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語師馭夫經 第二章
吩咐隨從押轎先行回府,伙計領在前,阮尋里跟在後入了空谷坊;才推門,便听坊內有人吆喝道︰
「下好離手——」
阮尋里循聲望了眼,只見有張賭台前莊家搖完骰,道買定離手,正要開盤;他不禁多看了眼深色木桌上漆金的「大」字,思考片刻後點點頭。待眾人押定寶,莊家掀骰盅,一時候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搖頭嘆氣。
阮尋里搖頭暗嘆。
這張台前多人圍觀,當中有兩人引起他注意。一是在台前力持鎮定的白衣人,另一個是在白衣人身邊毫不掩飾大聲歡呼的灰衣少年……阮尋里幾乎天天到空谷坊,多數客人他都見過,然而對這兩人沒有印象;見他倆衣著不差,卻是風塵僕僕,不似在地人。
再細看那灰衣少年膚色偏深,五官擠出略帶邪氣的笑容,單手將身前長衫挽起,另一手將賭桌上贏來的銀票、代玉往里撥,是一副有點稚氣又太過得意的嘴臉。阮尋里不禁又多看了一會。
「哇哇!哈哈!手到擒來、手到擒來哪!你說是吧,四爺!」
話一出,同賭台的賭客干瞪眼,也引起廳中其他人的注目。
都道輸贏乃兵家常事,可真能勝不驕、敗不餒又不心存妒意之人又有多少?遠遠看著那一幕的阮尋里掃向眾人表情,最後又望回那得意洋洋的灰衣少年;少年手短,于是幾乎將整個身子撲上台去撥幾枚擺得遠的代玉與銀票……那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不知怎地竟令他移不開視線。
一頓,阮尋里緩緩別開眼,隨伙計穿過通往內院的門,上了梯。
來到二樓門前,兩名看門伙計一見常客阮大人,連聲招呼入內。
此處又與方才不同,莊家也不若前廳那般吆喝,若不細看賭具,倒像幾人圍在桌前研究一件事物。二樓只為位高權重的官商設局開賭,阮尋里見著幾個穿著華美貴氣之人時停了停步,上前寒暄幾句才又隨伙計離去。
在庭軒在內院南廂暗門後的閣樓里,不僅隱密,平時亦不待外客,伙計領阮大人入閣樓後便恭敬退下。
屋內小廳處處精巧,木椅套金腳,木桌雕雲紋,一旁竹拼的矮櫃上幾套賭坊常見的骰、牌,走近才知是翡翠、烏銀所制。阮尋里看著那些豪奢之物,心道又是某人心血來潮命人打造,賭坊里的賭具真是越換越夸張了……偏冷的嘴角不禁揚了揚,他瞄向窗邊持玉杯悠閑喝酒的賭坊主人。
沒錯,這蟠京最興旺的空谷坊不賣玉石不賣硯墨,不辯古文不談詩詞,只論賭盤大小。有別于一般賭坊的賭客多是喝得酒氣沖天,一個不如意便拍桌叫囂,輸了一輪還不知停手,情願畫押借錢越陷越深;空谷坊不接散客,進得了門的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最少也得由熟客領入門,上了賭桌比的是度量寬窄、沉不沉得住氣。
「阮大人。」窗邊一身花花綠綠繡袍的容老板放下酒杯,對他招了招手,一旁炭爐上的水正好燒開,他將酒收起,替兩人換了茶具,順道也將才叫人做好的象牙盅、骰搬到眼前。
見狀,阮尋里熟練地將一旁的桌巾抽過,在身前長桌鋪平;掃見上頭金、銀、朱線精繡十六格供人下注的圖案,當中幾個字里帶光澤,紋路不似一般繡花,隨雙眼移動或燭火飄搖特別引人留意。他搖頭笑道︰「容老板生意做得大,賭具也非比一般,用來心情舒暢愉快。」
「輸得也比較甘願?」容老板隨口接問。手邊挑揀三顆象牙骰入盅,搖了搖,還是覺得上回的白玉盅骰聲音清脆好听些。
沒理會那嘲弄,阮尋里從腰間掏出幾錠銀錢,押上了桌巾上金線繡花的「小」字。「听聞你前些日子跑江南去了,什麼時候回京的?」
「今晨破曉時分。」容老板瞄了眼他押的字,回著。他與眼前人相識多年,兩人雖一句阮大人來、一句容老板去,實際上是十年的老交情了;原本不喜外人問起自己行蹤,在這老友面前倒不忌諱。「听伙計說阮大人天天到賭坊關照,來得比我這老板還勤,你說,我能不煮壺好茶,當面謝謝你這尊財神爺嗎?」說著,一手還押在骰盅上,另一手俐落地撈過炭爐上的鐵壺,將熱水沖入茶壺中。
「什麼財神爺……肥羊就肥羊吧。」對于賭坊行話,阮尋里在空谷坊打滾了幾年也算有些了解。初時還以為是伙計稱呼賭客,後來方知財神爺三字是對下百注輸九十九注的賭客才有的稱呼……也難怪賭坊上下每每見到他總是笑容滿面地鞠躬哈腰了。
容老板噙笑听著他的自我挖苦。
老友常來光顧,可沒人拿刀在後頭逼著;身為老板,他也沒有把白花花銀子往外推的道理;只是老友來得多了,他心中總是有些過意不去,輸得多了更是喚醒他的惻隱之心。容老板單手執起茶壺,為兩人斟滿茶,頓時茶香四溢,另一手揭開骰盅。
「……」雖然心知結果,阮尋里兩眼還是不禁盯著掀起的盅下是怎樣的光景。
「呵呵。」五五六,十六點大。面對他的冷漠表情,容老板露出狐狸笑,「阮大人,莫要惱我呀,我雖會搖骰听骰,在你面前卻是真心想讓你而未動手腳的。」
自己時常流連空谷坊的事朝野皆知,身為肥羊的事也不是秘密;這天生沒有賭運的命是天給的,惱旁人何用?阮尋里已不看象牙骰上的點數,執起翠綠的玉杯,聞香後啜了口,頓了頓,「這是……單叢?」
「鳳凰單叢。」容老板笑了開,也不介意老友因為輸了賭而轉開話題。鳳凰單叢極為稀有,老友一喝便知,也不枉他從惠州一路帶回。說著,他側身拉過事先備好的一方木盤,上置圓形紙包,朱色絲線纏了幾轉才在中央印上蠟封。「你這病夫喝不得酒,我當然得想方設法尋些有趣的玩意兒來討好你了。」
阮尋里本是顯得病氣漠然的雙眼一亮。他愛茶,所以不客套推辭,不客氣地收了。正將茶包拿起欲細瞧是哪個茶莊出的,注意到容老板身側另一方蓋著紗絹的木盤。
容老板順著他視線看去,長手拿了過來,掀開紗絹,露出底下疊了幾疊的小巧玉板。「再過些日子便要過年了,這些代玉就當是賭坊給大人的謝禮,多謝大人這一年來的關照。」
空谷坊的代玉皆是美玉所制,眼前的代玉小山約莫是容老板不在京里這段時候他所輸的數目吧。停在代玉上的雙眼又恢復平時的冷然,阮尋里不置可否,不如方才收茶收得爽快。「我來此處只為消磨時候,搔搔賭癮,沒有做出什麼需要你道謝之事。」要說他在這方面不近人情也好,但人情債難還,他心里總是算得清楚。
老友語氣平淡,表情與方才輸錢時無異,從那冰凍三尺的蒼白容顏上並不是太容易看穿內心想法;這模樣、這防心,就連在朋友面前也不會露出馬腳。撇撇嘴,容老板直接戳破道︰「你是來此消磨時候,還是來此避禍?」
容老板語帶嘲諷,阮尋里不以為意,繼續喝著手中難得的南方好茶,又從腰間掏出一錠錢押上了朱線繡花的「大」字。他有備而來,不會太早輸光走人。「既知我是來避禍,那你該明白我這是散財消災,又何必做這些?」
「散財避禍大可去青樓,至少有肉吃有酒喝,不用輸光俸銀喝西北風,你才是何必做這些讓我心生內疚之事。」本來只想鬧鬧老友,但那拒人于千里的語氣讓容老板一個皺眉。「外人不知你我交情,只當你好賭而我真當你是肥羊……你可知陳主簿、林大人、廣興王爺他們怎麼說你的?」
這言下之意,被人冠上風流之名強過好賭?翠玉杯在嘴邊停了會。自己的確把月俸分了幾份做不同用途,其中一大部分便是拿來空谷坊試手氣。阮尋里很認真地回想前陣子听見的風聲,是怎麼說的呢……他又喝了口茶幫助回憶,冷道︰「替人算命卻不知己命?看不清自身弱點硬往死胡同里鑽?」
原來他自己听過還不避謠……容老板嘴角抽了抽,將骰子重新入盅,卻將搖骰大任推到了阮大人手中。「那話要是傳回你師父耳里,還不治你有辱師門之罪?」
阮大人出身肅州濮陽門,該門代代皆有人出仕河圖院,更出過不少聞名天下的玄學相士;其門風極嚴,徒子徒孫若有違門規,一律逐出師門,絕不輕饒。老友要排遣,京里尋樂之處那麼多,隨便去個墨坊收收硯台、水滴也好,好歹也是風雅之流,何苦專注一處,給自個兒套上一個嗜賭如命的臭名?容老板為他不值。
「師父他老人家就是知道我道行不若其他師兄弟深,才命我接旨入朝為官的。期待不高,自然也就不會太過失望。」聞言阮尋里冷笑回著,兩眼微眯,讓人看不清當中情緒。他學起容老板執骰盅,卻不若他臂力好,能搖離台面,只是輕擺幾回便停手。「再說我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入境自當隨俗,不至有辱師門吧?」
為官甚是費心費腦力,上朝說話需字字斟酌,下了朝還得與人交際、應酬同僚,否則易受排擠,一朝落難更怕求助無門。所謂避禍,換句話說是不標新立異、不自命清高,方為保身之道。
阮尋里听得出容老板方才話里的關心,為兩人滿上茶,緩了語氣又道︰「京里玩樂之處雖多,可總不太適合我。下棋令我眼花;上茶肆品茗我嫌四下嘈雜,不如買茶獨飲;玉器寶石雖美,我好觀賞卻不喜收集;文房四寶也是同理,若見了中意的便買下,那是有十座宅子也不夠放。至于上青樓尋歡……你說,我這病夫入青樓,是不是自討苦吃呢?」話說得多了,喉間有些發癢,順勢咳了兩聲以示自己真的體虛,不宜過度放縱。
所以上賭坊既可散財避禍,隨世浮沉,又不至錯手買下太多珍寶塞不進他那空蕩蕩的宅子……他怎麼不干脆到河邊撒錢?听明白老友話中意思,容老板長手將骰盅揭開,一見點數為小,嘴角又抽了抽。這回他沒因贏錢而笑,反而有些咬牙切齒起來。
從前為應付朝中同僚分明也上過青樓幾回的,這兩年推了所有青樓議事之約,不沾酒水、不沾……
這麼說來,兩人相識十年了,從未見過阮大人看女子一眼,莫非他有斷袖之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