭住而已,那為什麼不住在我們家?我們可以當你的寄養家庭。」
「為什麼?」
「我不是說了嗎?我想要你。」
「你要我?」他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要一個公主的隨從,還是僕人?」
她當然听得出他話里的諷剌,只是仍繼續裝作天真。「不是隨從,也不是僕人,應該說是……家臣吧。」
「家臣?」
「對,我不用你服侍我,但我有什麼用得到你的地方,你都要為我赴湯蹈火,這樣懂嗎?」她擺出頤指氣使的姿態,像一個小孩子想買自己看中的玩具。
只要將兩人的關系定義為銀貨兩訖的交易,他就不會傻傻地認為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更不會到最後還以死相報,她不要他報恩,寧願讓他以為自己就是個刁蠻傲慢的大小姐,用錢財買忠心……
「江小雪,你在想什麼?怎麼都不說話?」蔡雅嵐嬌女敕的嗓音拉回她思緒。
她定定神,淡淡苦笑。「我在想,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讓我買下他?」
「為什麼不答應?」蔡雅嵐瞪眼,想當然耳。「有得吃、有得住,又讓他去上學,等于是資助他十年耶!他到哪里找這麼好康的事?」
是這樣嗎?江雪恍惚地尋思。
對一般人而言,或許這是筆求之不得的交易,但對他來說,她不敢肯定。
方才他在客房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仿佛真的是一個無理取鬧的九歲小女孩,雖然她內在的靈魂早已超過二十六歲了。
直到跟他成婚以後,她才慢慢地醒悟,他並不如表面上看來是那般溫潤如玉的男人,他有他驕傲冷酷的一面,一旦觸踫他的逆鱗,他也能燃起毀天滅地的怒火。他是傲氣的,用金錢誘使他簽下賣身契會不會是一種他無法忍受的侮辱?
「你還在擔心他不讓你買喔?」蔡雅嵐見江雪似乎有些神色郁郁,脆聲安慰。
「放心啦,他肯定答應的,我就不相信他寧願在外面流浪當乞丐。」
「別這樣叫他。」江雪低聲糾正。
「什麼?」蔡雅嵐一愣。
「不要一直說他是乞丐。」江雪蹙眉。「我不是跟你說過,我調查過他了,他從寄養家庭逃出來後並沒有向誰乞討,都是去撿破爛什麼的來養活自己。」
蔡雅嵐听了,有些不服氣地撇撇嘴。「好吧,就算他不是乞丐好了,可是他過那種生活就是很落魄啊!待在你家有吃有喝有什麼不好?說真的,要不是我們用綁架來試探他,確定他是那種見義勇為的人,我還覺得你干麼「領養」那種人咧!叫你爸爸去育幼院找個干淨又長得帥的哥哥多好……」
「他很帥的。」江雪打斷好友。「等他洗過澡你就知道了,他長得很好看。」
「咕!」蔡雅嵐不以為然。
「我不相信。」
江雪淺淺地笑,歪著小臉,清亮的大眼楮眨呀眨的。「要不要打賭?」
第二天,蔡家的司機早早便來接蔡雅嵐回家,她卻拖拖拉拉地不肯離開,非要等傅明澤沐浴餅後,看看他長得什麼模樣。
結果她果然嚇了一大跳,洗過澡的少年顯得清新俊秀,臉上的髒污去除了,露出一張瘦削立體的臉龐,五官分明,鼻子極挺,唇色因病有些蒼白,唇形卻十分端正好看,英氣的眉峰下是兩潭如同高山靜湖的眼眸,透明而澄澈,幽幽泛著冷光,而原本如同亂草的墨發剪短了,垂在耳際,更襯出一股利落的書卷味。
「怎麼會這樣?」仔細打量坐在餐桌前的少年後,蔡雅嵐驚呆了,好半晌方回過神,附在江雪耳畔低語。「他雖然長得瘦了點,可是看起來好像比我哥還帥耶。」
江雪沒吭聲,斂眸,十指緊緊掐握手心,悄悄收拾心頭那排山倒海的情緒。從昨夜她重新遇見他,這股酸楚苦澀的情緒便一直揪著她,她終于又見到他了,而他同她的記憶一模一樣,依然是那麼清俊而孤單。
她必須很努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在人前流露出異樣,必須把他當成才剛剛認識的陌生人,擺出高傲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