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城志卷二︰公子 第五章 鬼畫符
有個人名為鄭堆,在四方街廣場一角開了個攤子,備著一套桌椅,桌上擺著艷艷的朱砂、文昌筆、暗黃色的紙,以佔卜凶吉、畫符去邪為業。
鄭家三代做的都是這一行,因為符咒靈驗、百試百靈,硯城里不知何時開始只剩鄭家這攤子,沒人再從事此業。
到了鄭堆這代,更是出類拔萃,人與非人都敬佩。
誰家的小娃兒,夜里時常啼哭,怎麼哄都哄不停,家人愁白了發,個個都跟著樵悴下去。
有天經過四方街廣場,經過鄭堆的攤子時被喚住,見他當場以筆沾朱砂,在黃紙上撇畫曲折,似字非字、似圖非圖,不收半分銀兩,只吩咐回家後,貼在床鋪底下。
那人起初半信半疑,但不花費銀兩,加上鄭堆聲名遠播,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取一些剛炊好的米,揉得有黏性後,依言貼在床鋪下。
當晚,小娃兒出生後,首度睡得安安穩穩,一聲啼都沒有。倒是隔壁剛搬來數月的婦人病了,整夜申吟,雖然擾人清夢,但也令人同情。
接連幾夜的狀況都是如此,婦人病得愈來愈厲害。
鄰里街坊很熱心,輪流去探病,還做了滋補的藥材。一進婦人的屋里,只見原本敞亮的窗都用被子塞起來,屋里昏昏暗暗,婦人蓬頭垢面,整個人骨瘦如柴,像是餓了很久很久.,勸她進食,她也只喝了一兩口湯,就說喝不下,倒頭又回床上哀嘆申吟。
以往,婦人最愛逗弄小娃兒,偶爾會抱回家玩,或者睡個午覺,相處得很是親昵。為了勸慰婦人,讓她能有好胃口,小娃兒的娘煮了一鍋雞湯,抱著白女敕女敕、軟胖胖的小娃兒過去。
才剛踏進鄰家,原先病懨懨的婦人听見小娃兒的聲音,就能坐起來,雙眼閃著光亮,得皮包骨的雙手將小娃兒抱過去,當寶貝似的摟在懷里。
小娃兒的娘轉身想盛一碗雞湯,但蓋子才剛打開,就听到孩子尖利的哭叫,像是被大大的咬掉一口似的。
回頭看去,只見婦人伸出又紅又長的舌,像舌忝著糖人似的,滋味無窮的舌忝著小娃兒的臉,每舌忝一下就發出滋潤的口水聲。小娃兒大哭大叫,扭動著胖身子要逃,卻被抱得牢牢的,根本動彈不得。
小娃兒的娘大驚失色,沖上去搶了孩子,轉身就跑。
「給我!」
身後吼聲大作,伴隨濃濃腥風。
護子心切的少婦強撐著沒被腥風吹倒,更忍著沒吐出來,急忙奔回家里,還听得見腳步聲,急忙把門關上,抱著小娃兒躲到床上,蓋著被子直發抖。
砰!
大門被踹開,婦人目訾盡裂,眼角流出血,大大的舌頭在空氣中收縮擺蕩,代替了嗅覺,且更加靈敏,踏著大步直直往床鋪走去。
少婦嚇得直抖,只覺得腥味愈來愈濃,眼下丈夫不在,又無處可逃,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
披頭散發的婦人終于來到床邊,嗤嗤嗤的笑著,口水像泉水般涌出,走過的地都濕黏黏的。她用舌頭掀開被子甩開,大得佔去臉一半的眼楮直盯著小娃兒瞧。
說也奇怪,小娃兒回到家後就止了哭啼,這會兒坐在床上,非但沒有哭,還坐得好好的,噘嘴直盯著對方瞧,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比娘親勇敢得多。
婦人的血盆大口里滿是尖牙,餓得舌頭直顫,枯槁的雙手伸向床鋪——
滋!
艷紅的火焰如初生的芽,燒灼惡意的雙手,還延著手腕攀爬,所經之處都留下深深烙痕,腐肉烤焦的味道教人聞著就想吐。
婦人大聲慘叫,恨恨的盤桓在床邊,蹲低身子在床下搜尋,看見那張符咒。
起初婦人咬著牙,露出不情願的神情,轉身往外走了幾步。
但還沒走到門口,那張丑惡的臉又轉過來,貪圖小娃兒的陽氣,徹底豁出去,整個人撲身向床。
火焰竄燒,艷若紅蓮,密密麻麻、分不清是字或是圖的紅痕,很快爬滿婦人全身,烙痕愈燒愈深、愈燒愈大,像繩索般纏勒得愈來愈緊,直到最後婦人連慘叫都發不出來,被勒得灰飛煙滅。
紅繩落地之後,就化為朱砂粉末。
少婦等到丈夫回家,才把驚險的事情說了。丈夫彎腰去看床下,發現只剩一張黃紙,符咒都不見了。
◎◎◎◎◎◎
這類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硯城里,人與非人各自營生,偶爾出現不安分的事情,雖沒大到必須去木府求姑娘,卻又鬧得不得安寧。口耳相傳之下,鄭堆之名不脛而走。
不論是人或非人,見到他都禮遇三分,畢竟誰都不知道何時會需要他的符咒相助,先打好關系總不吃虧。
只要他出現,人人迎面都是笑臉,一個喊得比一個大聲。
「鄭大師好!」
「大師,吃過早飯了嗎?」
「大師,謝謝您的符,我墳上的祭品再沒人偷吃了。」
「大師啊,請模模我孫兒,讓他沾沾您的福。」
攤子擺好後,有來求符咒的、有來問卦的,也有受幫助的人心懷感恩,特地送來鮮蔬水果臘肉干等等。從開攤到收攤,人潮始終絡繹不絕。
來求符咒的事件五花八門,諸如婆媳不和、兄弟鬩牆、鄰里相爭到新宅安居、惡鬼侵人、惡人欺鬼,只要他拿筆沾朱砂,在黃紙上揮毫,一符就能息事寧人、消災解厄。
年月久了,鄭堆的攤子成了四方街廣場的一景,來硯城里買賣的商賈也對他印象深刻,離去時紛紛買符咒,保佑一路安全到家,不會遇到什麼小妖小魔、小表小人來找麻煩。
某一日,鄭堆卻沒出現,攤子也沒擺上。
人們心里納悶,鄰近商家偶爾也探頭,察看鄭堆來了沒有,但一整天過去,來求符咒的人失望而歸,送禮的人伶著禮物又回去了。
如此持續了三日,才有消息傳出,原來鄭堆吃雞肉時被骨頭噎著,一時喘不過氣來,就此送了命。
大伙兒都去奠祭。棺木用的是上好木材,喪禮辦得風風光光,墓地選在一座小山坡上,望出去景致不錯。鄰近幾座墓里的鬼,都承諾會好好關照新鄰居。
事情本該就此落幕。
但是,七七四十九天後,鄭堆竟又出現,在原地擺起攤子,同樣的桌椅,桌上朱砂、筆、黃紙,一樣不少。
倒是鄭堆的影子不見了。
他不再是人,而是個鬼。
墳里清靜過頭,他實在不習慣。鄰居們雖都是好鬼,善意跟他親近,但他還是想念擺攤時的熱鬧,加上沒有兒子繼承,惦記著老顧客,在棺木里輾轉難眠,左翻右翻、正睡俯睡,最後還是決定再出來擺攤。
硯城里本就是人與非人共處,是人還是鬼,眾人也不多計較,照樣老遠見著鄭堆就打招呼。
累積四十九天沒開攤,事情可不少,客人絡繹不絕,排著長長的隊伍,就為求得一張符咒,每個拿到手的都小心翼翼,用嘴把朱砂吹干,視若珍寶的捧回家去。
人潮來來去去,鄭堆忙了好幾日,才送走最後一個急切客人。他忙歸忙,但做了好事,心滿意足的收攤,在夜晚才開的酒館里暍了點酒、吃了幾盤小菜,還不忘給鄰居們捎幾樣吃食回去。
但是,過了一陣子,來求符咒的人漸漸少了,不再有人來送禮,也不跟他打招呼,甚至瞧見他就會低頭避開。
鄭家三代擺攤,從來不曾如此冷清過,就連鄭堆主動叫喚,對方也不停下腳步,
反而加快腳步,甚至跑得飛快,像被火燒著似的。
就在他盼得望眼欲穿時,終于有人找上攤子來了。
鄭堆笑臉相迎,觀看來人氣色,卻見一臉怒氣沖沖,胖胖的腮幫子直抖,雙眼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
「你這個老家伙!」
來人怒叫,雙手一掃,桌面就被抹淨,朱砂亂撒、黃紙亂飛,筆還摔斷了。
「人人都說你符咒靈驗,怎麼我拿回去偏偏就出事?」
鄭堆臉色乍變,簡直不可思議。
「不可能,我畫的符咒從未出錯過。」
「可在老子家里偏偏就出了錯。」
那人怒聲咆哮,抓住鄭堆的衣襟,把他提得腳尖踫不著地。
他勉強擠出笑,從未遇過這種事,應付起來格外不利落。
「先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城東養豬的,人人都喊我劉胖。」
他人胖臉松,氣憤時說話口沫橫飛︰
「我家幾頭母豬接連死胎,鄰居建議來跟你買了張六畜興旺。」提起來,他就更氣惱。
「那麼,是出了什麼錯?」
如此簡單的符咒,鄭堆六歲時就會了。
「你還敢問?」
劉胖氣得滿臉通紅,如似鹵得恰到好處的豬頭肉︰
「那張該死的符咒沒讓母豬生下一頭豬崽,卻讓我老婆生了。」他的手愈抓愈緊。
「恭喜恭喜。」
鄭堆嘴里道賀,心里狐疑。怪了,這不是一件好事?
劉胖聲如洪鐘,吼得鄰近的人都覺得耳朵發麻。
「恭喜個頭!她一口氣生了八個,要我怎麼養?」
他也盼著添丁,但可沒想過一次就添了八個!
「母豬不生,兒子卻有一堆,難道我要把兒子當豬崽賣嗎?」
「您該不是把符咒貼錯地方了吧?」鄭堆被抓在空中,微微懸蕩著。
「你當我是笨蛋,以為我蠢到把那張符貼床頭嗎?」
胖臉更扭曲,揪著他用力左甩右晃︰
「告訴你,我可是貼在豬舍門上的!」
「這——這——」
「這什麼這?你是故意整我吧?」
「絕對沒有。肯定是哪里誤會了,我再畫一張符咒,您拿回去——」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搖晃得上下排的牙喀啦喀啦直撞。
「誰還敢要你的符啊?生都生下來了,有什麼符能讓我那些兒子都縮回老婆的肚子里?」
想到家里那八張嗷嗷待哺的小臉,他這個當爹的不但驕傲不起來,雙腿還微微打顫。
鄭堆一時想不到辦法,也無法回話,眼看就要被搖晃得骨骼全散。
好在有個中年婦人趕來,跑得氣喘吁吁,稍稍緩過氣來後,張嘴就對劉胖一頓大罵︰
「你犯懶的這家伙不待在家里,把兒子們都丟給我女兒,她才一個人啊,怎麼有能耐照顧八個孩子?」
中年婦人忿忿不平的直罵︰
「我好好一個閨女,嫁你都算委屈,非但沒享到福,還忙得沒日沒夜,連好好吃頓飯都不能。」
面對岳母,劉胖氣焰全消,連忙放開鄭堆,雙肩緊縮,脖子都短了,唯唯諾諾的直點頭,小聲的想解釋︰「娘,我不是偷懶,而是來討公道的。」
「討什麼公道?」婦人直罵︰
「八個娃兒全都一個樣,跟你像到我都想哭,你來這里怪罪別人,難道是懷疑我女兒不守婦道?」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劉胖直抓頸背,抓得那兒都快破皮出血了。
「那還不趕緊回去?」
「是、是——」
劉胖被岳母驅趕著,臨走前還懷恨瞪了倒在桌邊的鄭堆一眼,才小聲嘟囔著,快步奔跑回家。
驚魂未定的鄭堆,身上沾了朱砂。他生前從沒遇過這種場面,死後也是頭一回,抖了老半天後,才慢慢撿回斷筆,一張張拾起黃紙,沒心情再擺攤,早早就墓地去了。歇了幾日,他思來想去,不知翻轉幾次,把棺內襯的布帛都磨薄了,還是想不清是哪里出了差錯。
他從出生開始就被爹親教導,未識字,先學符,還頗有資質,爹親人前人後總是夸獎,說他青出于藍、更勝于藍。
靠著多年累積下來的自信,他去買了朱砂,挑了一只好筆,準備妥當後,還換了棺木里最好的衣裳-才去開攤做生意。
誰知還沒走到攤子前,就看見一群人等在那兒,氣惱的大聲議論,還有人摩拳擦掌、伸展筋骨,一副預備大打出手的凶狠模樣。
有人眼尖,瞧見鄭堆就大喊起來︰
「看,終于來了!」
眾人紛紛轉身,表情一個比一個猙獰。
「你這個老鬼,躲了這些天,終于讓我逮著了。」
第一個揪住他的人長得很瘦長,活像根竹竿,低頭對他罵道︰
「說,你怎麼賠我?」
「賠?」
鄭堆一頭霧水︰
「賠什麼?」
「哼,裝傻是吧?」
對方咄咄逼人,不肯輕饒︰
「我送貨出城之前,跟你買了張出入平安,來回這一趟卻被劫了五次,連馬都喝水噎死了。」
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問︰
「您之前不也買過嗎?」
「之前是都靈驗,次次平安,但這趟什麼妖魔鬼怪都來了,吃我的貨、拿我的銀兩、追了我兩個山頭,還拔了我一大綹頭發。」
他一甩頭,露出左耳畔的頭皮,果然光禿禿的,雖沒再滲血,但也怵目驚心。
一旁也有人喊︰
「我買的是鎮宅安寧,卻夜夜有鬼來,把我家當客棧,有時喧嘩大笑、有時鬼叫亂嘯,趕都趕不走,還不時變得青面獠牙,嚇得我家人心驚膽戰,夜夜不得安眠。」有個少婦抽抽噎噎,滿臉是淚的哭訴︰
「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燒成灰攪拌入水,丈夫喝了卻愛上一棵樹,天天跑去對樹說情話,還把我休了。」
這下子別說是和睦,連夫妻都拆散了。
鄭堆被眾人推來推去,罵得狗血淋頭,冷汗濕透衣裳。
他照舊寫符咒,卻被顧客責罵,惱怒到在攤子前等了幾日,就是要堵到他,痛罵一頓出氣。
「你是不是死後跟妖魔鬼怪連手,畫的符咒就是給它們報信?特意引來欺負我們這些人?」
「絕對沒有!」鄭堆急忙否認。
「枉費我們對你的信任!」
「是啊。」
「還砸了你爺爺跟你爹的招牌!」
罵聲如雷,轟隆隆的在他頭上響。他不知所措,垂著雙手、抖著身子,听著人們一聲又一聲的指責。
有個聲音揚高,不是替他辯解,而是急于辯駁,不願被他牽連受罵。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墳堆被鏟平,連子孫都不記得我,沒了冥紙跟煙火,我餓得只能嚼路邊的女敕葉子。」
「我也是。」
又一個鬼不堪被牽連,出聲討公道,唏噓不已的說道︰
「買了符咒後,我沒日沒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噴出骨灰壇,一部分都被風吹沒了。」
眾人一看,果然發現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災,連妖物都出言指控︰
「用符水沐浴後,沒有讓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月兌盡。」
戴著斗笠的狐狸精不敢見人,背後垂落的九條尾巴別說是毛色豐潤,就連半根毛都沒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眾人、眾鬼、眾妖輪著罵到過癮,直到口水干了、罵得累了,才悻悻然離開,臨走前還不忘連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爛,不讓他再造禍害。
委靡潦倒的鄭堆坐在殘桌破椅間,往日的自信都被罵得一干二淨。梳得整齊的頭發被推得亂了,花白的發一綹綹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蒼老、斑斑點點的皮。
愣了好一會兒後,他用顫抖的手握筆沾朱砂,不用黃紙,而是朝著廣場邊的矮牆上,一只曬著太陽、翻著肚子舒服扭動的狗兒,凌空畫出一道平安符。
頓時,狗兒哀嚎一聲,雙眼翻白、舌頭外吐,像中了無形的箭,當場就斃命。
鄭堆緊緊抱住頭,蜷縮在毀壞的攤子里,絕望是無底深淵,連他的哀嚎都吸收殆盡,一聲都喊不出來。就連死亡都未曾讓他如此崩潰。
從小到大,他學的就是畫符卜卦,他擅長這件事,也只會這件事。
爹親為這件事夸獎他、鄰里為這件事對他刮目相看、人們對他敬重不已、鬼與妖走過他面前都要畢恭畢敬。他人生的意義都來自這件事帶來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記憶,都跟這件事有關。
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會,只是一個老頭——
不,是老鬼。一個畫符不靈的鬼。
他倒臥在地上,無聲啜泣,比被遺棄的娃兒更無助。雖然三魂七魄都還在,卻覺得失去一切,連臨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時的萬分之一。
那些以前會熱切打招呼、送水送吃食、主動圍靠過來的人們,全都避得遠遠的,任憑他的魂魄被日光曬得淡去,也沒有半個人去理會。
◎◎◎◎◎◎
不知是誰把鄭堆的墳也糟蹋了。
鄰近幾座墓的主人听到傳言後,也不敢再跟他來往。他成了地道的孤魂野鬼,偶爾出來飄蕩時,被昔日顧客遇見,還會遭來一頓痛罵。
他躲避人群,只在深夜時分于草原上走動。
明明知道不該,但他還是無法忘記畫符。他對著夜空揮舞著筆,任朱砂灑過他的腳邊,每道符咒練了又練,只留最後一筆,不敢完成。
草原被朱砂染紅,他走過的路徑,道道都紅得像灑落的血。
這樣過了很久。
又似乎沒那麼久。
有天深夜,烏雲遮蔽月光,草原上連風都沒有。
他從躲避處爬出,滿頭花白、衣衫襤褸的拖著腿,漫步在雜草之間,拿出懷中珍藏的筆,從最簡易的符咒寫起——
啊,這是他三歲起就學會的符,爹親高興得買了串糖葫蘆給他,圓胖的山楂沾著厚厚糖衣,里頭還塞著豆沙餡,咬起來又脆又甜。
朱砂揮灑,符咒一道比一道復雜。
五歲時學會的符。
七歲時學會的符。
十歲時學會的符。
十五歲時學會最復雜的符後,他也在那年出師,代替爹親擺攤,舊客們都來慶賀。他當場替爹親寫下長命百歲的符咒,爹親也在滿百歲過後,含笑逝去。
如今,牽連他與人世的那件事消失,他的魂魄一天比一天薄弱,漸漸化成深夜的淡影,不知何時就要被絕望稀釋到蕩然無存。
凌空的筆抖下朱砂,沒寫成就停手。
「老人家符力不淺啊!」
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論是語句或聲音里都蘊含著他最饑渴的贊譽。
有光芒穿透他的魂魄,從後方亮起,從朦朧漸漸清晰。
他轉過身去,驚愕的看見先前走過的空曠草原上,竟出現一桌兩椅,樣式華麗、
雕工精美。一個男人穿著飄逸白袍,悠閑的坐在椅上,吹開碗里的茶葉,慵懶的啜了一口,才對他露出笑容。
男人長得俊美,笑起來更是能讓花季時綻放得最美、最艷的花為之失色,慚愧得枯萎凋零。
但是,男人的俊美中透著濃濃邪氣。那是鄭堆見過的妖物總和後,也遠遠不及的邪氣,白袍的陰影下,是無盡的晦暗。
「老人家,請過來喝一杯茶。」
他笑著邀請,黑影有如活物般從腳邊四散開來,所經之處草兒都枯死。
鄭堆畏懼著。
可是,他太過寂寞,沒有人對他友好-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這俊美的男人卻願意對他笑。他像是在沙漠中行走,瀕臨渴死之前,就算知道是最毒的酒,都願意痛快喝下。
鄭堆誠惶誠恐的走上前,見到桌椅潔淨,一時不敢坐下。
「老人家在硯城里畫符多年,聲名卓著、遠近馳名。」
男人溫聲說著,用贊譽補足他失去的自信。
驀地,昔日的從容涌現,鄭堆精神一振,像是回到最輝煌的盛年。再富麗的門戶、再精美的擺設,他不知看過了多少,每戶主人都對他敬重有加。
瑟縮的腳步變回以往的昂揚大步,連衣衫都恢復整潔。他撩開衣袍,坐上空的那張椅子,端起杯子就口。
茶很濃郁,有著不明的苦味,卻滋潤他的魂魄,深深的潛入其中。
「唉,死了,一切就變了。」
他感慨著︰「符咒不靈,人鬼都嫌,累積三代的名聲都毀在我手里。」
男人又啜了一口茶,微微淺笑︰「我見您符力仍在,要再畫符該是輕而易舉。」
「真的嗎?」
鄭堆睜大雙眼︰「那我的符咒為什麼道道都沒用?甚至還有反效果,毀了我這些年的成就?」
「人死後成鬼,就是陰陽顛倒。」
男人說得輕松,桌上瓷壺飄起,穩穩的在空杯里注入八分滿,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只要換樣道具,您的符咒又能如往常一般靈驗。」
「要到哪里去才能找到那樣東西?」
鄭堆追問著,興奮得雙手直晃,茶杯里濺出液體,點點滴滴腐蝕桌面,他卻沒看見。
「說來也巧,我這兒就有一塊。」
男人信手從袖中掏出一塊黑色的墨︰
「朱砂陽剛,您生時有用,死後卻適得其反,不如以陰黑相助。這是取萬條毒蛇煉制成的,只要改用此墨,您的符咒就能靈驗。」
「你——您——」
鄭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跪下,仰望著男人,期望得顫抖。「求求您,不論您開價多少,我都願意跟您買下。」
如果拿復生與黑墨兩樣讓他挑選,他無疑會選擇後者。
「這塊墨不賣。」
男人淺笑著,徐徐傾,好言好語的說道︰
「我能把墨給您,但是,您要答應為我做一件事——」不等男人說出條件,鄭堆就狂亂點頭。
他願意做任何事。
◎◎◎◎◎◎
四方街廣場一角,空了許久的位子又擱上攤子。
鄭堆彷佛沒事般,如常擺攤開業。
起初當然沒人光顧,鬼跟妖也指指點點,對他不屑一顧。倒是有初來乍到的生意人買了符咒回去,事事順遂、件件靈驗,感恩的回來道謝。
這樣的人愈來愈多,原先猜想是鄭堆自導自演的人們,听到鄰城傳回來的聲譽,漸漸也放下心防,先去求些小事,發現真的靈驗後,客人們才開始回籠,都像以前那樣來求他。
不但客人回來了,人們的熱情也回溫,招呼聲變得響亮,連娃兒都繞著他的攤子玩耍,一切像是都沒變,他終于又能重操舊業,做他唯一會做的事。
鄭堆生意回歸順遂後,硯城里卻開始有了異變。
成人男子被發現渾身血污的陳尸家中,每個尸首都沒了肝髒,一天死去一個;但不同于先前,尸首都被留下,像是刻意的挑釁。
一具又一具的尸首,日日被送入木府,死者有的神情驚恐,有的如似睡夢般安詳,各種死狀都有,共通點是被活活剖取拔髒——擺明就是公子所為,負傷的他已經恢復到能夠再奪人肝而食。
左手香依照約定,從尸首中挑出中意的器官,修復得不見傷口後,才將尸首發還給家屬安葬。眾人哀淒時,只有她唇上噙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被姑娘派出查探受害者屋宇的信妖,發現每間門上都有無色的數字,要在月光下才看得見,而且不論怎麼擦,就是擦不掉。
听了這訊息,姑娘喝下一口用最靠近雪線的那株梅花最早長出的花蕾,所制作的暖暖甜湯,才說了一個字︰
「換。」
◎◎◎◎◎◎
這晚,鄭堆收攤後,來到一戶人家門前。
人還是他白晝時就挑好的,他楚記得這戶有男丁,年紀輕、身體強健,完全符合男人開出的條件。
他不是不知道男人做了什麼事,那些悲慟的家屬奔過他攤子前時,落下的淚久久沒干。但是恢復符力的感覺太美好,好得能將罪惡感洗滌得一干二淨,教他日復一日為延續符咒靈驗,間接殺死那些男人。
只要符咒靈驗,不論是人是鬼都會歡迎他、接納他。畢竟被疏離嫌惡的感覺遠比墳墓里更冷,一個連鬼都嫌棄的鬼,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再說,又沒有人來求助,人們都跑過他的攤子前,視而不見的去跪在木府的石牌坊前,哀哀哭求姑娘。
鄭堆聳聳肩,舉起筆來,在門上畫下數字。
月色之下,門上浮現「十」。
雖然筆上沒有沾墨,但毒墨沁染,黑濁的顏色從毫毛反染,連玉制的筆管都逐漸被沁透,染進一絲絲扭曲如蛇的黑絲,即使經過清洗,劇毒也無法消失。
寫好數字後,就不關他的事了。即使知道門內男丁今晚非死不可,他也無動于衷,飄飄然的就要離去。
木門卻在他轉身之前打開。
昏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一張深埋在記憶里的清秀臉兒出現在他眼前,久遠得像是在幾輩子之前。年輕女子倚著門扉,不太確定的喊了一聲︰
「爹?」
那聲喚,讓鄭堆猛然一顫。
「素兒?」
他喊了出來,看著唯一的女兒︰
「你不是嫁到鄰城去了嗎?」
記憶如浪洶涌,不羈的奔騰。
「我們這幾日才搬回來的。剛安頓好,才想著要去看爹呢。」
女子熱絡的挽著他手臂,如兒時般崇敬他、信任他。
「您是听到消息了吧?爹就是這樣,樁樁件件做的都是善事,人緣好得連我都沾福。」
他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更無法在心愛的女兒面前,說出他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
屋子里頭有個健壯的男人正背著門在吃飯,听到動靜便轉過頭來,跟鄭堆打了個照面,憨憨的模著腦袋,起身湊到門前,殷勤的喊著︰
「爹。」
那張臉,就是他白晝時選中的男人。
「爹?」
女兒喚著,語音帶笑︰
「您是怎麼了?瞧您嚇得……是久沒見面,忘了女婿長什麼樣了嗎?」
女婿!
他竟挑中自己的女婿!
鄭堆幾步跨到門後,用衣衫拚命擦拭,想擦掉門上的數字,但字跡入木三分,即使他磨得衣衫都破了,把手掌的皮肉都磨盡,剩下蒼白的骨,嘎啦嘎啦的刮過木板,字跡還是未淡半分。
夜就要深了,他要快、要快、要快——
女兒走出門來,容顏漸漸老去,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卻維持年輕的模樣。
「爹,這是您的外孫。」
女兒從門里,牽出一個年輕的男人,笑笑的走出來,跟女婿長得一模一樣。鄭堆擦了又擦,幾乎要在門上磨出火來。
女兒再變得更老,站在兩個健壯的男人前,又從門內牽出另一個男人,同樣的憨笑、同樣的臉龐、同樣健康年輕的身體。
「爹,這是您的曾外孫。」
女兒已變得垂垂老矣,頭發雪白如飛瀑。她伸出手,又要往門里探。
鄭堆失聲大叫︰
「不!」
他擦不去字跡,雙眼恐懼得深陷。
那男人就要來了!會活生生的挖開他女婿、外孫、曾外孫甚至曾曾外孫——那些延續他的血脈、他僅存親人的每個男人的胸膛,在肝髒溫熱的時候,逐一放進嘴里阻嚼。
他無法要他們快逃。
因為他知道他們逃不過。
慌亂得手腳發抖的鄭堆,放棄擦拭女兒家的門扉,跑到對面去,匆匆寫了個「十」。才剛寫完,門就被打開。
「爹?」
清秀的素兒站在那里,柔笑著叫喚︰
「我們這幾日才搬回來的,剛安頓好,才想著要去看爹。您是听到消息了吧?爹就是這樣,樁樁件件做的都是善事,人緣好得連我都沾福。」
背對門的男人起身走來,憨笑叫喚著︰
「爹。」
「您是怎麼了?瞧您嚇得……是久沒見面,忘了女婿長什麼樣了嗎?」女兒問。
一模一樣的對話、一模一樣的男人——那個被他挑中的男人!
女兒容顏衰老,從門內牽出年輕男人︰
「爹,這是您的外孫。」
他不敢再逗留,轉身又去寫別家的門。
「爹?」
不論他寫了幾家的門,每扇木門後走出的都是他的女兒、都是他的親人。
深夜里頭,他寫滿每一家的門,最後發現再也沒有門可寫。他救不了他們,無法阻止女兒悲慟露出與那些喪失親人的家屬同樣的表情。
無路可走的鄭堆拿出懷里的黑墨,開始往臉上擦,把臉涂抹得漆黑。這樣不夠,他還在四肢上涂抹,一邊抹一邊奔逃,在夜里大叫著︰
「吃我!吃我!不要吃他們,來吃我!」
他把黑墨都涂盡,愈跑愈遠,只想著要轉移那食肝男人的注意。為了女兒,他就算奔逃得魂飛魄散也值得。
遠遠的,鄭堆的背影消失不見。
容顏最老的素兒滿是皺紋的臉,像一張紙般落下,然後是她的身軀、雙腳。站在她身邊的男人也如月兌釘的畫,有的大片、有的小片,從慢而急紛紛掉落,露出身後的空白。
很快的,所有的東西都剝落,像是下了一場色彩繽紛的雪。
偌大的空白在色彩落盡後,開始擰扭縮小、縮小、再縮小,最後折迭為柔女敕掌心上的-朵紙蝶。
「裝什麼蝴蝶?」
站在一旁的黑龍不屑的冷笑︰
「惡心!」
信妖不服氣,維持蝴蝶的形狀叫嚷起來︰
「我惡心?臭泥鰍,你辦得到嗎你?」
「辦得到我也不干。」
「那就是辦不到了!炳哈,自己無能,倒敢取笑我。」
它拍動蝶翅,就怕黑龍來爭寵,非要爭第一,連忙討好姑娘︰
「姑娘,您說,這件事我辦得好嗎?」
「好。」她松開手,讓紙蝶落下。
這次她跟公子都沒出面,只是間接交鋒。
公子留下的線索很明顯︰要吃食人肝,大可不經別人之手。他憑借著強大的魔力,硯城里的男人之肝,都只是暫時寄放在身體里。
會利用鄭堆,只是牛刀小試,為了證明他連鬼都能輕易蠱惑,善用最深層的,挑起人與非人都抗拒不了的貪婪。
而她利用親情抹拭了貪婪,用信妖換取被選中的那戶人家,讓鄭堆早已遠嫁鄰城幾十年的女兒換取鄭堆的恐懼,直到他自取滅亡。
這次,她贏得輕而易舉。
姑娘望著大廳外、庭院里第一朵梅花宿蕾,在心中想著。那麼,下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