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歌(上) 第八章
「鴻兒,把姑娘還給人家。」元潤玉的嗓音很輕,唇邊的笑容有些僵硬。
藏澈心里覺得不對,多看了她一眼,心里總覺得她的反應不似害怕,看似有些心虛,但還有更多的是故作鎮靜的心慌。
就在他心里隱約覺得不對之際,忽然,在人群之後傳來騷動,其中夾雜著雞與鴨,甚至于是豬只的叫聲,然後,一道豪邁的粗漢嗓音揚聲喊道︰「讓讓……都讓讓!泵娘,你給俺買的雞鴨和豬仔,俺都給你趕來了!不過,你給俺三兩銀子實在太多了,俺娘說做人貪心會被雷劈,姑娘,俺不要被雷劈,要長命百歲,好討老婆養大胖小子啊……」
大老粗的嗓音還未歇落,就听見人們此起彼落的叫聲,有人怕踩到雞,有人怕沾到豬的臭氣,有人則是衣袍被鴨當葉子啃,閃避不及,一個疊著一個跌趴下來,藏澈眾人回頭,只見一臉大胡子的粗漢趕著一群雞鴨豬,在一團混亂當中走得最穩當。
藏澈與蘇染塵等人一臉不敢置信,籌備了整整兩個月的元宵廟市,至此是徹底毀了,這時,他們听見後頭傳來元潤玉清亮的嗓音,對著大粗漢道︰「老兄,沒關系,你只管收著,就當作是我給你添娶老婆的聘金,藏大總管,這些雞鴨是我給神明的牲禮,請莫嫌棄,鴻兒,你快交人啊!」
饒是從小到大,闖過不少禍事的問驚鴻,看到眼前亂成一片的場面,也是有點傻眼,被元潤玉拉著袖子,愣愣地把懷里的雷舒眉推給距離他們最近的桑梓之後,就听她拉著他一邊後退,一邊對藏澈說道︰「時候不早,藏大總管,我們先告辭,您老也趁早安置,咱們……後會有期。」
最後四個字,元潤玉在藏澈回眸的瞪視之下,說得十分勉強,雖然心知是場面話,但是,她真的不願說出口,以免一語成讖,跟他冤家路窄。
就在元潤玉拉著問驚鴻要離開時,屠封雲說什麼也不肯善罷干休,「慢著,你這臭小子給我交代清楚……」
「讓他們走。」藏澈拉住屠封雲,不讓他追上去。
「瑤官,你別拉著我,那個臭小子他……」
藏澈看著元潤玉與問驚鴻在眾人讓道之下,腳下的步伐踏得飛快,大多數時候是元潤玉在拉著她家少爺前進。
「你口中的臭小子,是『雲揚號』的大少爺問驚鴻,別惹他,這個人對付異己,是沒有心肝可言的。」
「咱們不怕他!」屠封雲向來有話直說,雖然武功的修為一直比不上隨便練一下就精妙絕倫的蘇染塵,但是他不信自己對付不了一個登徒子。
「咱們是不怕他,不過,別逞一時之氣,都是在商場上做生意的,不怕以後沒有踫頭的機會。」
自始至終,藏澈的語氣都是冷冷淡淡的,目光無視領著雞鴨豬的大老粗朝他而來,只是越過四散的人群,直瞅著那一對主僕不放,看著元潤玉拉著問驚鴻,一臉的余悸猶存……
哼!她也會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弄了這一群畜牲把整個場面搞得一團混亂,真是不得不教人佩服她的好本事!
元潤玉自然不知道藏澈此刻心里如何想她,拉住了問驚鴻的袖子,不敢再讓這個少爺離開她視線半步,果然她剛才就不該貪嘴,看見棗子做的糖葫蘆就捺不住饞蟲,讓她家少爺先走,她取了現做的糖葫蘆之後再跟上。
「鴻兒,你拿人家姑娘去對招,心里真的是有數的?」
問驚鴻頓了半晌,轉眸看著她,久久,才扯開一抹帶著些許狡猾意味的笑,拉長語氣道︰「有數,當然有數!」
「真的?」
「你不信我?我是真的有數嘛!我就想,如果真害她不小心被打死了,我大不了把她的神主牌位娶進門,讓她死後有個歸所,雖然我覺得那個姑娘是個瘋子,少惹為妙,但是無論如何,神主牌總歸是一塊不能開口的木頭,我想娘是不會反對的。」
元潤玉在听完之後,倒抽了一口冷息,「鴻兒!你這話一定是誆我的,是不是?!」
「是也不是,玉兒,你自個兒猜吧!」先是點頭,然後搖頭,問驚鴻看著她一臉詫異震驚的表情,忍不住炳哈大笑,邁開長腿,率先大步離去。
「鴻兒!」元潤玉追在他的身後,就算心里知道他說那些話,不無故意逗她的成分,听了還是覺得驚心動魄。
從小她就被這位少爺弟弟玩弄于股掌之間,偶爾,他有些舉動會讓她覺得有些傻氣,但大多數時候,她會覺得知子莫若母,夫人當年對她說的話,如今想來字句貼切,問驚鴻不傻不笨,甚至于只是一個表面紈褲,實則教人模不清楚深淺的人,所以她才總會覺得要是他有一點傻,其實是被她教壞了。
但夫人總是安慰她,說她沒將問驚鴻給教傻,而是教會了他,在做事之前,想想自己該放在心上的人,心里多存幾分忌憚,行事才不會太絕太狠。
不由得,元潤玉想到了那一天夫人對她提過的事,不知道鴻兒是否也知情?如果夫人也向他提過,不知道他心里,是否與她一樣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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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山龍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
相傳,在三國時代,諸葛亮曾經在赤壁之戰,出使東吳之時,以這話形容如今的金陵城,從此,金陵便以「龍盤虎踞」而聞名于天下。
然而,在商人眼里,金陵出名的不在于它的地形與位置優越,而是其獨步天下的絲織產業,其中,緞子、羅紡、雲絹、表綾等等的織品,不只是在中原有極大的名氣,更是夷幫商人搶著要交易的商品。
既然有人搶著要,當然就有人會搶著織造販賣,而無論是官營的織造局,或是民間經營的機戶繡坊,在日久的發展之下,慢慢的都聚集開設在城里的聚寶門附近,在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坊街,算起來就有二、三十家絲造繡坊,天天可聞機杼聲不斷。
只是,此刻在金陵享譽百年的老銹『浣絲閣』里,卻是一片死寂,而這一片死寂的原因,正恰恰好是所謂的冤家路窄。
開春之後,天暖得十分迅速,三月天里,金陵城里已經到處春暖花開,滿城的桃花嬌女敕迎春,少而淡的柳絮紛飛,為這春日美景添了幾分詩意,不若京城里一逢春天,漫天的柳絮宛如雪花撲天蓋地,惹人心煩。
雖是百年老鋪,但是『浣絲閣』的門面並不鋪張,只是兩扇實楠木鏤刻雲紋大門,可以看得出來其古老的歷史,以及曾經雄厚的本錢,雖然如今一切已成往昔,但『浣絲閣』的天孫蜀錦技藝依然獨步天下,至今仍是一絕。
在今天之前,桑梓以為『浣絲閣』的絕技,是藏澈堅持要親自來到金陵操辦一切質當手續的原因,但是,在這絲莊門前見到女扮男裝的元潤玉時,忽然想到藏澈從來的個性就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絕對是有仇必報。
「元小總管,別來無恙。」藏澈從頭到腳打量過穿著一身以牙白纏枝蓮紋絲絹為底,猩紅實織外袍為罩的元潤玉一遍,她原本就生得明眸皓齒,昔日女裝打扮只覺得模樣嬌麗,如今一襲男子裝扮,光亮青絲以玉勝高綰成束,竟然頗有幾分英氣颯爽。
「藏大總管,好說好說,托您的福,一切安好。」
元潤玉沒想封在『浣絲閣』這件事情上頭,『京盛堂』那一邊竟然會是由藏澈出面,這幾年,藏澈雖然名為「雷鳴山莊」的大總管,但是商號里的重大事務,都是由他一手運籌帷幄,她不以為他會輕易地離開京城,但顯然的,是她料錯了!
不過,世間事,事事難料,就正如她此次也本來不該出現在金陵,卻一听到問驚鴻因為『浣絲閣』以及一些分號待辦的要緊事,需要出一趟遠門,最後會在金陵留一段時間,她便厚著臉皮去求夫人,表示想要一同跟隨。
好些年了……原是連想都不敢想,但是,自從去年心上動過一個念頭之後,她就想無論如何都要回到金陵一趟,哪怕什麼結果都沒有,她也想回來看一看,就想或許……或許會有些什麼線索也說不定。
而今兒個更是她自告奮勇,向問驚鴻表示要先到『浣絲閣』看一看,雖然這些日子,都有金陵分號的人在留意動靜,確保『京盛堂』的人不會早一步佔到先機,但總歸她在商號里無事可做,所以就領著人過來一趟,沒想到就在門口與藏澈和桑梓的馬車踫個正著。
「小總管,要不要去請少爺過來……」
在元潤玉身後,跟隨著一名『雲揚號』金陵分號的副掌櫃,一臉擔心地看著藏澈,對于這位『京盛堂』的大總管,他自然也不陌生,雖然如今一見,一副細皮女敕肉,仿佛才過弱冠之年的書生模樣,實在看不出這些年來商場上傳說的精明干練。
「不必,吳老別慌,沒事的。」元潤玉知道藏澈的名聲讓老人家有些慌張,她連忙安撫,「今天我們不過是來看看絲莊的狀況,至于要質契券的事,還要我們兩家正式約個日子,藏大總管,你說是不?」
「這個道理自然。」藏澈微笑頷首,表情十分親切,「元小總管,既然有幸與你們在門口踫頭,何不一起進門去,同時商榷一下『浣絲閣』目前的狀況呢?誰也沒搶在前頭,很公平,是不?」
「這個道理也自然,藏大總管,您先請。」元潤玉對他做了一個揖讓的動作,退了兩步,為他讓出進門的路。
「凡事總有先來後到,元小總管先下的馬車,自然是你們先進門。」藏澈也做出同樣的動作,俊顏上依然是笑容滿滿。
「您先請。」
「藏某擔待不起這個您字,元小總管,請。」藏澈唇畔的笑痕更深了幾許,輕聲道︰「元小總管不想與藏某在這里互讓到天邊擦黑吧!」
吳副掌櫃看著客氣無比的兩個人,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倒是桑梓冷靜旁觀,最後是元潤玉覺得再跟藏澈客氣下去,這個人真的能夠與她在門口互相推讓到天黑,所以說了聲「藏大總管客氣了!」就領著吳副掌櫃率先而入。
在元潤玉進去之後,藏澈也提步要進門,桑梓跟在他的身邊,伸手拉住他,壓低嗓音向他問道︰「瑤官,你想干什麼?」
藏澈笑聳了聳肩,覷了桑梓一眼,「既然有爭端,當然就要解決,逃避不是解決事情的態度,不是嗎?」
說完,他拉開桑梓的手,轉身走進門里,臉上唇畔的笑容猶深,只是那抹笑意,未曾有過些許,染進他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