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獨角戲(上) 第六場 一個人的愛情,太寂寞
到了第二年,他來的頻率稍微多些,大概一、兩個月一次。
每回,能停留個三到五天不等。
他從來不會主動說外頭的事,但她知道,這個男人有多了不起。以前,有爺爺坐鎮護航,總能堵了那些好事之口;而現在,爺爺走了,他必須單打獨斗,雖有叔父與堂兄弟等自家人撐持,但仍不夠。
那些股東們,有些是跟他爺爺一起走過創業路的老伙伴,人們總愛倚老賣老,拿年紀來說嘴,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辛。
但是去年,全公司在他的帶領下,年營業額成長了一倍,他用他的能力與魄力,證明了自己不是徒具外貌與家世的富三代。
這張成績單,足夠讓那些說他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自己吃過的鹽比他吃過的米還多的老家伙們,把嘴巴閉好。
從財經到一些三流的八卦雜志,都有他的報導,對他是一面倒的大力贊揚,有能力、有家世、有外貌,多少名媛淑女傾心、商界大老視他為佳婿人選,身價炙手可熱。
這些,她也都知道,他條件太好,選擇多不勝數,但,她也從來沒問過。
年初,他著手在南部籌備新館,又變得很忙,每回來的時候,都覺得他又瘦了幾分。
她努力幫他進補,在有限的時間里替他調理身體,讓疲憊的他能好好休息。
有一回他來時,看到她用攀在屋頂上的方式迎接他,嚇得說︰「老婆,我知道太久沒回來是我的錯,你快點下來--」
忙了兩個月,一來就見老婆用當空中飛人的方式表達抗議,這驚嚇有點大。
「你在說什麼啊!」她失笑道。「前兩天下雨,屋頂有點漏水。」
「我來,拜托你下來。」
那天晚上,他們纏綿了大半夜。
每回他來的第一天,總是會特別沒節制。曾經有一回,她不小心問了句︰「你在外面有別人嗎?」
被他咬了一口,沒好氣道︰「你在鼓勵我婚外情嗎?」
她想,不用任何直接的答復,從他的響應及表現,應該可以確定,這個有嚴重身體潔癖的男人,除了她真的沒有別人。
歡愛後昏昏欲睡之際,感覺指間套入一抹冰涼,她撐開眼皮,困惑地看著手中那枚光芒晶燦的銀戒。
原來那只,被他取下放在桌面。
「這?」
「我們的婚戒。」前陣子幫一個重要客戶挑選禮品,看到這只對戒,想起他好像不曾送過她什麼正式的禮物,連婚戒都是在路邊攤順手買下的四九九廉價品,想到這里,一個沖動便買下它。
抓著她的手,細細打量了一番。「嗯,果然不錯。」
「它看起來很貴……」那是一枚心形銀戒,中間瓖的閃亮亮鑽石,她可不會天真地以為是什麼廉價水鑽。
「還好,七位數而已。」詳細數字記不得了。刷卡時只瞄了下幾位數,送老婆的不用太計較價錢。
她嚇得差點手軟。
「我突然覺得手重到舉不起來。」幾百萬在手上,好重。
「有人幾千萬戴在脖子上都不擔心扭到了。」他老婆膽子這麼小,當初怎麼有勇氣背著婆婆跟他偷情?
說笑歸說笑,笑完了,連忙要拔下來還他,被他制止。
「這很貴,萬一我工作時不小心弄丟或弄壞……」白天常常要跑進跑出,粗活一樣都少不了,戴著它會提心吊膽。
「弄壞就弄壞,再買過就是了。」
「……」有錢是這樣花的嗎?「仲齊,我還是覺得……」
「老婆,這是婚戒。」婚戒就是要戴在手上的,難不成買來擱著積灰塵?
她還想再說什麼,被他按回懷中,拍拍腦門。「乖,不要想太多,睡覺了。」
從她那里回來後,隔一個禮拜,他在家里看公文,手機收到她傳來的訊息--
「在忙嗎?」
就算剛開始沒發現,後來也逐漸察覺到,她總是小心翼翼,怕造成他的困擾,就連打個電話給他,都要再三確認他是不是真的有空跟她說話,沒打擾或耽誤了他什麼要事。
因而,在許可的範圍內,他盡可能地不拒絕她,只因她從不對他要求什麼。
心里不是沒有虧欠,他總是冷落她,少之又少的關心、屈指可數的相處時光……讓她一個人,寂寞而孤單,若不是有那紙婚書,有時都覺得,她跟被包養的情婦沒什麼分別,安靜、認分,數著日子等待他的到來,不做多余要求。
或許就是因為她太乖巧,他知道她會一直都在那里等著他,在他的諸多考慮里,她總是被排在很後面,最後一個才被他顧慮到。
上個月會沖動買下那只對戒,便是下意識里,察覺自己的自私、以及對她的虧欠,想要彌補她一點麼麼,至少,也該有對象樣的婚戒。
「不忙,我在家。」他迅速回傳訊息,沒說出書房里還有另一人存在。
「真的?」她回得很質疑。
之前才問過他在外頭有沒有別的女人,現在的態度,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某個方向去。
「老婆,你在查勤嗎?我沒跟野女人鬼混。」
會跟野女人鬼混的那個,現在正在旁邊,被他魔鬼特訓。
「不是啦!因為你之前如果方便,就會立刻回電。你如果真的不方便要說,不要勉強。」
這般小心翼翼,為他顧慮,讓他瞬間涌起些許疼惜與不忍。
「沒什麼不方便,我真的在家,你要證據嗎?」
「那你可不可以隨便拍個家里的場景給我看?我想了解你成長的地方長什麼樣子。」
他順手拍了身後那一大片書牆,回傳過去,這面牆放著企業管理類的書籍,是他小時候的床頭讀物。
「你的要求好小,以後我讓你親自來看家里每個角落。」
她回了他一個笑臉,問︰「好多的書。這些你都看過嗎?」
「是啊,全看完了。」
「好可怕,你不是人!」回得好快好直接!
他無言了半晌,傳了幾個「……」並提出抗議︰「老婆!你這樣對嗎?」
「……是神。」很狗腿地補上這句。
他瞬間笑出聲來。「虛偽!」
書房另一頭的楊叔魏,以為自己被這堆積如山的企劃案搞到精神失常,錯愕地抬頭望來。
「看什麼!讀你的企劃案。」三叔已經授權給他,這個小兒子隨他怎麼操、怎麼凌虐。都快大學畢業了,還漫不經心的,真想以後只拿青春的作為對公司唯一的貢獻價值?
「我剛剛……好像看到你在笑?」這些企劃案實在太可怕了,居然會讓人產生幻覺。
「你管我要笑要哭,這些沒看完,今天你別想走出這道門。」
「二堂哥……」
「才這些就在唉?」他以前看的還不只這樣,抱怨什麼?他已經夠手下留情。
「公司職員太閑了是不是?沒事寫這麼多企劃做什麼?」
「不做什麼,考驗你的眼力而已,不然你以為上司這麼好當?下屬可以有事沒事寫一下當消遣,當老板的至少要有三分鐘看出什麼是寶、什麼是垃圾的能耐,否則不用多,一人丟一份上來,就夠忙死你。」
很風涼地說完,拿手機出去跟老婆溫存,完全不想理會那根廢材的死活。
七月間,他南下高雄,為成立新館的事,已往返無數回,勘察地點、開會、討論等諸多事宜。
龔悅容打電話來時,他正在和重要干部開會中。
「小容?」
「對、對不起,你在忙嗎?」
「在開會,怎麼了嗎?」她聲音不對勁。
他立刻起身,到角落與她詳談。
「婆婆……摔倒了。我、我好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好!你先不要急,婆婆目前狀況怎麼樣?救護車叫了嗎?」
「撞、撞到頭,流了好多血。我有先做緊急處理了,救護車說半個小時內會到。」
「那我們保持聯絡。你到醫院時,看看情況怎樣再告訴我,如果有需要轉到醫療設備比較完善的醫院,我再來聯絡接洽,好嗎?」
「好……」她遲疑了一會兒,顫抖的語調顯示,她情緒仍在驚嚇中。「你……可不可以回來?」
她其實,不是要他告訴她怎麼做、替她安排更好的醫院,這些她都會,她只是……想要他在身邊,抱抱她、叫她別害怕,這樣而已。
婆婆是她最重要的親人,在最恐懼無助的時候,她需要有個人在身邊,成為她支撐下去的力量。
他凝思了下。「小容,我在高雄。」
「喔……」她似有若無地低應一聲。「那,沒關系……」
他听得出來,她很失望。「小容……」
「真的沒關系,你忙你的,拜。」
處理完分館的事,急忙趕回宜蘭時已是三天以後。
婆婆額頭縫了幾針,左手肘輕微骨折,所幸沒有大礙,正在醫院安心療養。
他趕來時,她情緒已經平復,對自己當時的情緒失控感到很不好意思,赧紅著臉向他說抱歉。「對不起喔,我太大驚小敝了,你工作已經很累了,還害你這樣來回奔波。」
「不要這樣說。」他抱了抱她,將她按在心口處輕輕拍撫。「沒事就好。」
他還有太多事情要處理,無法久待,探望過婆婆,確認無礙後,又匆匆趕回台北。
那年入冬,民宿有個國外來台自助旅行的客人,偏偏她英文很破,對方說的她十句有九句听不懂,只能靠翻譯機勉強撐一下場面。
他來的時候,她像遇到救星,抓著他訴苦,說這個客人已經住一個禮拜了,雙方每天都陷在比手劃腳、溝通不良的痛苦中。
他上前與對方聊了一下,她被晾在旁邊,一來一往的流利對話里,她完全跟不上速度,慘到連一句都听不懂。
事後,她問他們講什麼,他只是回以簡單幾句︰「沒什麼,問我們這里什麼地方好玩,請我們給他一點建議。」
她沈悶了好一會兒,突然熱血十足地宣告︰「我要好好學英文!」不然站在他旁邊,顯得她好遜。
楊仲齊瞟了她一眼。「James先生--噢,就是剛剛那位客人,他說他也想學中文。」
「咦,那正好,他住在這里的這幾天,我們可以互相交流--」
他冷眼掃來。「你試試看。」
怎麼……突然下雪了?她有種被凍到的感覺。「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他涼涼說道,轉身走開。
「你去哪兒?」
「蔚房。我餓了。」
「要吃什麼?我來煮。」
他坐在餐桌旁,看著為他煮食的忙碌身影,突然開口,問了句︰「如果有其他選擇,你會放棄我嗎?」
她回頭,瞪他一眼。「被你說得我整個很沒行情。」活似沒得選擇,只好乖乖窩在這里等他一樣。
「我沒這麼想。」至少剛剛那位James先生,就對她很有意思。
他們剛剛,其實是在說--
James先生問他,這位甜美的小店主有沒有對象?他想追求她。
他說︰「你們語言不通,恐怕有困難。」
James則是說,他可以為她學中文。
她倒好,也很有默契地同時說想學英文,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
他情緒微悶。
那時,他做了這輩子也沒做過的事,直接放話撂倒對手。「她是我的妻子,請你保持應有的禮貌,別對她做非分的遐想。」
在James出現之前,他當然也知道她不會沒有人要,只是……遇到了,還是忍不住會想,如果有其他的選擇,她還會願意等著他、守著他,毫無怨尤嗎?
他其實知道,自己並不是個理想的對象,撇開外在所附加的優越條件不談,一個身上有太多包袱的男人,只會讓身邊最親密的人受苦。
頭一個,就會是他的女人。
選擇別人,她或許會輕松很多,也快樂得多,他其實!沒有太多的自信,認為她會願意等他。
龔悅容撈起煮熟的水餃端上桌,彎身琢了他一口。「我不會放棄你,除非再也不愛了,否則我就會一直等著做。」
他望著她,舒眉笑了。
因為他知道,這名女子待他有多情深意重,要等到情愛消磨殆盡的那天,很難。
拉回她,細細親吻。「你想學英文,我來教。」
然後,邁入第三年,初春。
婆婆經過了數月的休養,已大致痊愈,只是手部的石膏才剛拆,龔悅容也不想讓婆婆太勞累,事事總是搶先攬下來做。
一日晚上,婆婆審視她,皺眉道︰「小容,你臉色不太好看。」
「沒事,應該是生理期快來了。」這兩日,月復部微微悶痛,有輕微出血,工作量又大,氣色差些很正常啦,多睡幾個小時就補回元氣了。
她原是不以為意,直到某日下午供貨商送食物來,她在搬一大箱面粉時,突然月復部一陣劇痛,重重摔落地面,疼痛難忍。
「龔小姐?龔小姐!你沒事吧?」
她搖頭,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送貨員趕緊喊來前廳的婆婆,婆婆見她臉色慘白,上前去扶她。
她本想出言安撫兩句,忽覺下月復一陣熱流,看到身下一片血跡斑斑,兩人都傻了。
「好……痛……」痛得她再也無法樂觀地安慰自己,沒事,沒事……
強烈的疼痛感,一度奪去她的意識,又恍恍惚惚地醒來過幾回,半昏半醒間,知道自己大量出血被送進醫院,然後發生了什麼事,她就再也不清楚了。
再一次醒來,是在全身麻醉的手術過後。
她望向病床邊的婆婆,尋求答案。
婆婆嘆了口氣。「子宮外孕,已經八周了,造成輸卵管破裂,才會大量出血。」
「是嗎……」原來,她懷孕了。
掌心,不自覺撫向月復間。
她和仲齊,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只是……沒能留住。
寶寶,你怎麼不乖乖的,待在該待的地方,好好長大呢?這樣,媽媽才能把你生下來啊……
婆婆望住她眼底的淚霧淒傷,輕聲問︰「要不要打個電話告訴仲齊?」
她看著遞來的手機,空茫的神情頓了好一會兒,才緩慢接過。
好想……听听他的聲音。
另一頭接通,熟悉的沈緩音律傳來後,她反而哽住聲音,說不出話來。
「小容嗎?怎麼不說話?」
「你……在做什麼?」
「整理行李。之前不是跟你說過,要去上海一個禮拜?老婆,你記性很差。」對,他要去上海,下午的飛機,她想起來了。
「可是……我想要你過來。」
「有什麼事嗎?」
「只是……想看看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來抱抱她?
「小容?」他不解。明知他稍晚就得去趕飛機,沒時間、也沒心思安撫她,她從來不會這般任性地要求他、為難他的。
「一定得有事嗎?我只是想你而已,你不是滿口喊老婆嗎?那見自己的丈夫,為什麼還要有理由?為什麼……為什麼見你一面,會這麼難……」永遠都要先確認他的行程,而她,永遠被排在行程的最後。
喉間一啞,她哽咽失聲。
他在另一頭,靜默了。
好一會兒,他只是听著她斷斷續續的壓抑泣音,兩相無言。
而後,低低嘆息。「小容,你別這樣。」
她讓他,為難了,是嗎?
听見他的嘆息,與困擾,她閉了下眼,用力做了幾次深呼吸,穩住情緒。「對不起,只是兩個月沒看到你了,心情不太好,有點無理取鬧,你當我沒說,去忙你的,我沒事。」
他也知道,自己確實太虧欠她,補償似的說︰「等我從上海回來,再找時間去看你,好嗎?」
「好。」她忍著心酸應聲。
「別胡思亂想?」
「嗯。」
虛應了幾聲,切斷通話後,見婆婆若有所思地盯住她。
「為什麼不告訴他實話?這件事他也有分。」
「說了又怎樣?」能來在她一開口時,就會來了,何必讓他為難?反正孩子也已經沒了。
他避孕措施一直都有在做,他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有小孩,這只是他沒預料到的一個意外而已,她其實有一點點害怕,如果他知道的話,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婆婆沒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退開。
有時候,她會想,丫頭遇上仲齊,究竟是福?還是一場人生的劫?
如果不是遇上他,丫頭或許可以找一個疼愛她的丈夫,沒有仲齊那樣的好條件,但至少平平凡凡、溫溫實實,也是一輩子的幸福。
活了七十多個年頭,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她不會看不透,傻丫頭是抵上命,死死愛慘了那個男人,可仲齊呢?小容在他心里的份量並不夠重,他還不懂愛--至少沒有那麼愛。
在不對等的感情天平里,小容打一開始就吃了悶虧,傻氣地一徑付出,在愛情里,姿態卑微、愛得委屈,連一丁點任性與要求都不舍得,就怕看到那個人為難蹙眉的模樣。
在乎對方更多的那個人,注定了要吃苦受罪。
她,一直都在唱著獨角戲,一場男主角不夠投入、無暇奉陪的愛情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