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丫頭很神秘 第一章
年復一年,春光不知不覺已經度過三回。
三年,是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韶光,短得像是眨眼便過,長得卻又足以改變一些世事。
戶外春光爛漫,房內的男人卻陰陰冷冷的坐在一片窗欞陰影下方的推椅上,宛如一塊石頭,了無生氣。
突然,一陣怯怯憐憐的叩門聲響起。
男人置若罔聞,一動也不動。
門外的丫頭一手托持著水盆,一手叩門,久了,手酸且疼,終于大著膽子,怯怯的自行推開門,進入房間。
「大爺,奴婢是新調來服侍您的丫頭,名喚小銀。」她忐忑不安的走到男人面前,自我介紹。
男人依舊沉寂如石頭,他有一頭黑濃長發,卻凌亂的披散在肩頭上,他的身量理應頎長結實,此時卻瘦稜得腕可見骨,原本方正飽滿的臉龐,現下兩頰清減,濃眉底下則是一雙了無生氣的眼珠。
有相士曾言,看人先觀眼,那是魂魄顯露的所在,而這個男人的眼底一片空蕩,無魂也無魄……
小銀雖然不懂得算命看人,卻被坐在推椅上的男人渾身散發出來的沉沉死氣驚得心頭忐忑,她打濕布巾,想服侍他淨臉。
擦臉的布巾一角揚起幾滴水沫,濺到男人頸子上所戴的一只玉玦。
瞬間,男人一掃死氣,勃然變臉,一記巴掌毫無預警的打向小銀。「滾!」
「嗚……嗚哇……」又疼痛又飽受驚嚇,小銀跌跌撞撞的離去。
沒多久,代任的姜府主事者姜玥從張總管的稟告中得知了這件事,不知是第幾回合,熟悉且頭疼的攢起雙眉。
主子打罵奴僕,本來就不是一件好事情,而姜府原本也不是會經常發生這種事的人家,直到三年前,姜陽出了那樁意外禍事。
三年前,姜陽對北方糧酒買賣產生了興趣,組了一小行車馬赴北方探商機,楊芳翠因為舍不得與他分離太久,堅持與他同行。
未料天有不測風雲,這行車馬走到半途遇上山賊打劫,銀兩盡失,車夫奴僕一一慘死在山賊滅口的刀劍下,姜陽想以身軀掩護楊芳翠逃出生天,卻被山賊從背後狠戾的砍殺。
當姜玥得知消息,趕到現場時,一切已人事全非,除了重傷而奄奄一息的姜陽保有一命外,其他人都慘死非命,其中最為淒慘的便是楊芳翠,她渾身赤果,留下不少婬暴的痕跡……
這是一場淒慘的悲劇,盡避姜陽最後被救了起來,姜玥做主與當地官衙合作,順利剿滅了那幫山賊,不過仍然無法改變悲劇的曾經發生,以及導致的後果。
那些已經喪生的人命無力挽回,姜陽則是在清醒後,悉知楊芳翠已逝,整個人崩潰,一蹶不振。
姜玥費盡心思延醫救治兄長,將姜陽身上的傷勢一一治愈,除了一雙腿不良于行,無法如常人一般行走,必須藉由推椅代步。
有位年老資深的大夫幫姜陽看過診後,便這樣告訴姜玥,「姜大爺這個傷難治,不過不是不能治,主要是看姜大爺有沒有那個心罷了。」
姜陽主要是重重創傷于背脊龍骨上,山賊的刀劍不只割入了皮肉,亦傷及筋骨,導致背脊淤血成隱疾,壓迫至下盤與雙腿,因而不良于行。
「所以,是不是把他體內的淤血祛除,就能恢復原有的行走能力?」姜玥急忙問道。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前提是,姜大爺必須先把身體養壯,才能接受老夫進一步的藥物治療與行走訓練,這需要有非凡的意志力與決心才行。」老大夫說明。
「沒問題,我會這樣告訴大哥的。」姜玥滿口應諾。
他本來是真的覺得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只要大哥將身體養好了,老大夫就能為他做進一步的治療與訓練。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哥自從清醒後,變得死氣沉沉,完全不顧及自己的性命與健康,三年來成天坐在推椅上發呆,除了被動的任由人喂食幾口飯菜外,其余時候動都不動一下。
不,這麼說也不正確,姜玥心想,大哥其實還是會有情緒反應的,比方說,今天丫頭小銀不小心「動」到他脖上戴的那只玉玦的時候。
姜玥十分明了大哥的反應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那麼激烈,因為他之前就提過,那只玉玦是大嫂楊芳翠與他在成親之前彼此交換的定情物。
定情物仍在,但那位定情人兒呢?
姜玥一陣鼻酸,為了他的大哥和大嫂,這對有情卻無法廝守到老的眷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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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名婬笑粗暴的山賊撲向自己時,她當機立斷的咬舌自盡。
自盡的那一刻,她痛徹心扉,意識渙散于無邊無垠的黑暗中,直到現下才重新凝聚在一塊,接著竟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她吸入一具嬌小的身子里頭。
剎那間,她居然可以「真正」的緩緩張開雙眼。
一開始,她是迷惘萬分的。
緩緩的坐起身子,她赫然發現自己置身一株柳樹下,樹旁則蜿蜒著一條潺潺溪水。
妳醒了嗎?
倏地,一句問話在她的腦海中回響,宛如真的有人在她身邊說話。
她四下張望,卻只有一只身形小巧的動物站在她的面前看著她。
「呃……是『你』在跟妾身說話?」不太確定的,更覺得萬分不可思議的,她朝眼前的小動物發問。
沒錯。
未料小動物真的點頭給她看,又一句響應同時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子不語怪力亂神……可是她的眼前居然站了一只會在她的腦海中說話的……小狐?
「啊!妾身想起來了,你是之前妾身與相公救下的那只小狐!」她失聲喊了出來。
沒錯。小狐搖了搖尾巴。真高興妳還記得老夫,姜夫人。
「老夫?」她瞠目,端詳起對方小巧可愛,像是只有個把月大的身形。
欸,莫看老夫個頭小了些,可是已經有數百年歲壽,年月漫漫,自是有些修行在身,才能夠與妳這樣以心靈相互溝通啊!小狐鄭重萬分的點著頭。
「可……可是你……您若有如此神通,當初又怎麼會卡在那矮叢中,被相公所救?」她大惑不解。
因為那矮叢乃屬天香蓼木,為狐族的天敵,所以老夫不慎跌入後才會動彈不得,不然老夫豈會如此遜……咳,不提這個了,總之,這不是現下的重點。小狐……不,應該稱為老狐,人模人樣的咳了聲,將愈扯愈往天邊去的話題拉了回來。
「沒錯,重點是,妾身現下是怎麼了?」她亦同意對方所言,再一次認真的反問。
夫人,妳可還記得自己將遭受山賊侵犯,咬舌自盡一事?
「記得。」她連忙追問,「是您救了妾身嗎?」
不,老夫慚愧,當年在得知此事後飛奔而至,雖然仍來不及搶救夫人一命,卻在事後有機會將夫人飽受驚嚇而四分五裂的三魂七魄一點一滴搜集起來。老夫努力了三年,終于將妳的三魂七魄搜集完整無遺,施法讓妳附著在一名剛死不久的少女身上,讓妳得以重返人世。老狐娓娓道來,語氣是愈說愈驕傲。
「所以……妾身便是借尸還魂了?」她只覺得滿腦子嗡嗡作響,好半晌才迸出這麼一句。
沒錯。
「所以……所以妾身就算是沒死了?」
不對,夫人,妳的情況應該叫做「重生」,妳現下不再是楊芳翠,而是一名名為柳輕紅、年華甫滿十六的少女。老狐很是鄭重的糾正她。
「沒關系!沒差啊!總之,妾身就是仍在人間呵!太好了!太好了……對了,您方才說已經過了三年的時間了?」她高興得幾乎要語無倫次,問題顛三倒四的問。「看來妾身沒有時間再耽擱了,得趕緊去找相公,他若是知道妾身沒事,一定高興極了……」
什麼?夫人,妳可不能去找恩公喔!豈料老狐一听,馬上出聲阻止她。
「為什麼?」她不解的反問。
借尸還魂乃是有違天理之事,老夫若非欲報救命之恩,又豈會冒這種風險對夫人妳伸出援手?天听有耳,若是夫人這麼對外一嚷嚷,揭露此事,便馬上會被拘魂送往陰間的。
她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那現下……妾身又該如何是好?當真不能去找相公嗎?那妾身……」重生了又如何呢!她鼻紅,淚水潸潸落。
不是的,老夫不是說妳不能去找恩公啦!只是說……老狐趕緊好聲好氣的安撫她,絞盡腦汁,總算給出一個答案。妳不能以「楊芳翠」的身分去見恩公,而是只能以「柳輕紅」的身分與恩公相會。
「什麼?」她又是一愣。「但相公又不識得『柳輕紅』,妾身這是要如何與他相會?」
可是夫人,妳真的只能這麼做。老夫竭盡所能,只能暫時瞞住天听,為妳借尸還魂,其余的實在是想幫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老狐有些歉然的解釋。
她冷靜下來,略略思索,反過來安慰對方,「不,是妾身太過心急,而且您也已經幫上很大的忙。妾身本來以為已經和相公陰陽兩相隔了呢!只要人還活著,便會有希望的,不是嗎?」
她如是勉勵著自己,還笑笑的安慰老狐,接著從樹下慢慢的走到溪邊,洗把臉,想讓自己更加振作起精神。
潺潺溪水宛如流動的鏡面,映照出她此刻的容貌,柳眉柔眼,鼻梁秀挺,全數瓖嵌在一張瘦稜小巧白皙的臉蛋上,雖稱不上什麼傾國傾城之姿,倒也是個清麗小佳人。
她怔怔的疑視水中倒影,半晌才回過神來,轉身,看著老狐,「這位『柳輕紅』是怎麼死的?」
妳且看看右邊手腕。
右邊手腕?她定楮一瞧,這才發現那只手腕上竟有一道長粗鮮紅的傷口。
這位「柳輕紅」原本是一名單純民女,年甫十六,卻受到富家公子玩笑欺騙感情,于是在難過心碎之余選擇自盡。
「這……她未免太傻了!」她低呼出聲,右手不覺緊握成拳。
這就是她的天命吧!夫人,妳就不必想太多了。若真想對她有所彌補,倒不如就此代她好好的過完這一生。
「這麼說也是……」她沉吟半晌,然後下定決心的重重頷首。「那麼,這位『柳輕紅』……不,妾身的親人家鄉又在哪里?」
從這一刻起,她就是柳輕紅,不再是其他人。
老狐激賞的看她一眼。妳家就在這附近不遠的柳鎮上,離東城不遠。家中父母已歿,與兄嫂同住。
「那麼……妾身受富公子欺騙感情一事,兄嫂皆已知情?」她必須先知道情況為何,好有個心理準備。
在小鎮里,人盡皆知。老狐直言。而柳家兄嫂更是勃然大怒,直呼就當柳家不曾生養這種丟人現眼的女兒……欸,妳上哪去?那邊不是折返小鎮的方向。
「妾身為何要回小鎮上?反正柳家已經當作不曾生養過柳輕紅這個女兒了,不是嗎?」她面露釋然開懷的笑容,輕快的回應。「東城是往哪個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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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又將盡。
姜陽漠然看著窗外的滿天晚霞。
他知道自己還活著,會思考,能呼吸,卻又覺得自己像是死去一般,胸口憑空缺了心,腦海中則不由自主的追憶一幕幕美好過往。
他與楊芳翠是在青梅竹馬且門當戶對的情況下結褵,感情根基本就深厚,再加上成親後夫妻倆肌膚相親,朝夕相處,感情更高上了一層樓。
比如,現下春日里,楊芳翠若還活著,早在他忙完公務之余,陪著他到林間園里賞花看景。
再接下來的暑日里,她會親自將西瓜浸上一日的井水,晚膳後再切來吃,消涼解暑。
秋日金風,他伏案處理一卷卷商務卷宗,她便會靜靜的守在房里角落里,刺繡縫花,時而放下針黹,為因辦公而累著的他捏肩捶腿。
冬日飄雪,兩人便就著小炭爐搓手取暖,興致來時在爐上放塊紅薯,烤得紅紅熱熱、香香甜甜,你一口、我一口分著吃……
可是如今,佳人已逝,只剩下他獨自而愴然的擁抱滿腔遺憾與思念。
姜陽的雙臂不覺收緊,用力握住推椅的把手,原本空洞木然的臉孔泛出奮力的紅潮,想要借力起身。
無奈他高大的身軀半點都不如他願,文風不動,費上半天的勁,只是讓臉上的紅潮更甚,額頭微微涔汗,除此之外,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什麼都沒有改變,什麼都無法改變……
他頹然松開雙臂,木然的臉孔迅速重新掩回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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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就在眼前了!
當柳輕紅終于眺望到那熟悉的府邸大門時,不覺熱淚盈眶。
由老狐引領著路,花上一天一夜的工夫,她終于重返家門。
她以激動的眼光瀏覽著嵌有青銅門環的深漆大門,和以紅磚琉璃瓦砌成的圍牆,更忍不住踮起腳尖,企圖窺探里頭的樓閣屋棟。
「妾身終于回到家了……」她忍不住輕聲呢喃。
不對,應該說妳終于抵達姜府。老狐糾正她的話,甩了甩狐尾。好啦!既然妳都已經來到這里了,老夫能幫得上的忙都幫了,現下可要走了。
「咦?您要走了?」柳輕紅趕忙望向老狐,可是火紅狐影遁形神速,前眨眼才說要走,後眨眼便沒了影子。
唉,可惜沒能好好的與老狐道別呢!她一邊收拾起遺憾的心情,一邊慢慢的從前方大門往後方偏門走去。
偏門是廚房的人與下人進出的地方,曾經身為姜府主母,她對這個地方自是不陌生的。以前她常常親自來到廚房,和廚娘奴僕說笑兩句,或親自下廚為姜陽煲湯。
只是愈往偏門走去,她卻是愈覺得納悶,察覺到四下靜謐悄然,讓人渾身不自在。
這可就怪了,按照常理而言,姜府的偏門應該人多口雜,喧鬧萬分,而不是像現下如此安靜,就算真的有說話聲,也是刻意放低音量,縮到牆邊喁喁私語。
殊不知隔牆有耳,柳輕紅正在牆的另一邊屏息凝听──
「唉,小銀辭工回家了。」
「換作我也會辭工,誰能忍受好端端的要為主子淨個臉,卻無故被狠狠的甩巴掌?」
「就是。大爺真是愈來愈不象樣了,成天不是守在房里不出門,不吃東西也不說話,要不就是突然亂發脾氣,動手傷人……唉,這樣下去,怎麼辦才好?」
「妳知道嗎?其實有好多人都想辭工了。像是掌廚的劉大娘,考慮做到月底就走,還有衣房的金花銀花丫頭、馬夫小保、園丁阿茂……」
「哇!大家都走了,府里不就沒人了?」
「妳就想留下來?」
「呃……」
原來姜府里的情況這麼糟糕?柳輕紅暗暗吃驚,待听夠壁腳後,就趕緊快步遠離。
是夜,她暫住在鄰近小廟中一晚,卻是遲遲無法入眠,認真的思索著下一步打算。
翌日清晨,柳輕紅早早重回到姜府的偏門。
此時,姜府主子尚未起床,但下人們已經起身開始做工作上的準備,廚房剛要生火。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柳輕紅伸手敲門。
好半晌,一條小小門縫開啟,開門的小僮疑惑的看著門外陌生秀麗的少女。
「小扮,管事的在嗎?小女子想求見。」柳輕紅柔柔一笑,婉聲懇求。
半盞茶時間後,張總管來到廚房,會晤這名一大早便登門求見,自稱欲謀一份餬口差事的少女。
「小女子無依無親,正好听說姜府里缺人,這才大著膽子冒昧提出請求。」當張總管問她為什麼上門謀差事時,她不假思索的說出設想一整夜的答案。
「那妳又擅長些什麼?」張總管打量著她,只覺得這名少女十分秀麗,盡避身上衣物破舊不堪,但臉容雙手潔淨,足見是個很愛干淨的丫頭,光是她毛遂自薦的上門謀差事,臨陣不亂,話說得井井有條,又可見她具有相當的膽量。
「小女子洗衣煮飯、打掃屋子都會做,若有不足不懂的地方,還盼各位能夠指教。」
如果是以往,張總管根本不可能采用這種來歷有待查訪的人手,可是缺人啊!尤其最缺服侍姜陽的丫頭。
「妳就留下來試試吧!」張總管作出最後的決定。
「是,謝謝您。」柳輕紅喜出望外。「您絕對不會後悔作出這個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