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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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意外的,羅元浩遠遠就瞧見坐在隔壁騎樓下長椅上的身影。幾日下來,她總是第一個到達公司。她尚未有大門鑰匙,只能等候其他同仁到來。
這些天的觀察,他知道她很乖,喜靜,無事時恆常一人坐在某個角落,拿著畫筆涂來涂去;認真說來,她除了反應較天真外,和一般人並無不同,他實在沒有理由說她不適用。
「施晴。」他走過去,覷見她畫紙上的線條,與前幾次所見差不多,沒什麼進展,看著像人物畫像,但僅只臉部線條和一對眼楮,他也瞧不出性別年齡。
她抬首看他,靦腆地笑了一下,接著合上素描本。
「你怎麼這麼早?」有外拍,新人五點半做造型,七點半出發,該帶出門的配備昨晚已備妥,等等再次確認便能出門。
「永群說要外拍,讓我七點上班。」施晴將素描本收進包里,起身面對他。
「你要跟我們去?」他其實無意讓她這麼早就跟出去外拍,門市一堆事她都未必了解,現在就跟外拍,她能吸收多少?
她搖頭。「不知道。永群叫我來,我就來。」
他點點頭,看向卷門。「既然來了,怎麼不進去?」
「沒有鑰匙。」
他霍然明白,想來永群定是忘了告訴她,造型師和新人都在里頭,甚至她可能也不知道可以按電鈴叫人。他走到大門旁,道︰「這是電鈴,按了,里頭的人會出來開。但是,這是因為今天有外拍,有外拍時,造型師會和新人約時間化妝,通常很早,好比今天,不過平常時候這時間不會有同事在。」
她听了听,好像懂了,便伸手去摁那個電鈴,果然才一會時間,就見卷門升起,千瑩從門下探出臉,見是他們,才再次讓卷門上升。
「總監,你不是有遙控器和鑰匙?」千瑩一手還拿著蜜粉盒,像是匆忙間跑出來。
「她按的。」他笑了一下。「她不知道有電鈴,也不知道你來了,永群讓她早點來,結果她坐在外頭。」
千瑩睜大眼,看著施晴,道︰「以後有外拍,我們都會比較早來,你進不來就按電鈴,不然……」她看了眼羅元浩。「配個鑰匙給她也可以吧?」
「當然。她有心做,待得住,自然會給她。」
永群進公司時,他問了情況。永群擔心自己就要離職,若不讓施晴跟出去外拍,之後誰能帶她?他想想也對,遂同意永群帶施晴熟悉今日的外拍工作。
新人挑了三義勝興車站,一行人上車後,羅元浩一路驅車南下。
他一向習慣自己開車,不差人做他的駕駛。不是為求開車的快感,而是他自以前在攝影社時已跑遍台灣大大小小景點的經歷來說,所有新人喜愛的外拍夯景,他無一處不知曉;論交通方向、論景點何處適宜取景,他比誰都來得熟悉;若讓其他人開車,他還得在一旁提點路況,甚麻煩。
車後坐著一對新人,還有跟出來做造型換裝的千瑩。千瑩健談,與新人聊得歡快;安靜坐一旁的施晴便顯得格格不入。
「羅總監,听說你結婚啦?」新娘子雙手扶著前頭椅背,看著他。
身後的提問讓羅元浩愣了一下,才輕應聲︰「嗯,結婚了。」後面那幾個不知聊了什麼,居然扯到他這來。
「結婚多久啦?我看你還滿年輕的。」
「沒幾個月,今年農歷年前。」那時正忙,他勉強抽出兩天假辦婚禮。
「那你不就還在新婚期?」新郎插上一句。
他不置可否,微微笑著,手握方向盤,目光直視前頭車流。
「他跟姊姊感情很好的。」突然冒出另一道嗓音,車內頓時安靜。
施晴不主動與人攀談,上車後又一人挨著車門邊坐,完全不理人不搭腔,若不是她方才出聲說話,真會讓人忘記她的存在。
「你說姊姊?」新娘子側過身子看她。「你跟他老婆是姊妹嗎?」
「啊……」接觸到新娘子的眼神,她立即調開視線,目光一轉,對上前頭後照鏡里那雙正在看她的黑眸時,她抿住嘴,看著窗外,不理人了。
羅元浩以為自己听錯,若不是新娘提問讓他確定他听見了什麼,他真以為方才那一聲是幻覺。他盯著身後那張回避他視線的臉。她說什麼姊姊?她所謂的感情很好是指誰?他和霏霏嗎?這猜測馬上被他推翻。她並不曾出現在他和霏霏的世界里,何以得知他與霏霏相處情況?
「羅總監,那你和你老婆在哪拍外景?」施晴不理人,新娘自討沒趣,又將目標轉向羅元浩。
「沒拍,太忙了。」他低應一聲,看了眼車況,車子開向外車道。
新娘訝然,發出好長一聲疑問︰「那你老婆不會抗議嗎?再怎麼忙,婚紗也是要拍的,一輩子也才結這一次婚。如果是蜜月,延後再去也沒關系,但怎麼能連婚紗都不拍?」
「而且,你自己就是攝影師,空個半天先拍幾張棚內的也好,宴客時,總是要有照片。」新郎也有點意外有人不拍婚紗照,那不都是女人一輩子的夢想嗎?
千瑩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們兩個的問題,我們同事那時也追問過,結果你知道我們總監怎麼說的嗎?」千瑩又笑。「我的媽呀,他滿口文藝腔。他說正因為他是攝影師,很明白幸福不是按下快門那瞬間的笑容,而是一輩子的尊重與包容。」
新娘子想了想。「話這樣說好像也沒錯,不過女生總會希望拍照留個紀念。」
他未再對此事做任何解釋。他們說的那些他怎會不明白?可他的感情世界他自己清楚就好,旁人意見想法只是參考,不需隨之起舞;何況,他的情況也與一般新人不同,如何拍婚紗?如何蜜月?
抵達三義時,才發現飄著細雨,煙雨蒙蒙,顯得詩情畫意,卻苦了這行人。
「氣象預報沒說會下雨,怎麼不準呢。」新娘子坐在車站外頭屋檐下,身側是千瑩在為她別上頭紗,她看著眼前的細密雨絲,不禁低聲抱怨著,還不時垂眸看著拖長的裙擺,苦著臉。「裙擺都髒了。」
「髒了的地方,可以不要拍到嗎?」新郎坐得端正,好讓永群能梳整他被風拂亂的頭發。
「後制時,可以修掉。」永群梳著新郎一頭茂密的濃發,分神看了看雨勢。還好啊,這種細雨拍起來別有風情。
羅元浩彎身,正架著腳架,隨口道︰「還好只是毛毛細雨,影響不大。其實人像照,這種陰陰的天氣拍起來倒比較柔和;如果還是擔心的話,可以擇日再拍,不過這就要再另排時間了。」
「所以不一定是你拍嗎?」新娘開口問。
「嗯。如果我有排別的行程,你們時間上又無法和我這邊剛好配合的話,就會給鄭總拍。」
「可是我同學說你的技術比較好啊,要我無論如何都要加指定費讓你拍。」
他笑了一下。「這也未必,有時候是個人感覺而已。」動作間,不經意揮到什麼,他抬首,就見施晴站在他身後,握著一把張開的傘,在為他擋雨。
屋檐下並不寬闊,僅只一張椅子的寬度,新人坐在椅上,已佔了空間,為避免相機染濕,他是面著新人在架腳架,微拱的背脊露在屋檐外,未能避開雨絲。
「施晴,你拿這麼多東西,不用幫我遮雨。小雨而已,不要緊。」他看她另一手抱著花束,指間抓著一束氣球,肩上掛著他的器材背袋,還有她自己的側背包,光看就重。
「小雨也要躲,雨水很髒。」施晴站著不動,認真地幫他撐傘。
「那你可以把東西先放下,拿著很重。」
「永群說,助理就是要幫大家提東西,再多東西都要提,要把自己掛得像棵聖誕樹。」
他呆了兩秒,看向面前的永群,問︰「你真的這樣教她?」
永群應了聲︰「我也是實話實說。每次出來外拍,身上『家俬』一堆,真的很像聖誕樹。」
他笑一聲,道︰「似乎是這樣。」看看新人,問著千瑩︰「好了嗎?我怕等等下起大雨,得爭取時間。」
「好啦。」拉整好頭紗,扶起新娘子。
「施晴,把傘給新娘。」羅元浩側首,交代著。
「為什麼?」她眼神不離他,看著他深黑的瞳仁。他真好看,和姊姊說的一模一樣。這麼好看的人,將來會是她的老公,她要對他很好很好的。
「要拍照了,她淋濕會很麻煩,你把傘給她。」
「那你會淋濕。」
他看一眼天空。「不會,雨這麼小。」
「那她也不用啊。」她說話時微微翹嘴,像是不高興他要她把傘給別人。
「……」羅元浩嘆口氣,沉著臉色道︰「你不是說什麼都听我的?如果你要反悔自己說過的話也沒關系,明天開始你可以不必來上——」未竟,人跑了。
施晴把傘放在新娘身前,轉身跑回他身側。
「我給她了。」她有些不甘願的口氣。
「嗯。」他低應一聲,忍住笑意。看來,她真在意她這份工作,往後她再不听從他,這招倒是不錯用。
「新娘,麻煩你走到月台上……」他指揮著。永群撐傘又拿著反光板,跟在新娘身側。「對,就那個位置。你坐下來……很好,現在請你把臉轉向右邊,那邊有隧道,看見了沒?你看著那個方向不要動……施晴。」
他看著鏡頭,測了測光,一面喚著身旁的新手助理,卻遲未聞她回應。他微偏過臉,他的新手助理彎身目視隧道方向,看得目不轉楮,比新娘還認真。
他又喚她兩次,她像置身自己世界里,毫無反應;他遂伸手,指節輕輕叩她額。她眼睫搧了搧,慢慢看向他,他確定她眼里有他存在,指著對面月台,掀唇道︰「過去那邊幫新娘子。」
施晴瞄了新娘一眼,問︰「幫什麼?」
「裙擺要調整一下,你過去幫她把裙擺拉高,我希望她露出小腿和高跟鞋。還有,花束和氣球等等也會用上。」
她听了听,一會兒才發出「喔」聲,然後轉身看看四周,表情有些焦躁。
「你杵在這干嘛?過去啊。」羅元浩瞧她愣著,催了催。
「沒有。」她看他一眼,望著不知盡頭在哪的鐵軌。
「什麼?」
「沒有啊。」
他皺眉。「沒有什麼?」
「樓梯。要過去那邊都要有樓梯。」她指著兩邊月台,他推測她說的是月台間的地下道樓梯,可惜這里並沒有地下道,是直接穿越鐵軌。
「從那里下去就可以。」他提醒她,她前頭不遠的月台下就有階梯。「從那里下,穿過鐵軌,就可以到新娘那邊。」
施晴瞪大眼。「不能穿過,會被火車撞。」
「今天不會有火車。」這是舊山線,目前以懷舊觀光列車重新出發,指定日期才有發車,要在這見到列車經過,可不是每日都有。
她搖首,不肯妥協。「不行,危險。」
「不會。你剛沒看永群和新娘都是直接穿過鐵軌的?」
施晴瞧瞧遠處陰暗隧道,心想誰知那里會不會突然竄出一部火車來。她覺得這是件相當嚴重的事,退幾步,說︰「我覺得命在旦夕……」
「……」不是吧?這時候跟他說成語?
「我來吧,你讓她去拉裙擺,她也不一定拉對角度。」千瑩放下手中正在梳整的發片,和新郎一道走過來,拿過施晴手里的新鮮花束和氣球,逕自穿過鐵軌。她穿著牛仔褲,腿一跨,俐落地爬上對面月台。
他的新助理盯著千瑩,像看傻了眼,他不禁開口道︰「你看,不會有事的。」
他說話時,心里浮現疑惑。
施晴第一天上班,還是試用期時,就因為听他咳了幾聲,特地跑出去買金桔檸檬,那時她立在車流中也不見她惶恐,那麼她這會是在怕什麼?
真搞不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