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狼謠(上) 第十四章
「蘇、小、胖。」
女子的嗓音,女敕女敕的,軟軟的,帶著點兒撒嬌的意圖。
听在蘇染塵耳里,就知道雷舒眉夜里過來找他,絕對不會沒有目的……不,這個丫頭從來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無良分子。
再過幾天就是陳嫂的六十大壽,蘇染塵一手籌辦老人家的壽宴,就連請帖都是他親筆所寫,因為無論眾人願不願意承認,他所寫的字,是整個「雷鳴山莊」所有人里寫得最好,他也覺得自己是最好的,既然是最好的,這份舉足輕重的差事,他自然是當仁不讓!
蘇染塵俊美得難以思議的男子臉龐上,帶著一絲驕傲,就著灼亮的燈火,又寫完一張請帖,對著笑咪咪走進來的雷舒眉沒客氣地哼道︰「如果要本大爺練招式給你看,沒空。」
雷舒眉故作西子捧心的模樣,「蘇小胖,你覺得我有那麼不長眼嗎?我又不是沒看見你忙著在寫壽宴的請帖,我知道你對陳嫂一片孝心,足以驚天地泣鬼神,天地可鑒,日月可表,就連我都要感動得為你掏一把清淚……」
「眉丫頭,你當我蘇小胖是第一天認識你嗎?」蘇染塵撇了撇嘴,鄙夷地睨了她一眼,把她那些稱頌的話,全當成了過耳東風,手下運筆依然行雲流水,只是沒好氣問道︰「你這種人從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不是我要練招式給你看,那你想要做什麼?」
「就想與你要一樣小東西!」雷舒眉笑咪咪的,也不立刻說明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麼,背著雙手,走到書案前,低頭看著蘇染塵筆下龍飛鳳舞,卻不失端正秀行的字跡,忍不住嘖聲道︰「蘇小胖,我記得教你寫字的老師傅跟我是同一位吧!怎麼我們兩個人寫出來的字就差那麼多?平常听你說話,看你為人,實在很難想象你能寫出這一手好字啊!」
聞言,蘇染塵真想把手里的狼毫竹管湖筆往他家「眉妹妹」身上招呼過去,他捏了捏筆管,停了下來,抬起俊顏,眉梢微挑,哼道︰「你倒是說說,我說話是怎樣?為人又怎樣?什麼叫做听我說話,看我為人很難想象我能寫出一手好字「對,我這個人脾氣就是糟糕,就是喜歡看人著急得跳腳,就是喜歡人家討好巴結,所以,你快點想想辦法,看如何討好我,能讓我願意把你想要的『小東西』給你,沒讓我滿意,你就休想。」
說完,他搖頭晃腦,似笑非笑地又哼了聲,提起狼毫竹管湖筆,讓筆尖不疾不徐地沾著上等程墨,運筆宛如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的遲滯,無論雷舒眉看過多少次,都還是忍不住在心里贊嘆。
就算她對這個蘇小胖非但不光明磊落,甚至于可以稱為是小雞肚腸,得理就不饒人的小器處世性格,大有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感想。
但是,她卻必須說這個人沉靜下來,研墨寫字的時候,俊逸翩然,宛如絕世謫仙的神情姿態,總是能夠把旁人看他的人的目光,牢牢地緊鎖住不放。
哼哼。
蘇染塵在心里冷哼了兩聲,就算不看,也能感覺到雷舒眉正在打量他,他才不管雷舒眉那妮子在心里如何月復誹他,他蘇小胖不光明磊落又怎樣?她雷舒眉做過的哪件事情就值得拿出來讓世人表揚嗎?
沒有。
一件也沒有。
蘇染塵幾不可聞地冷笑了聲,光想著這妮子別說是跟他一丘之貉,糟糕的狀況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心里就覺得快活無比,抬起了饒富調侃意味的俊秀長眸,睨了雷舒眉一眼。
他們兩個人被藏澈和桑梓等人同視為「雷鳴山莊」的兩號鬼見愁,說起來,他們之間誰要分居第一或第二,可還難說呢!
雷舒眉對著他,猶是一臉無辜至極的笑。
她可沒忘記元宵那天晚上,問驚鴻被她那一鬧,被她家舅舅給帶人包圍,為了解自家少爺之危,元潤玉引了一群雞鴨豬羊浩浩蕩蕩地闖進廟市,把整個場面弄得一團混亂。
蘇染塵身為廟市的持辦者,事後氣到只差沒想殺人,所以,她自然沒笨到跟蘇染塵老實說出,她是來跟他要一張請帖,想要請問驚鴻過來參加壽宴。
那無異是自找死路,休想這妖孽會答應。
要是換了是別人,她才不會拉段來求這個氣焰囂張的蘇小胖,可是,為了有一個好理由見問驚鴻,她也只好委屈一下!
要是她澈舅舅在就好了,她只要從他那兒隨便要個幾壇平日里收藏專哄妖孽的好酒,隨便晾到這個妖孽面前,事情肯定好辦多了……她很沒心肝地第一次認知到藏澈不歸家的壞處,以及決定交代解伏風他們,往後到哪兒走鏢,到了當地,要更加緊把最好的酒給搜羅回來,以備不時之需。
「其實,我想要什麼也不是太重要,是不是?人家我對陳嫂也是有誠心的呀!蘇小胖,你的心是天地可鑒,我是日月可表啊!從小陳嫂就不知道對我有多好,有最好吃的,總是給我留著,我這不來幫幫你的忙,我的良心過意不去啊!你說陳嫂這人怎就這麼好呢?蘇小胖……」
雷舒眉開始天花亂墜地胡扯起來,總歸是三分真帶七分夸張,誰都知道陳嫂最疼的是她澈舅舅,不過憑著死人也要被她說到活的嘴皮,吵得蘇染塵最後不得不趕人,要不然一堆帖子他沒辦法靜心再寫。
當然,以蘇染塵練武之人的敏銳,再加上雷舒眉有生以來就沒辦法改的笨拙手腳,他不可能沒發現她被趕走時,隨手梢走了一張請帖。
蘇染塵心想不過一張請帖,不以為意,卻在壽宴當天,看見問驚鴻帶著元潤玉出現時,氣到恨不能把雷舒眉這丫頭一把給掐了……
***
驟不及防。
那一剎那,當雷舒眉從雪涯背上摔落時,胭脂紅的衣衫飄飄飛起,讓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只絢麗翩翩的紅色蝴蝶,在問驚鴻眼里看起來,一如在他兒時,太叔爺公給他做的那只蝴蝶風箏一樣。
仿佛火焰般的美,美得教人驚心動魄。
然而她並非真的蝴蝶,她沒有雙翅,所以最後只能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她的頭被雪涯揚起的馬蹄給踢了一下,當她往後倒下時,額頭上已經是一道鮮血如注,奪目的艷紅,漫過她緊閉的雙眼,任他呼喚,她也沒再醒來。
她在怕……他明明看得出來她在害怕,可是,他沒停下來,直到最後,他仍舊在逼著她,瘋了似的在測試她的最後底限。
瘋了,他與她,都瘋了。
近晚,醫館的院子里,安靜得教人心慌。
天邊沉沒的夕陽,紅得像是要往這兒燒過來的野火,問驚鴻站在前廊的角落,俊美分明的面龐,沒有一絲毫表情,但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他的心一刻也冷靜不下來,在他的腦海里,滿滿都是雷舒眉那一張沾了血的嬌顏。
在他身後的一窗之隔,就是醫館的榻間,大夫姬千日與元潤玉的對話極輕,若不是有些內力的人,站在屋外的人根本就听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他听得一清二楚,知道雷舒眉額上的傷口已經止了血,在她的身上有多處瘀痕,沒有傷及筋骨,是不幸中的大幸。
因為男女有別,姬千日不好為女病者解衣細看,所以問驚鴻讓人瞞著他娘,去將元潤玉給請過來,讓她在帳中為雷舒眉解衣,依著狀況為姬千日說明,如果是他的小總管,她辦事的能力,他能夠放心。
至此,他還是想不明白雪涯為什麼會把雷舒眉給摔下來,不過,或許是他太習慣銀月的野性與霸道,相較之下,他就覺得雪涯的性子是溫和的,卻沒想它也是有脾氣的,他也忘記考慮銀月一直試圖親近它,必定是因為雪涯也有動情,這種時候最是敏感易躁,若他早想到,根本就不會讓雷舒眉騎上雪涯。
但,事已至此,再多想都是遲了。
這一刻,他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問驚鴻自問,他如此逼迫雷舒眉,究竟是想要什麼?只是想要她知難而退嗎?
只是存心想要捉弄她嗎?
抑或是……是嗎?
他泛起一抹苦笑,不敢相信,事情真是他現在所想的那樣嗎?
不,一定不是。
問驚鴻已經弄不清楚他究竟肯定了什麼,又同時否定了什麼,但他只能一再地告訴自己,事情一定不是他現在所想的那樣,一定不是的。
「眉兒!」
藏澈心急的喊聲打斷了問驚鴻的思緒,他循聲轉頭,正好看見藏澈帶著桑梓流星大步穿過小院,進了屋里,嚴厲的聲音幾乎是立刻又響起,「為什麼眉兒會從馬背上下來?她怕馬,你不知道嗎?她從小為了學騎馬摔過無數次,所以她怕馬,她沒告訴過你她會怕嗎?!」
「是我的錯。」問驚鴻知道藏澈是在質問元潤玉,他走到門口,對著屋內的藏澈自首道,「是我逼她上馬,如果她不敢,就乖乖回去,這一切與玉兒無關,請你放開她。」
藏澈從來對問驚鴻就沒有好感,听了他所說的話,心頭的惱火一起,已經是箭上前,揪住這人的領子,一拳揍到他臉上,要再揮第二拳時,手臂已經被元潤玉撲上來捉住。
「住手!請你住手……」元潤玉必須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捉住盛怒的藏澈,「藏大總管,請你住手。」
這個時候,在一旁的姬千日也開口了,「如果有人想要在我這里鬧事,那就出去,這里是醫館,是治病的地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藏澈身上,而藏澈的目光,則是在元潤玉那張緊張慘白的臉蛋上,不知為何竟是怒意更熾,半晌,他恢復了平素的冷靜,冷冷地對捉住他手臂的女子說道︰「放開,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問驚鴻也開口對元潤玉說道︰「玉兒,你別管,是我的錯,讓藏大總管盡避動手,我一定不會還奉。」
「不。」元潤玉搖頭,對藏澈說道︰「藏大總管,少爺是我的主子,在我面前,必定護他全身而退,他若受到半點傷害,便是我的不對,如果你真的必要有人讓你發泄怒氣,玉兒願代主受過。」
「就算我說要在你臉上加倍劃上一道血口子?」藏澈冷笑,就在剛剛,他以為自己已經夠生氣了,卻沒想到在听完元潤玉的話之後,內心的怒氣就像是烈火潑油,更加燒得不可收拾。
「藏澈,這不關玉兒的事!你要是想撒氣,就只管對著我來!」問驚鴻反揪住藏澈的領子,不想他把無辜的元潤玉扯進來。
他才吼完,就被元潤玉給推開,看她輕輕搖頭,讓他不要沖動,然後仰起螓首,面對藏澈,點了點頭,「藏大總管如果覺得必要,大可以現在動手無妨,我可以告訴你眉兒姑娘額頭上的傷有多深,有多寬,好教你方便動手。」
在听完元潤玉所說的話之後,藏澈反倒冷笑了起來,松手放開問驚鴻,反過來握住面前女子的縴細手腕。
「好,很好,元小總管,記得你剛才說過的話,要是眉兒的臉留下任何難以恢復的傷痕,元潤玉,這輩子休想我會輕易饒過你,還有你家少爺,現在,別教我看見你們,滾!」
問驚鴻饒知理虧,仍是覺這個男人簡直就是黑白不分,無理取鬧,但他才想開口,就被元潤玉給拉住。
「那失陪了,告辭。」元潤玉匆忙扔下這一句,拉著她家少主離開,一刻也不敢耽擱,就怕藏澈後悔,她家少主一語不合,要鬧出事情。
當他們走出醫館時,已是夜幕低垂,一見到自家的少爺與小總管出門,小廝連忙把馬車拉過來,放下腳凳,卻是遲遲見不到他們兩位上車。
「玉兒,他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是我惹出來的禍,由我一肩扛起,與你無關,你別難過。」
問驚鴻心里為自小一起長大的小總管感到不舍,在淡薄的月光之下,她的臉色看起來好蒼白,眼眶泛紅,好勉強忍住沒哭。
一切都是他的錯,卻連累了她。
「玉兒?」
他又喚她一聲,只是他人在這兒,心卻不在,他想回醫館內,想要確定雷舒眉醒了再走,但是,眼下這種情況,將雷舒眉交到自家親舅,或許才是明智之舉,他回去了不過添亂而已。
「你知道眉兒姑娘不會騎馬嗎?」
元潤玉回頭問他,正好看見他回頭望著醫館。
「她說她會……」
問驚鴻收回視線,心虛的語氣,就連自己都不能信服,剛才藏澈的話他也听見了,雷舒眉從小就不會騎馬,摔過無數次,所以她怕馬。
那丫頭不該對他說謊的,而他,也不該逼她的。
元潤玉不滿意他的答案,「我再問你一次,你知道她不會騎馬嗎?」
「我有看出來,但我以為……她會知難而退。」在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問驚鴻知道自己說的是違心的話語,「玉兒,對不起。」
在他心里充滿了對元潤玉的歉意,因為了自己將她扯進他所闖的禍事里,也為了這一刻,在他腦海里,想的人只有雷舒眉,再無一絲毫的空間,去容下她這個未婚妻子。
問驚鴻覺得好陌生,在他的心里從未有過一個人,能佔滿他全部的思維,這種懸掛著哪個人的心情,他感到陌生,甚至于是有點害怕。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但無論是或不是他所想的那樣,在他的心里卻很清楚,自始至終,雷舒眉都沒有放棄,直到她從雪涯的背上摔下來,也未曾說過半句退怯的話語,那丫頭不是瘋了,就是比他還要勇敢。
勇敢,千倍萬倍,勝過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