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無雙 第五章
青天一個大霹靂!原來那個很凶的哥哥真的是她的「夫君」,最悲慘的是,這位「夫君」好像很小氣,東西都不分她吃……她可以換一個嗎?
「夫君就是我們要從一而終,無論生老病死都要不離不棄的人。」
什麼是從一而終?有沒有從二和從三?小丫頭很是困擾。
「夫君就是……」嘿嘿嘿,元啟天笑得很邪惡,卑鄙無恥下流地道︰「你要天天跟他一起睡的男人,如果你不跟他睡,我就不給你飯吃。」
喝!小丫頭倒抽一口氣,心頭頓升驚滔駭浪。于是當天夜里,她便抱著她的小枕頭,偷偷模到元胤昀房里。
門一開,根本無法入睡的元胤昀就發現了,他來不及出聲阻止,只听得一聲踫撞——「哎喲!」
听起來是個小胖子跌撲在地板上的聲響和驚叫,元胤昀本想起身察看,卻按捺著,心里的焦慮更深。他該閉口叫烏鴉來把她丟出去嗎?
好暗!小丫頭模模跌疼的膝蓋和鼻子,傷腦筋地看著烏漆抹黑的四周,這房里怎麼一盞燈也沒有呢?不過她當然不能偷溜回房把桌上的燈拿過來,凶巴巴的夫君哥哥要是發現了,一定又會罵她一頓。
唉,她好辛苦哦!小不點想了想,最後靈機一動,干脆趴在地上蠕動著,朝印象中床鋪的位置前進。
窸窸窣窣的聲響傳來,元胤昀一陣好奇,暫且拋下了顧慮,掀開床邊帷幔一探究竟,雙眼早就適應黑暗的他立刻就看見在地板上扭動的小丫頭。
她難道以為這樣就不會撞到東西了嗎?真是蠢蛋!
他心里才罵著,又听到「叩」地一聲,小家伙直直往桌腳滑去,頭頂直接撞在桌腳的稜邊上,「哎喲!」
不過這回撞得小些,因為她每滑動一寸都特別的小心謹慎。
看她這麼努力幫他擦地板,元胤昀真的有股想笑的沖動,卻還是默不作聲地看著小家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朝他的床鋪接近。
或者他干脆直接露出真面目嚇唬她?這是個好主意,可元胤昀卻沒辦法說服自己毫不在意地立刻執行。
如果他沒有受傷那該多好?他想他會很開心有個小妹妹陪伴。
放下帷幔,元胤昀又打算縮回自憐自艾的洞穴里,而這時費盡千辛萬苦、終于成功達陣的小丫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擺。
她抓到啥了?小不點氣喘吁吁地扶著床畔爬起身,個頭小小的她已經鑽進帷幔之內,抬起頭,赫然驚見黑暗中一雙眼焰焰如光地看著她。
糟了!她吵醒凶巴巴的夫君哥哥了。
阿爹曾說過「讓你一寸,得你一尺」,雖然她一向是鴨子听雷,不過女乃娘總是夸她越大越聰明,所以她現在懂了,這句話的意思大概就是禮讓人家一寸……一寸……什麼?她忘了問阿爹,但下一句應該是人家會送你一把尺,不過她不想要尺,只想要吃的。
總之,要禮讓,要有禮貌!明冬青站起來,先行個禮,怎知頭接著「叩」地一聲往床板上撞,害得元胤昀差點噴笑出聲。
好痛!小丫頭雙手折住額頭,眼眶含淚,毫不氣餒地仰起頭,正經八百地道︰「敬愛的夫君大人,我可以跟您一起睡嗎?」
元胤昀嘴角早已勾起,卻刻意斂住笑意,板起臉孔,「不行,你滾回你房間去!」
「我不會打呼,也不會踢被子,拜托你!」她雙手交握,像搖尾乞憐的小狽,雖然明明眼前黑抹抹地看不清楚,卻還是努力把眼楮睜大,過去在家里她每次討糖吃時都來這招,很受用!
元胤昀真的動搖了。他是獨生子,元府沒有其他佣人有小孩,就算有也不可能跟他玩在一塊見,他從不知小女娃是這麼可愛又好玩的東西,雖然他好幾次都想送她一顆爆栗子,不過總覺自己一拳揍過去,小丫頭嬌滴滴的,可能挨不住,于是只得忍下。
「我不想跟別人睡,而且我長得很可怕,你會嚇得睡不著。」說到最後,他聲音甚至掩飾不住濃濃的苦澀。
「為什麼很可怕?」小丫頭傾身向前,最後甚至爬上床,想看清這位凶巴巴的夫君哥哥到底生得多可怕。
「誰準你上來的?下去!」元胤昀幾乎是驚恐地吼道。
好凶!小丫頭嘟著嘴,縮回床下,不過顯然沒有任何打退堂鼓的打算。
「還不快滾?」
「我不吵你。」她的模樣看起來好委屈,讓他更愧疚了。
「誰叫你來我房間的?」難道她一個人怕黑?
「怪大叔。」
如果是父親指使的,那八成還兼威迫利誘,而且絕對和吃有關。想到這兒,他不禁為自己的父親感到汗顏,竟然這麼欺負一個小女圭女圭。
「你去把棉被抱過來,睡床下。」
「哦!」小丫頭說著就要離開。
「等等!算了。」元胤昀把床上一條小毯子丟給她,「明天再讓阿福幫你搬,先將就著睡吧!」她小不點一個,恐怕不是她搬棉被,而是棉被先壓扁她。
「謝謝夫君哥哥。」她困了,雖然有些落寞——因為地板很硬!但至少終于可以睡覺了。
元胤昀覺得自己太狠心,讓個小丫頭片子睡冰冷的地板,自己堂堂男子漢卻睡溫暖舒適的大床,良心怎麼過得去?于是他整晚輾轉難眠,了無睡意,本來都要受不了良心譴責,想把小丫頭叫上床來,偏偏這時床邊卻開始傳來一陣規率的呼嚕聲……
「……」元胤昀瞪著床頂。好極了,他在這邊自責到無法入睡,小表頭卻自個兒會周公去了!還說不會打呼、不會吵他,那現在這是怎地?
元胤昀實在好氣又好笑,結果整晚就被呼嚕聲吵得難以成眠,天快亮時才終于朦朦朧朧地睡去。
※※※
臉上有點疼,又有點癢。
「走開……」睡夢中的元胤昀無奈地躲避臉上的騷擾。
「呼呼……」
誰噴口水在他臉上?睡不好又睡不足,少爺脾氣發作的元胤昀惱了。但隱約又感覺好像哪兒不對,猛地睜開眼……
明冬青粉女敕的小圓臉近在咫尺,他發現朝他臉上噴來的口水應該是來自她那嘟起的小嘴。
天亮了,日光穿過紙窗遍灑一室,讓他的丑陋與傷痕無所遁形。
「你干什麼?」元胤昀鐵青著臉猛地推開明冬青,小丫頭掉不及防地往後跌滾下床去,咚地一聲,想必跌得不輕,元胤昀卻無暇顧及其他。
被看見了!被看見了!元胤昀心慌意亂,臉色慘白,心猛烈地往胸骨撞擊,撞得他隱隱生疼。
他痛恨自晝,所有在夜晚才能得到安息的自卑與憤憊總是被天光喚醒,所有勉強算得上是愉快的心境轉變,在天亮後都會扭曲成自己對自己的嘲諷。
他不應該心軟的,讓這小丫頭有機會嘲笑他、恐懼他,然後她將會打死不再接近麒麟閣一步。
明冬青皺著小臉,抱著差點裂成好幾片的小**,可憐兮兮地挨到床邊。
「我在幫你吹吹。」她受傷時女乃娘都幫她吹吹。
元胤昀的臉僵住。如果她是成年人,或許他該嘲諷她假惺惺,再對她虛偽的同情大加嘲諷一番。可是他懷疑這丫頭知道什麼叫同情、什麼叫虛偽。
「你不怕嗎?」他悶,聲音竟然有些顫抖。那日他換藥,一個新來的小牌女嚇得驚叫出聲,他知道自己的模樣很可怕,房里從此不擺鏡子。
她怎麼可能不怕?他自嘲又心酸地想。
人的美丑觀念從何而來?黃口小兒從何處理解美與丑?
美大抵不月兌賞心悅目,丑則不月兌與眾不同、畸形古怪,或者人生中那些不愉快的經驗。三歲女乃娃哭鬧不休時,家人可能嚇唬他,鬼會冒出來把他吃掉,于是孩子便自小認定面貌畸形與眾不同者是為鬼,而且是會吃人害人的鬼。
而明冬青打出娘胎起接觸的人不多,兩個最親的人自然影響她最深。父親身為太守,最忌為官者不體會民間疾苦,明家姊妹難得出門,若看見傷殘者、路邊乞丐而露出鄙夷驚恐神色,定要挨罰挨罵,而女乃娘在圍城饑荒前茹素,篤信佛法,更常說世間萬物沒有美丑之別。鬼可怕嗎?恐怕沒有人可怕。
明冬青知道那是燒燙傷,她趴在床邊,眼露哀愁,「我跟姊姊撿到來福時它也是這樣……」
不知是那個喪心病狂的惡棍,連一只小狽都不放過,明夏艷和明冬青撿到來福時它已奄奄一息,小丫頭雖然幫不上忙,但仍然和姊姊輪流照顧來福,後來康復的來福成了她們姊妹倆第一只寵物,雖然因為燙傷的地方長不出毛來,丑得緊,但兩個丫頭求了好久才讓明相梧答應在府里養它。
難得看她眼露憂愁,他竟然無法不在意,「那來福呢?」話出口,才發覺自己不該問的。
小丫頭原本面無表情,最後還是忍不住,垂下頭,囁嚅著︰「吃掉了……」眼淚滴答直落。
元胤昀胸口一緊。是啊,圍城饑荒九月,哪有閑糧喂狗?人都活不成了,恐怕最後再不得已也得宰來裹月復。
「不要哭。」他不懂得安慰人,何況他一直認定自己才是最悲慘的,怎麼現在得輪到他安慰人?
不要哭?女乃娘那時也對她這麼說。當時一鍋肉端上來,許久沒飽餐過的她吃得開心極了,女乃娘不敢說那是來福,後來她知道了,哭得氣都要斷了,差點把食物嘔出來,女乃娘抱她回房,對她說,來福讓她吃飽了,她要感謝它,她這般哭鬧,要是還吐出來,是讓來福平白被宰,血肉還白白成了穢物!
真的是餓久了,她也知道很多事情由不得她使性子,眼淚擦干,從此不再平白掉淚。
「不準哭!」元胤昀有些慌亂了,這丫頭一哭,他竟然呼吸一緊,有股沖動想命人把所有好吃的全端上來讓她破涕為笑。
她也不想哭,她夢見過來福,和來福約好不可以浪費它的肉換來的力氣哭泣,可是這會兒回憶一沖破堤防,淚水止都止不住。
「嗚嗚……來福……嗚哇哇哇……」
「小姐叫我嗎?」門外,總是大清早起床等待伺候元胤昀的阿福和兩名牌女在門邊探頭探腦,沒得元胤昀指示不敢隨意進入。
元胤昀連當初小毛頭一個就必須獨當一面管理元府都沒這麼手忙腳亂、心浮氣躁過。突然,他靈機一動。
「小表,你喜歡吃什麼?」
哭聲嘎然而止。
夫君哥哥問她喜歡吃什麼耶!小丫頭眨眨淚眼,鼻兒和小嘴都紅通通,卻開始認真地低頭扳起手指,「烤雞、烤鴨、烤羊肉、烤豬肉、蝦卷、花枝卷、花枝丸子、白飯、炒飯、牛肉面、陽春面、雲吞、包子、饅頭、蔥花卷、豆沙包、糖葫蘆、綠豆糕、蘿卜糕、燒豆腐、豆腐腦……」
元胤昀捺著性子,听了快半盞茶的時間,小丫頭根本是把自己吃過的、念得出名字的食物全部數進去,他終于出聲喊停。
「停!你肚子餓不餓?」
「餓!」她跳起來,聲音可是精神飽滿,元胤昀幾乎忍俊不住。
「阿福!」他喚來門外等了好半天的僕人,阿福果然領著兩名牌女很快地等在屏胤外的門邊。
「把小姐剛剛講的食物全準備好,我們要用早膳。」
受傷以來,少爺第一次主動說要用膳,這是該歡欣鼓舞的大好事,但︰「呃……全部?」阿福一臉為難。
元胤昀嘆氣,「你記多少就準備多少,快!」
「是!」阿福領命,簡直要手舞足蹈地下去了。
她真的不怕他嗎?元胤昀不願完全相信,或者是有一點害怕失去這難得的美好,如果不完全讓自己相信,在破滅時或許能保留一點尊嚴。
但仔細計較起來,其實和她相比,他仍然是天之驕子,不是嗎?
※※※
小丫頭似乎還沒察覺元胤昀終日躲在自己房內,頭幾天,李嬸和周大娘帶她到元家的布莊去量了幾件衣服,順道把麒麟閣右側空的房間清出來當她的閨房,兩人的房間只隔著一座有回廊相通的小花園。
難得空閑下來,小丫頭就帶了一堆零嘴來吵他,他表現得煩不勝煩,其實她不在身邊時,他竟然已經開始覺得寂寞。
不是他太軟弱,而是受傷後他完全把自己孤立在黑暗之中。如果他未曾受傷,未必會把一個小丫頭放在心上,頂多是付出幾分同情心罷了。
也許是元府差不多年紀的玩伴太少,又或者父親讓小丫頭誤以為他是能給她飯吃的人,明冬青很愛來纏他。
「你有自己的房間了,滾回去你的地方,別來煩我。」她不在時覺得屋子太安靜;她在了,又覺得吵得很,尤其幾天下來她幾乎吃個不停……
別說他因為自己的顏面殘缺不想履行婚約,就算他臉好好的,想到將來要娶個貪吃鬼,照她那樣吃法,長大後體形可能比他龐大,應該沒有男人輕松的起來。
「我不會吵你。」她又擺出討糖吃的小可憐姿態,如果手上不要握著啃了一半的雞腿、臉頰不要被雞肉塞得鼓鼓的,應該會更有說服力。
元胤昀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一個姑娘家,死命要和男人同床,你不害躁嗎?」他才不管這丫頭只有六歲,六歲又怎地?姑娘家十二歲就能出嫁,再六年她就不是小孩了!
明冬青嘟嘴,垂頭喪氣地往外走,連雞腿都不啃了。她也是「食柿」所逼啊!意思大概是吃了人家的柿子,就不可以不給錢,她吃了好幾只雞腿,就更加不能賴賬了,唉!
繡著兩朵小毛球的小繡鞋跨出房門外之前,又忍不住哀怨回眸,「我可以睡地板。」
元胤昀頭痛極了,可是仔細想想,還不都是他老頭給他惹的麻煩?小丫頭也是無辜的。既然是老頭惹的,反正他在家的時間也不長,不如順他的意思做做樣子也就罷了,反正這丫頭還小,以後再想別的法子吧!
「我不和髒鬼一起睡,你去洗把手、洗把臉,不準一臉油地爬上我的床!」
小家伙像得到肉骨頭的小狽一般搖起尾巴了,「我會洗得很干淨!」
元胤昀喚來了婢女,要她把小丫頭全身上下連一根寒毛都洗干淨了,才準再踏進他房間。他可不想在半夜聞著烤雞的香味入睡!
是夜,元胤昀自然沒讓小丫頭睡地板,只是洗得白白淨淨的小胖妞往他身上滾時,他又有些後悔了。
他決定明天提醒總管事和廚房,三餐之外不準喂她吃別的,先不說他履不履行婚約、這丫頭將來胖不胖是一回事,吃個不停的媳婦兒哪一家會要?到時嫁不出去,困擾的還是他!
「躺好,別亂動。」毛毛蟲似的一點也不安分,早知就真的讓她睡床下。
「夫君哥哥……」
「不要喊我夫君。」他可還沒說要娶她。
「哥哥。」
「嗯?」听來順耳多了。
「我說故事給你听。」以前女乃娘都會在睡前說故事給她和姊姊听。
「不用了。」
「那你說故事給我听。」
「……」這丫頭會不會太得寸進尺?
「好嘛!」她又端出了討糖吃的小可憐姿態,元胤昀看著她白女敕得像能擠出水來似的小圓臉,突然興起一陣惡作劇的念頭,他冷笑,「好,我說一個虎姑婆愛吃小胖子的故事,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有一個專門吃小胖子的虎姑婆,她尤其愛吃在睡前貪啃雞腿的小胖子,如果這小胖子又是個女孩她就更愛了,因為肥滋滋的,臉兒圓,肚子也圓,白白女敕女敕又軟綿綿,那真是好吃極了。話說有個小女孩叫青兒……
「真巧,我也叫青兒耶!」
「是啊,而且還跟你一樣,每天吃不停……」得了空就溜進廚房討包子吃,很快地青兒變成了圓滾滾的小胖子,有一天她和哥哥睡覺時,虎姑婆來把她抓走,帶回山上,喀滋喀滋地吃掉了。
「故事說完了,快睡覺,不準吵我,不然把你丟出去,讓虎姑婆來把你扛回山上。」
明冬青屏住呼吸,往元胤昀懷里縮。他房里沒點燈,窗外的月娘不露臉,夜風吹得床邊帷幔飄呀飄,好似有什麼黑影正在床邊盯著她。好可怕!
「哥哥……」她拉扯他的衣襟,一個徑兒地往他懷里鑽。
「你吵我了,我真的會把你丟出去。」
「我可不可以睡里面?」她聲音有點抖。
元胤昀忍住笑,「不要,你睡覺又愛踢被子又愛打呼,萬一吵到我,我才能把你踢下床。」
那還得了?踢下床不就被虎姑婆抓走了?「我保證不踢被也不打呼,求求你!」
「不要,再吵你就睡外面。」
嚇!睡外面更可怕!明冬青只好住嘴,拚命往元胤昀的懷里鑽,小身子抖啊抖地,還把被子抓起來蒙頭蓋住。
假寐的元胤昀在黑暗中輕輕睜開眼,壞心眼地笑了。
小家伙被他嚇得整晚沒睡,換他舒服地睡了一夜好眠。
只不過,因為這樣,明冬青後來說什麼也不肯回房里自己一個人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