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爺 第十六章
第六章
窗邊小幾上的獸爐正飄著暖香,寢房內悠悠靜靜,紫檀長案上的方口青瓷瓶插著一枝蘭,蘭花自飄香,為這抹悠靜更添幾分幽致。
佟妍恢復意識醒來時,正好有丫鬟端著剛剛熬煮好的湯藥進來,一瞥見已昏睡了兩日余的她睜開了眼,乍驚又喜的嚷了出來。
「你可終于醒了!」丫鬟放下托盤,俐索的倒了杯茶走去。
佟妍整個人怔怔的,蒼白的小臉盡是茫然,只能順從的任那丫鬟扶起了自己,接過茶盞,徐徐飲下暖身的熱茶。
興許是被妖物附身太久,她的身子至今仍是冰冷冷的,明明窗外是蟬鳴唧唧的溽暑,可她的手呀腳的全凍得嚇人。
見她喝得甚急,綠繡貼心的又倒來了一杯熱茶,順手接過已空的茶盞,邊道︰「你已經昏迷了兩日,世子爺對你可上心了,時不時便問起你醒了沒。」記憶短缺了一塊,佟妍握緊了茶盞,有些惶恐的追問︰「我是怎麼回來的?王府里可有發生什麼怪事?」
她就怕……自個兒又被妖物附身,在意識不明之下,被逼著做了什麼駭人听聞的事。
「別怕別怕,听說英武神勇的世子爺已將妖怪制伏,那妖怪的尸身如今就高掛在衙府的門口昭示。」綠繡打了個激靈,嗓子也低了下去。
妖物死了?!佟妍詫然又驚,懵了好片刻,可任憑她怎生努力的回想,腦中仍是一片白茫。
「來,你先喝下這安神的湯藥,我這就去稟報世子爺,世子爺若是知道你醒了,肯定很高興。」匆匆扔下話,綠繡起身便走。
佟妍尚有許多話想問,卻只能雙手合捧冒著熱煙的湯藥,一臉茫然的靠著榻柱,環顧四下,這才發覺,這寢房並不是原來睡慣了的那間。
這寢房雖然處處可見奢靡,猶然不比仲燁的寢居。
這里……不是觀蓮居?
她掀開被子下了床,將湯藥往小幾一擱,身子各處皆泛疼,她不理會,在牡丹花疊座玉屏風上找著了簇新的衣裙,緩緩幫自己穿戴整齊。
她素著一張憔悴的花顏,長發未盤束,走出了現下所在的小綁,外面是個小花園,再過去有個小池,池旁是曲曲繞繞的回廊。
她端詳過四周一景一物,心中沒由來的浮上迷惘,才想繼續往前走,頭忽然眩了下,連忙扶住黑沉沉的額。
她閉起眼,倚著雕滿祥獸的檐柱,努力忍著這痛,不意然,眼前卻浮現一幕幕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景象。
漆黑無邊的夜、殘破的宮闕、錦幔飄飛、床榻上一雙交纏的人影、仲燁被劃破的手心、鮮紅的血印著她的額……
仲燁抱著她走出漆黑的宮殿,風聲吹得他的衣袖獵獵作響,安墨邊哭邊叫的領著一大批死士飛奔而至……
「我已經除掉那只妖物,尸身就在屋里。」朦朧間,仲燁清冷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是仲燁救了她!
缺了角的記憶似潮水般,緩緩漫進了腦海,雖然偶有片段的缺漏,佟妍逐步憶起了那夜的情景。
想起仲燁抱著她,不停安撫著她,又替她洗刷了冤屈,佟妍的眼微紅,鼻頭發酸,不由得哽咽出聲。
她想見他,想當面親口向他道謝,想……想不顧羞恥的抱住他,讓他明白她是多麼的……多麼的喜歡他。
他大可不必來救她,就這麼任她被妖物折磨凌虐,可他卻甘冒性命之憂,獨自一人去尋她,她這條命等同是他給的。
胸口被暖意漲滿,她紅著眼,忍子的不適,小碎步的在回廊上奔走,只想快點見到已經深深烙進心底的那人。
「噯,你、你做什麼?!」臨到觀蓮居的入口,佟妍被正好走出的安墨伸手攔下。
「我想見世子爺。」她氣息凌亂發喘,因為剛下榻不久便這樣奔走,頭仍有些眩暈,卻硬是忍著。
「免了,世子爺已經知道你醒了,剛剛發話下來,讓我過去視察你的身子情形。」安墨瞥了她上下一眼,又道︰「瞧你這樣,應當是無恙了。」
「他在屋內嗎?在書房?我想見他——」佟妍心下發急,想繞過安墨往里頭去,卻又讓安墨再次擋下。
「他?!世子爺何等的尊貴,豈容你區區一個低賤小民這樣不敬!」安墨嚷著。
「告訴你,世子爺已經說了,如今與你牽連的那數樁命案,都已經沉冤昭雪,拜你這案子之賜,我們世子爺在臨川城百姓面前,大展英勇神威……」
安墨哇啦哇啦的說著,說她是受了仲燁的福氣恩澤所庇佑,說起那日在場的眾人,有目共睹,親眼撞見柳知州的護衛被妖怪附身,再加上後又有妖物的尸身向世人舉證,老百姓才終于信了她被妖物附身的說法。
又說,經此一案,仲燁英明神武,不隨便冤枉好人,且還願意為了一名出身低賤的漢氏女子查明真相,更為了廣大的臨川百姓的安危,英勇抓妖的事跡,已如潮水般傳了開來。
如今眾人對仲燁又敬又畏,他雖無官職,可正直英明的形象已深植人心,即便是漢人也對他存有一份尊敬,收服了不少漢人百姓。
听著安墨提及老百姓是何等的崇敬仲燁,佟妍心頭微微一刺,恍惚間,忍不住低下了頭,自覺自卑的咬了咬唇。
安墨道︰「總而言之,你在衙府的案底,世子爺已經命人改去,如今你已經是清白之身,你身子若無恙,便趕緊領著世子爺賞賜的銀兩離開吧。」
佟妍聞言愕然,怔怔的反問︰「離開?」
「是啊,世子爺都說了,當初帶你回來是為了辦案,讓你與他同睡一房,原來也不過是圖個方便,世子爺根本沒踫過你,不是嗎?!」安墨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兒,頗為傷人。
可她已習慣了,也不意外安墨會明白內情,仲燁確實沒踫過她……除了那日的吻。
「再說了,你這模樣,世子爺怎可能看得上眼?你與王府又非親非故,也不是府里買回來的丫鬟,還有什麼理由留下來?」安墨邊說邊瞅了她微曲的左膝。
佟妍自是看得出他眼中的棄嫌,不由得低下眸光,看著自己雖然外傷已愈,可是走起路來微跛的左腳。
暖著胸口的暖意仍在,可現實的寒意也一波波襲來。她出身寒微貧賤,身上又流著漢人的血,就連當王府里的粗使丫鬟都不夠資格,又怎可能留在他的身邊……
「是他親口說的嗎?」驀地,她幽幽的抬起臉,美眸蓄滿淚水的低問。
「自然是世子爺的命令。」安墨不悅的瞪她。
「我不信,我想見他。」
「你、你你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世子爺豈是你說想見就見的!」
不顧安墨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斥罵,佟妍將心一橫,猝不及防的推開安墨,隨即提步往屋內奔去。
「噯,臭丫頭,你居然敢推我——你給我回來!」安墨在後頭邊追邊嚷著。
撥開了珠玉簾子,佟妍闖進了書房,她驀然止步,看著端坐在長案之後的仲燁,他手中執著畫筆,低眉斂目,一筆一畫俱是全神貫注。
「我……」一心想見的那人就在眼前,見著了面,想說的話反而噎在心口,她怔怔的望著他,囁嚅著,始終吐不出成串的句子。
仲燁自始至終不曾抬眼,手中的畫筆微微一頓,淡淡揚嗓︰「救你不過是為了除掉那只妖物,若是想向我道謝,大可不必。」
深邃俊麗的五官,被一抹冷淡籠罩住,此刻的他看上去是那樣凜然不可侵,冷漠的口吻更如寒霜凍人。
那夜的溫柔安撫,溫暖的懷抱,莫非只是她的夢?
佟妍眸底浮起了迷惘,凝瞅著那一身尊貴氣息的人影,懵了。
「世子爺,對不住,我一時沒能攔住她,我這就將她帶走。」安墨慌張的奔進來,扯住了佟研的手便要往外走。
「我、我有話對你說。」佟妍口氣倔強的低嚷。
「還不快點給我住口——」安墨真想一把掐死這個臭丫頭!
「安墨,放開她。」仲燁將畫筆往桌上一擱,終于抬起俊顏,正眼相對。
「可是……」覷了覷主子的面色,安墨不敢造次,只好撒手退下。
仲燁站起身,移步到窗邊,鎏金獸爐飄散而出的暖煙朦朧了他寬闇挺直的背影。
「你想說什麼?!」他緩緩啟嗓,帶了點心不在焉的慵懶。
佟妍瞅著,心口似被緊緊掐住了。明明與他同處一室,兩人之間不過隔了幾步之遙,可那人卻是比高山深淵更要遙遠……
一室的暖香,仲燁雙手輕背在腰後,俊麗的五官沐在明艷的日光中,兩眼垂掩,銀藍色的眸宛若兩泓止水,靜靜等著身後的人兒開口。
這兩日來,他沉殿了心緒,回想這段日子里,那因佟妍而起的種種異樣情緒,似乎全與妖物的肆虐息息相扣。
再加上風煞透露,那妖物是他的業障,佟妍不過是被附帶牽連,那些古怪的異象,對她興起的想望,他想泰半也是因為心浮氣躁,才會亂了心思。
于他而言,佟妍不過是將妖物誘出的餌食,如今妖物已除,紛亂的人心已定,她也不該再繼續留下,再擾亂他心思。
那些曾經的迷惑,一時的欲念,不過是因為夜夜同榻,自然而然被勾起的本能……他心底是這般深信著。
「你究竟想對我說什麼?」仲燁側過身,斜睞一臉幽幽的佟妍。
「我、我知道說這種話甚是不知羞恥,但……我可以留下來嗎?」壓住那份濃濃的自卑,她字字句句說得小心翼翼,像是雙手捧著一顆心,乞求他回眸一看。
她想留在他身邊,哪怕只能遠遠看著他也好。
他勾辱,似笑。
「這里已不再需要你,你有什麼理由留下來?」
不顧羞恥感滿上了臉,雙頰赧紅,她急急地道︰「我什麼都願意做,當個打掃伺候的丫鬟也可以——」
「王府里不缺丫鬟,我身邊也不缺伺候的人。」他斂起了笑意,語氣亦冷,卻像火辣辣的一巴掌搨在她臉上。
她低垂了眉眼,有些不知所措,交握的兩手掐得死緊,指節俱已泛白。
「我……我可以當你的通房丫鬟。」她知道這是可笑的奢望,亦是甚為卑賤的請求,卻還是壯著膽量說出口。
「我沒踫過你。」仲燁說。
「我知道……可如果你願意……」
「我不願意。」他漠然的打斷她未竟的話。
且不論她的存在容易擾亂他的心神,光憑她是漢人,還是下作的樂戶這兩點,她便不可能繼續留下。
先前所有人誤以為她成了他侍寢的妾室,如今他已透過安墨的嘴,讓眾人知道那不過是誘妖的幌子,兩人不曾有過什麼。
如此一來,母妃那邊勢必也會卸下這份心,不再想方設法找她的碴,可她若是繼續留下,難保不會出什麼事。
他要她走,一方面是欲劃清界線,將不該牽扯在一塊兒的兩人,過好各自該過的日子,一方面也是為她的安危著想。
既然他沒踫過她,對她亦無那份心思,她也沒必要遭受母妃的刁難與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