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相 第十七章
因為看不見李澈的神情,所以狄寧寧不曉得他的沉默代表什麼意思,但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心宛如被利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的切割著,她想,也許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示好都只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所以主動要對她負責罷了。
「你愛她嗎?」芙蓉又提問。
狄寧寧什麼都沒听見,四周一片安靜,她曉得自己沒有必要再听下去,咬著牙,跨出步伐,逃離這個令她心痛如絞的地方。
站在芙蓉面前,被她用那雙清澈的瞳眸直勾勾盯著,李澈斂眸沉吟,其實不需要思考,根本不必內省,他再清楚不過自己內心的感受,除了狄寧寧外,從未對一名女子有過這樣的感受。
夜風輕拂他披散在身後的黑發,雙手負在身後,看著被他視為小妹的芙蓉,薄唇淺勾,低沉的嗓音在皎潔月光下十分清晰,堅定得不容一絲撼動——
「是,我愛她。」
沿著山丘開鑿的羊腸小路上,一個身穿雪白男裝、身形卻窈窕的人坐在馬背上,拚命的奔馳著。
狄寧寧手握韁繩,策馬狂奔,只想趕緊辦完事,在中午前回到縣城。
稍早,天方亮,她徹夜難眠,總算挨到天明起身,至戶外走動,卻見領路大哥一早就在宅院外張望著,當他一見到她時,如獲至寶,馬上上前。
「御史大人,昨日李御史交給小人的鐵針的確是用來針灸馬匹的,而且我還把這針交給專醫畜生的大夫看過,他說全國只有來自隔壁縣城一名喚作鐵哥的鐵匠才能做得出來,又說針柄部分刻有一個鐵哥專屬的印記,因此大夫敢斷言,鐵針的確出自鐵哥之手。」領路大哥一邊說話一邊將用帛布包裹的鐵針還給狄寧寧。
「你是說隔壁縣城的鐵哥,是嗎?」狄寧寧再次跟他確認。
「是這樣沒錯的。」領路大哥用力點頭,「只不過我听說鐵哥這兩天要到其他縣城喝佷子的滿月酒,一時半刻不會回鐵鋪,不曉得現在走了沒?」
「什麼?」狄寧寧心下一怵,暗忖著,鐵哥也許會記得同他訂制鐵針之人的相貌,若錯過這次與他確認的時機,下一次還要再等多久啊?
她看向領路大哥,要他告訴自己通往隔壁縣城的方向,接著頭也不回的奔向馬廄,牽了一匹白馬,翻身上馬背,往隔壁縣城狂奔。
並不是埋怨李澈同芙蓉感情好,興兒又纏著他說了好幾個時辰的話,而是昨夜用晚膳時,她听見他們的對話,李澈說明日一早要再到紅霞村一趟,看看村民服藥與痊癒的狀況,並要挨家挨戶找尋有無破案關鍵。
芙蓉與興兒都是懂藥理的人,所以他們姊弟倆當然也舉手表示願意前去幫忙,而她什麼都不會,去了也幫不上忙,所以吩咐領路大哥,在瞧見李澈時通知他一聲,說他們兩位查案御史分別行動,晚間再至下榻處交換今日得到的消息。
狄寧寧的雙腳夾緊馬肚,縴手握住韁繩,不斷催促馬匹加快步伐,一定得要趕在鐵哥離開鐵鋪前,同他確認懷里的這兩根鐵針究竟是何人訂制的。
圓月高掛天空,人民紛紛回家歇息,天地間此刻是萬籟無聲。
李澈在未時由紅霞村回到縣城,發現早該回來的狄寧寧依然不見蹤跡,便不顧芙蓉與興兒的阻攔,發了瘋似的策馬往隔壁縣城狂奔。
然而當他抵達隔壁縣城後,問了鐵鋪附近的居民,他們才說今日午前的確有一名俊俏公子來找鐵哥,只不過來得不湊巧,鐵哥在一個時辰前已經離開鐵舖,前去喝佷子的滿月酒,他們好心的報了鐵哥離去的方向,便瞧見俊俏公子跳上馬背,沿著鐵哥可能會行走的路線追去。
李澈听了,馬上順著好心人手指的方向前往尋找,直到圓月高掛,卻還是不見狄寧寧的蹤跡。
他是逢人必問有無看見狄寧寧的蹤跡,而最後一名在酉時看見她的人指著通往山上的山間小路,他連燈都沒有時間舉,策馬直沖暗黑的山林,直到馬匹無法快速行走陡峭又有聳天樹木繁密的林子後,他將馬放生,徒步行走在暗藏危險的夜間山林里。
「寧寧!寧寧,听到回答我!」李澈聲撕力竭的大叫,但耳朵听見的只有蟲鳴與夜行動物踏在落葉上發出的聲響。
他不曉得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回,腳步毫不停歇的往山頂走去,口里一聲聲都是痛徹心扉。
「你絕對不能有事!寧寧,你不能有任何事情!我與你都還沒開始,怎麼能結束呢?」
他從來沒有這麼想哭過,一顆心仿佛被吊在空中搖搖晃晃,下一刻跳出喉頭都不足為奇。
「寧寧,我的寧寧!你在哪里?」
眼眶泛熱,他真恨自己怎麼沒有攔住她獨自前往人生地不熟的縣城。
李澈想起狄寧寧夜間視力瞬間下降外,一名嬌弱女子被困在外地,找不到回家的路,該是多麼心急如焚。
「寧寧!你在哪里?」他不曉得這是第幾次呼喚她了。
突然,他听到若有似無的聲音,側耳傾听,果然發現那是屬于狄寧寧的呼救聲。
「在這……我在這……」
李澈像是發了瘋,循著聲音狂奔向前,在途中就算被樹干絆倒、被尖石劃傷,也不曾停下腳步,一直到看見她的白色衣物全染上泥濘,睜著一雙眼卻像瞎子般什麼也看不到,總是冷靜自持的絕美面容如今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他才放心的頓了頓步伐。
「對不起,我來遲了。」他沖上前,跪在地上,得要用力抱住顫抖的身軀,才能清楚的感受到狄寧寧的確回到他身邊。
狄寧寧在天黑之後,猶如置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世界里,她是緊張的、無助的,但是知道自己一定得要想盡辦法活下來,因為她在人生最困難的時候想起了他。
是李澈那雙總是流露出呵護關懷的眼眸,仿佛鼓勵她不能放棄,就算黑夜奪去她的視力,她依舊告訴自己毋需驚慌、不用害怕,一定會有辦法活下來的。
一直都忍住不哭的狄寧寧,在听見李澈過快的心跳聲、聞到他身上的檀香氣味時,委屈、驚詫、慌忙才後知後覺的朝她襲擊而來,眼眶火速泛紅,淚眼婆娑的用力回抱他修長的頸子,在他的肩上號嚎啕大哭。
刻意隱藏的內心情感已經潰堤,漫過她為自己築起的心牆,任由激狂的愛戀充斥胸臆。
「有我在,別怕,你的身邊一直都會有我。」李澈像哄孩子一般拍著她的背部,極具耐心的安慰她。
一直到狄寧寧收起眼淚後,李澈這才將她打橫抱起,瞥向身側山崖下的小村莊里家家點燃的燭火,看起來猶如滿天星子,但是他沒有時間可以好好的欣賞,邁開步伐,毫不費力的抱著橋弱身軀,往山底下的小鎮走去。
簡陋的小鎮客棧里,李澈塞錢給掌櫃,要他多取些燭火來,好替狄寧寧照亮身處的客房。
畢竟是小鎮上的客棧,簡單自然不在話下,不過好在這間客棧保持得十分乾淨,所以李澈與狄寧寧今晚勢必能放松身心,好好的休息。
因為他們倆的投宿時間太晚,且剛好小鎮附近的觀音廟連續五天舉辦法會,因此客棧的掌櫃只能給他們一間房,讓他們兩人擠在同一間房睡上一覺。
「還好嗎?」李澈穿著請掌櫃替他弄來的黑色粗布衣,雙手負在身後,站在床沿,低下頭,望著坐在床邊的狄寧寧,神情里盡是關懷。
「嗯,很好。」狄寧寧輕輕的點頭。
她則是換上簡單的淡粉色衣裙,雖然毫無花樣的布料也是粗糙的,但看在他的眼底,有如寒冬中綻放的淡粉色梅花,美得令他移不開眼。
「有吃飽嗎?」李澈不放心的再問。
「嗯,吃得很飽。」狄寧寧輕聲回話。
「很抱歉,今晚得讓你跟我擠一擠了,你好好的休息,明日我們就回石帛縣。」他的面容帶著些許尷尬,總是優游在女人堆中的他,竟然在面對心上人時會顯得手足無措,這點令他覺得窩囊極了。
為了讓狄寧寧忘記他玩世不恭的印象,他在離開洛陽前遣散了身邊所有的美人,震驚整個洛陽宮。
現在的他一心一意呵護狄寧寧,每每與她單獨相處時,他總是小心翼翼,不過分躁進,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折磨。
而今夜他不只要安撫驚慌失措的她,還得克制自己的無邊,與她同住一間房,讓他做起事來綁手綁腳,還帶著局促不安的心情,只怕自己會忍不住上演惡狼撲羊的戲碼。
「嗯。」狄寧寧簡單的應了聲,然後低下頭,望著自己的指尖。
「那你今晚睡床,我打地鋪就成。」
她抬起頭,一雙黑白分明大眼直勾勾的望著李澈,沉默了一會兒,才斂起眉頭,探出手,拉過他的大掌,將其打開,心疼的望著左手掌上的傷口,那是他在暗黑的山林里跌了一次又一次,得到的戰利品。
「痛嗎?」狄寧寧輕聲問道。
「不會,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該痛的應當是你,我根本無法想像今日你陷入困境時的慌忙心情。」李澈的眼眸沒有一刻離得開她。
狄寧寧又抬高下顎,凝望著雙眸熠熠的李澈,將他的大掌貼上她的側臉,不顧他疑惑的挑高眉頭的模樣,沖著他微笑。
「若我說私心的希望你手上的傷口好得慢一些,不曉得會不會太自私了?」
「為何要這般說?」他模不著頭緒,但是一點都不想將自己的掌心從她的臉頰上抽離。
「這是你因我而受的傷,也許這輩子只會有這一次了,所以我希望你掌心的口子好得慢一些,讓我能多點時間沉浸在被……澈哥哥保護的氛圍內。」狄寧寧將臉側向他的掌心,令柔軟的肌膚緊貼著粗糙的手掌。
「你……」李澈一臉不可置信,听她總算開口喊他澈哥哥,嘴巴張了又合,驚詫得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
「我愛澈哥哥,心底只有澈哥哥一個人。」狄寧寧絲毫沒有畏懼,水亮的眼瞳毫無矜持的看著他,「雖然我先前同澈哥哥說過,會將『春花賞月宴』那夜發生的所有事情當做雲淡風清,不去多想,雖然面對澈哥哥說要對我負責,我心下是開心的,但是又害怕我們沒有未來而拒絕,我告訴自己不能將心交給你,不過在見到你與芙蓉討論著我听不懂的醫學時,心底是難受的,認為你被芙蓉搶走,然而還是佯裝無所謂,可是今夜當我迷失於山林里時,我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李澈認真的審視,素白的絕美面容里,沒有女子訴愛的嬌羞,反而是勇敢的、無畏的迎向他的目光。
「我以為努力壓抑內心的愛意,就算澈哥哥總有一天找心中珍愛,我也會在一旁為你們的心心相印靶到開心,但是在今夜,當我陷入一片黑暗,找不到方向時,猛然出現的是你堅毅的眸光,鼓勵我必須要堅定,必須要堅強,那時我告訴自己,若是我能活著回來,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意毫無保留的告訴澈哥哥,縱使我的心意付諸東流也無所謂。」狄寧寧雪白的面容沒有羞赧,只有坦白與純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