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相 第十三章
李澈心頭一怵,將燭火擺在密室中央的木桌上,三步並作兩步的踏上階梯,來到正在外頭探首的狄寧寧身側。
「我想,我們快找到了。」他揚起一抹淺笑,得意的宣布。
狄寧寧蠕動女敕唇,卻興奮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听說了嗎?八王爺這回又出洛陽了。」
「當然听說了,好像從前天夜里就出洛陽,到現在還沒回來。」
「我看八王爺八成找樂子去了。」
大殿內,眾人竊竊私語,像麻雀般吱吱喳喳的好不熱鬧,狄寧寧這才知道「聒噪」這兩個字並不是只限於形容女子,就拿現在的狀況來說,男人也可以扛起這塊招牌。
然而她知曉大臣們口中議論紛紛的主角,無疑是前天夜里就沒有回洛陽宮的李澈。
前天晚上,李澈派隨身僕人通知皇祖母和王爺府里的上上下下,說他有事離開洛陽,到外地一趟,也許兩、三天後,更或許十來天都不會回洛陽宮,好讓皇祖母放心,也給前來找他的人們一個交代。
李澈一年中有三、四個月不在洛陽宮已經是慣例,所以上至皇帝,下至奴僕,都不甚在意,只是每每听見他又離開洛陽,不曉得只身跑到哪里去時,鎮日被公事追得團團轉的大臣與奴僕總會忍不住在私底下抱怨,人生來就是不平等啊|
狄寧寧雖然不知道李澈過去離開洛陽後都到哪里,但這回她十分肯定他還在洛陽,而且是在宰相府里前天晚上發現的密室中。
兩天前的晚間,李澈發現狄仁杰的書房里竟然有一間密室,當他貼心的替她再多舉五盞燭火,將密室照得猶如白晝後,才要她小心的踏過階梯,來到密室之中。
在堆滿手寫書冊的書架上,狄寧寧隨手拿了幾本翻閱,卻驚見里頭全都是父親龍飛鳳舞的筆跡,在那上頭依照年分,寫了有關於朝堂上不為人知卻又重大的秘密,以及哪一年在民間哪一處發生重要的事情,還有他的心得評論。
狄寧寧當時的訝異,截至現今依舊難以忘懷,因為密室里存放的不僅僅是有利於朝政的珍貴資料,那史料之廳大,全都是由狄仁杰一筆一畫親自撰寫。
手里捧著父親生前留下來的珍寶,眼楮看著父親蒼勁有力的字跡,恍然間,她有了父親回到身側,未曾離去的錯覺。
那時的她,懷念、心痛、不舍、委屈與難受,就像在廚房里翻倒了所有的調味料,五味雜陳的夾雜在她的胸腔里,壓迫她的喉頭,令她忍不住哽咽,接著落下淚珠。
李澈沒問她落淚的原由,因為他知曉她為何會流淚,只有安靜的伸手將她擁入懷中,用他的體溫與心跳聲撫慰她這一路走來的種種情緒。
當狄寧寧的心情平靜下來後,李澈才開口說話。
白天里,我就留在密室,找尋已故狄宰相的記事本,而你放心的到皇宮里工作吧!
這里,有我;而你,也有我。
他用特有的低沉嗓音徐徐說話,大掌像安撫孩子一般規律的拍著狄寧寧的背部。
她想也沒想,點了點頭。
就算一天一夜過去了,李澈依舊還沒在密室里找到狄仁杰的記事本,尊貴的王爺在這段日子里拚了命的一本一本找著,就連手指不小心被書頁割傷都無關緊要,努力的尋找。
狄寧寧不曉得自己是哪根筋不對,雖然已對李澈傾心,但兩人畢竟相識不久,她卻能放心的讓他待在父親書房內的密室里,任由他隨便翻閱父親生前留下來、若落入惡人手里可能會天下大亂的資料。
然而他為了她焚膏繼晷的舉動,像顆蜜糖投入她心坎上的湖泊,甜膩得讓
她一思及,心底就會甜得化不開,而一想起他,她白皙的肌膚就會泛起淡粉色。
這時,宮人高喊「皇上駕到」的聲音有效的拉回狄寧寧的心神,將視線放在前方高台的龍椅上頭。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臣的聲音響徹大殿。
「眾卿平身。」武則天擺手後坐下,目光如炬的掃過腳底下的群臣,才又開口,「這幾日朕左思右想,關於宰相提出的扶植窮困鄉里方案,朕允諾。」
「什麼?」
「這……」
「真是太好了!」
「皇上聖明。」
兩種不同的聲音夾雜在窸窸窣窣令人听不太清楚的交談聲里,有的人是直呼德政,卻有人面如死灰,心疼自己的月俸無端少了一成。
「為了不只有眾臣慷慨解囊,朕從今日起每頓餐點少五盤,服裝由一個月二十套改為十套,省下來的銀子就納入資金里,用來幫助窮困的百姓,而這由狄宰相提出的方案,朕取名為『濟民法』。」武則天朗聲說道,然後瞥向狄寧寧,嘴角微微勾起。
狄寧寧內心激昂,直想沖回宰相府,同李澈說這件令窮苦人家歡欣鼓舞的好消息,但又只能硬生生的忍下。
當狄寧寧下朝後,若藍上前,在自家主子耳旁說了悄悄話,接著兩人快步離開洛陽宮,直往宰相府奔去。
小姐,方才王爺命人傳話過來,要小姐回府里一趟,說什麼…………東西找到。
若藍的一句話,令狄寧寧的心差點跳到口里,在從明堂往洛陽宮大門的路上,她是得多壓抑自己奔騰的情緒,才不讓自己不合身分的拔腿狂奔。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當載著兩人的馬車停在宰相府大門口時,狄寧寧迅速跳下馬車,提起長至腳踝的襦裙裙擺,三步並作兩步的在回廊上快跑。
縴手推開父親書房的房門,她喘息著入內,只見李澈背對著自己,正低垂著頭,專注的翻閱書冊。
「听若藍說,您已經找到家父留下來的記事本了?」狄寧寧不顧一切,劈頭就問。
「回來了。」李澈轉頭,笑睨著她,舉了舉手上的藍色書皮本子,「是這本沒錯。」
狄寧寧走上前,雙手不住顫抖,接過他手中的藍色書皮本子,那是父親生前在朝為官時一一列出的夢想,縴手每翻一頁,雙眼每看一行,一字一句全都是憂國憂民,渴望太平盛世、歌舞昇平的完美世界美夢。
再想起父親生前如履薄冰、公正清廉,最後的下場竟然是疲累過度,一病不起,眼眶泛著熱淚,一滴接著一滴落在手背上,她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又在李澈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
「已故的狄宰相窮盡一生都是為了大唐盛世,既然你繼承他坐上高位,就該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替父親完成夢想。」李澈勾著嘴角,明白她現在是想起親人了。
「嗯。」狄寧寧輕輕的點了下頭。
「我去外頭洗把臉,順便找點吃的,等會兒再回來與你討論。」他十分識趣的離開,獨留她一人閱讀父親親手寫的本子,回味過去有父親陪伴、只需做個乖巧女兒的時光。
當李澈離去後,狄寧寧擦乾臉上的淚痕,坐在太師椅上,將本子放在桌上,從第一頁開始細細讀起。
半個時辰過去,李澈敲了敲房門,雙手負在身後,走入里頭,剛好看見狄寧寧讀完最後一行,抬起俏臉,望向自己。
「看完了?」他揚起一邊眉頭,笑睨著她,很自動的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嗯。」站起身,她拿起本子,走向李澈,「微臣想請問王爺,您在我父親的記事本里有無發現異狀?」
「你說呢?,」李澈坐在圓凳上,微扯薄唇的反問。
狄寧寧與他對望一眼,她知道不需要說什麼,兩人心照不宣。
他們都不約而同的發現,狄仁杰的記事本里依序列出一項項待辦事項,有些事項後頭注記了「完」這個字,想必那是狄仁杰生前已經完成的夢想,而未寫上「完」字的事項里,有一件事情成功的吸引兩人的注意。
狄寧寧將本子翻到他們都感到有蹊蹺的地方,縴指指著上頭蒼勁的字跡。「爹在這頁上頭寫的事情十分古怪,他分別寫了『脖子紅豆般傷口』、『石帛縣同花村』、『江山』、『江海交會』這些字,我實在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脖子紅豆般傷口』這句話。」她邊低頭說話邊在他身邊坐下,完全沒注意兩人是如此靠近,近到只要對方微微傾身,就能親吻到另一方。
「這應當不是巧合,張御史脖子上的傷口也是紅豆般大小,所以這件事的內幕是疑雲重重。」李澈伸出長指,替她將貼在唇邊的發絲撥至耳後,夾雜著贊許的愛戀目光看向她,對於年僅十八歲的小泵娘能有這樣犀利的洞察能力感到敬佩。
「可是爹的記事本里只寫了這些,我們該如何查起?」狄寧寧不曉得是沒能發現他的親昵舉止,抑或是已經習慣他的貼近動作,沒有任何抗拒,而是一開口就把他也算成一塊。
一听到「我們」兩字,李澈心情大好,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我看你父親寫這篇手札的時間是聖歷元年,那就是距今兩年前的事情,所以你回到議事廳,找個心月復,不著痕跡的找找那年有關於石帛縣地方官送來的奏摺,也許得以窺知一二,而我繼續留在密室里找尋蛛絲馬跡。」
若以他在外界的評論,以及他的身分,不適合進入議事廳底端收藏奏摺的倉庫,尋找聖歷元年的公文,力不逮心的他只能繼續留在宰相府里,從大批史料中尋找可疑之處。
「微臣明白。」不需要他多做解釋,狄寧寧便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以及他若是出現在議事廳會引起的諸多猜測。
畢竟父親手寫了「江山」兩字,所以這件事情的背後藏有能顛覆朝堂的陰謀,因此是大意不得的,弄不好,可能會丟掉小命,甚至牽連更多無辜的人。
當狄寧寧站起身,就要往屋外走時,縴手卻被李澈一把握住,令她疑惑的轉頭,看向他。
「以後在私下,我可以喊你寧寧嗎?」李澈的面容充滿無比的期待,瞧狄寧寧先是杏眸圓睜,接著抿唇,薄唇微微勾起,「不說,就當澈哥哥我得到允諾了。」
「澈哥哥?」狄寧寧偏著頭,一臉不解,「誰是澈哥哥?」
「當然是我啦!傻丫頭,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澈哥哥。」李澈撇唇,笑睨著她,「來,喊一聲『澈哥哥』給我听听。」
狄寧寧怒瞅著他,然後抽回自己的手,撂下「恕難從命」四個字,轉頭,紅著臉,飛也似的跑了出去,用力關上門。
她的反應就像落荒而逃的小兔子,可愛得令李澈放聲大笑,他知道冰山般的她已經開始為他逐漸融化,一思及她的種種反應只為他一人,他的心就如伏臥在馬背上,歡愉的享受奔馳在草原上的暢快。
戌時,洛陽宮宛如沉睡的巨龍,在周遭活動的人們是安安靜靜的,深怕惹怒睡龍般的小心翼翼。
議事廳百官辦公處只點了二十盞燭火,最底端保存已經辦好內述事項的奏摺的倉庫卻是擺了約莫五十盞的燭台,上頭各插了三根蠟燭,全數點燃後,將室內照得有如盛夏的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