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爺 第二十一章
第八章
熟悉的暖香,熟悉的浮奢景致……當佟妍被仲燁抱進了房里,坐在金繡軟榻上,一雙美目依然怔怔發懵,仿佛置身夢中,猶然不敢輕信。
仲燁闖進了孫宅,將她從宴席上帶走,帶回了湍王府,其間,他的雙臂始終緊緊環在她腰間,他好似變了個人,片刻也不讓她離他半步。
他好似……極怕會失去她。
思及此,佟妍抬起迷蒙的眼,望著將自己抱上軟榻的傲岸身軀,對上那雙凝聚著濃濃思念的異色眼眸。
他亦望著她,在她驚怔的目光中,單膝跪地的蹲低了身形,一雙大手將她的柔荑攢得好緊。
「你……怎麼了?」若非她再三確認,恐怕會以為這是一場痴心妄想的夢。
她不記得他了。仲燁心中蕩起了淡淡苦澀。
佛祖許她入凡轉世,旨在磨練,成就他的心願不過是其後,自然不可能讓她保有轉世前的記憶。
但佛祖是慈悲的,雖藏抹了她的記憶,並未改易她的容顏形貌,那眉,那眼,那鼻,那唇……亦如千年前那般,分毫未變。
「又有妖怪出現了?!」佟妍左右張望,一顆心陡地往下沉。是了,肯定是又需要她來當餌食,仲燁才會將她帶回王府,除此之外,她想不著其他緣由。
她這一提,又結結實實刺中他心底鮮血淋灕的痛處。
那雙身羅剎是他一時失手縱放,自此成了他的業障。那妖物游走于三界,自是有門道窺探天機,得知小妍轉世為凡人,亦知他將上凡間尋她,便先纏上她,陷害她,傷害她。
他執著于小妍,雙身羅剎卻也執著于折磨他,自是不會放過這個良機……那本該是他一人背負的「業」,到頭來卻波及了她,讓她淪為雙身羅剎要脅、對付他的人質。
先前他記憶未醒,殘忍的利用她為誘餌,又讓她受了那麼多苦……思及此,他悔痛難忍,直想狠狠毀了自己。
「需要我當餌食嗎?!」見他良久不語,她心下鬧慌,指尖泛涼的小手反將那雙大掌握得死緊。
盡避心中懼怕那些妖鬼魔物,可若她有利用的價值,能當成餌食留在他身旁,縱然日夜得活在驚懼之中,她亦願意。
「我、我雖然沒什麼用處,但是我看得見那些妖物鬼怪,總有我能幫上忙之處!那些妖物似乎也總喜歡纏著我,我可以留下來當餌食的。」
听聞此言,仲燁的心被狠狠撕扯了一下。從前他身為修羅,流血亦感受不到痛楚,而今轉生成人之後,總算嘗到何謂痛不欲生的滋味。
惟有她,方能讓他嘗受到這痛,這苦,這份求而不可得的思念之傷。
「你不是餌,從來就不是。」他沉痛的啟嗓,一手撫上她惶然的小臉,順著起身將她擁入胸懷。
「那我……還能留下來嗎?」她怔忡著,問得傻氣又茫然,貪戀著這刻的溫柔甜夢,又怕下一刻他會將她推開,再次冷情的命令她離開。
「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低啞的嗓音方落,他俯下首,以著漲滿了胸口的熾熱思念,封吻她的唇瓣。
那兩片柔軟,那份甘甜,他已盼了千年。
他用思念一點一滴喂養那株「歲凋」,原以為思念能就此稍解,抑或,終將隨著千年的歲月流逝一同干涸。
可,思念依然如此深濃,始終不曾淡去一分一毫。
「仲燁?」佟妍傻了,茫了,懵了,不明白他為何會這般深情款款。
「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你記不得了,可是我全記得。小妍,只有這一世了,你是屬于我的。」
這世的因緣,是他以千年的等待求得,然而凡人一世的壽命如此短暫,不過幾十個寒暑,怎能解他千年的思念之苦?
佟妍已被吻得迷糊,意識亦昏茫,恍惚間,她閉了眼,腦中卻浮現了一幕幕迷離的景——
仍舊是那四面包圍冒著熱泡的血池,一片遼闊的黑色焦土,白衫女孩神情惆悵地望著黑衫男子。
「燁,這是最後一次了……」她幽幽輕語。
黑衫男子見狀,略帶遲疑地抬起了手,似欲撫上她低低掩落的眼睫,可終究還是縮了回去。
女孩沉浸在離別的輕愁中,未曾察覺他一度伸出的手,她眼圈微紅地喃道︰「佛祖說,我不能再偷偷私自跑來冥界見你,我會擾亂冥界的綱常……我不懂,就只是來這里看看你,為何會擾亂綱常?」
黑衫男子的喉結微微咽動一下,垂眸望著那矮了自己一大截的嬌小女孩兒,似乎欲揚嗓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吐出聲。
想必佛祖已知悉他的心意……
「我知道,其實你一直嫌我吵,嫌我煩,每回一見我來,你就不高興的皺眉頭。」
那是因為他不喜見她來這座污濁的地獄,染上那血腥的氣味。
「你不要我在血池里種白蓮,可我偏偏不听,每次來見你還是執意偷摘佛祖的蓮花過來。」
那是因為他不願見她一番苦心白白折煞,那朵朵聖潔的白蓮,亦如她,全都不該出現在此處,被他一身的血腥煞氣玷污。
「我來這里這麼久,你除了要我別再來找你,什麼話都沒說過,你一定很討厭我吧?」
不是討厭,不是。是他不知自己能說什麼,更害怕說錯什麼,會嚇著她,讓她心中烙下恐懼,或使她對他起了怯怕之心。
「我還擅自幫你起了名字,你心里一定很惱吧?」
若不是她,至今他仍是沒有名字的修羅鬼將,只是鎮守地獄的一抹黑影,是她給了他名字,讓他在無盡而麻木的殺戮中,初次感覺到自己依然還活著。
「燁,謝謝你救了我……」女孩喃喃自語到最後,鼻尖微酸,已是泫然欲泣。
「以後……以後我不會再來煩你,這次種下的白蓮是最後一朵,等會兒回去,肯定又要讓佛祖罰我背經書。」
別走。黑衫男子從不曾為什麼觸動的心隱隱作痛,那句挽留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燁……讓我再喊你最後一次吧,以後我便不能再來這里見你了。」
女孩抬起了盈淚含笑的嬌靨,在黑衫男子尚且來不及反應之際,她忽地往前一撲,緊緊抱住了男子剛硬如鐵的腰身。
「我真的……很喜歡你,燁。謝謝你為我做過的一切,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我走了,燁。」
別走……黑衫男子的雙唇微動,欲言,懷里那具嬌軟的身子已經往後退開,旋過身便奔離了他的面前。
自始至終,他終究沒能訴出對她的情意,沒能讓她明白他的心……
「……小妍?!」唇間忽地嘗到咸味,仲燁退開身,望著躺在紫紅錦褥里的佟妍,赫見她緊閉的眼溢出了成串的淚珠。
那淚,顆顆似火焰,滴在他的心頭,灼燒著他的膚骨。他鎖眉俯身,輕吻那兩排顫動的眼睫,吻去不斷滲出的淚水。
「真奇怪……我總是看見那兩個人,一個女孩和一個黑衫男子……他叫做燁,跟你一樣的名字,他總是不說話,總是冷著一張臉……那雙眼,女孩說那雙眼是修羅之眼。」
她閉著眼,沒抗抵他落在眼睫上的吻,卻無法抑住酸楚的淚水洶涌而出,在那一幕幕如真似夢的景象中,她能感受到那白衫女孩的喜怒哀樂,甚至是女孩對黑衫男子的情意。
「她很喜歡那個叫做燁的男子,她每天都盼著能去見他……可是燁極少同她說話,他身上有一股殺氣,沒人敢靠近他……那里的人都長得很奇怪,有的是青色的夜叉,有的是妖鬼,他們全不敢招惹燁。」
仲燁停住了愛憐的吻,見她睜開了一雙蒙蒙水眸,秀麗的小臉浮現迷惘,仿佛訴說著一則古老的故事,嬌軟的嗓音在沉靜的房中幽幽低響。
「她總喜歡帶著一朵白蓮花去探望燁,因為她不知听誰說過,那白蓮花能消除燁身上的血煞之氣,她以為只要這麼做,便能讓燁開心……」
「他很開心。」仲燁啞著嗓,打斷了她未竟的話。
「你怎麼知道?」她茫然地回瞅。
「我就是知道。」那雙銀藍色眸子不再寒冽如冰,不再冷絕無情,里頭注滿了柔情,他深深地凝視著她,深邃如烙。
「可是在我的夢里,那個燁……他從來不曾對女孩說過半句好話,也不曾對她笑,直到最後一次離別,他都沒留過她。」她迷惑的輕眨眼睫,依稀能感受到女孩當時的憂傷,芳心似也跟著擰痛。
「因為一直以來,燁的眼中只有殺戮,日復一日,他的職責便是鎮守在原地,他的心已經麻木,他沒有淚,沒有感情,即便是受傷也感覺不到疼痛,哪怕是死,亦然無懼。」
仲燁的口吻如此沉痛,仿佛他便是夢境中的那個燁……佟妍心口一絞,不舍與心疼的淚水忽又泉涌。
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莫非,他與她一樣,也曾見過那些夢境?
「他只能待在那座又黑又污獨的煉獄,除了那里他什麼地方都不能去,因為他是閻王收服的修羅,無止盡的鎮守在阿鼻地獄便是他必須承受的罪刑。可是女孩不一樣,她不屬于那里,亦不適合待在那里,燁不要她靠近自己,怕她受傷,怕她染上那里的污穢之氣。
「燁……天天都盼著她來,他比誰都希望她在血池里種下的白蓮真能開花,真能為他滌盡身上的煞氣,可那是不可能的事。」
「為何?」她紅著眼,竟是哽咽了。
「因為他是修羅,是冥界鬼將,他身上的煞氣永遠也除不盡,亦無人能除。」
「好可憐……燁真的好可憐。」秀美的眉眼緊緊蹙起,她心疼的啜泣出聲。
「那是修羅的宿命,誰也改變不了,也沒人會憐憫他……除了那個女孩,小妍。」仲燁微微一笑,灼燙的眼低垂,手指細細描摹起她的臉蛋。
「小妍?!」佟妍聞言怔住。那個女孩亦與她同名?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只有她會憐憫他,所以燁很開心。可是他從沒愛過人,他不知道要怎麼去愛一個人,更不曉得如何才能稱得上愛。」
于是,佛祖賜予「歲凋」,意在以千年的漫長歲月,讓他懂得收斂煞氣,讓他懂得何謂盼望,讓他懂得何謂珍惜。
千年的等待,並非是虛度,一個無心的修羅,亦學會了思念,亦習得了守望一份最單純的渴求。
「你也見過那個夢?」美眸泛著迷惘,她不禁喃問。
他未答,只是兀自笑著,眸似暖江,以滿滿的溫柔與愛意,使她沉溺其中,再也不願醒來。
「仲燁?我不懂……」話聲,糊進了他的唇舌。那暖舌滑入,勾纏著她,寸寸挑弄,攻池略地的佔有。
「你不必懂。」他低喘著,舌滑過她的雙唇,如一簇濕熱的火苗。
「你只要明白一件事,不管是燁,還是我,都只要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