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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出狀元 第二十六章

作者︰席絹

翁本來

春生所謂的不方便,不是因為賀元正忙得不可開交,而是他身邊圍了幾個負責接待北蠻女賓的貴女。那幾個貴女鎮日圍在賀元身邊團團轉,至于招待女賓的任務——喔,那只是附帶的,沒什麼需要忙的;畢竟北蠻女性地位低下,大概就比牲畜重要上一些,沒有男人帶領,絕對不敢單獨出門,想為她們辦個飲宴都得擔心沒人參加,所以貴女們很閑。

白雲來到鴻臚寺,就看到了賀元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給包圍住。

賀元忙著調閱卷宗,那幾個女人搶在一邊幫忙,結果把檔案櫃里的卷宗全翻弄得一團亂,一旁的小書吏們都快哭了。

賀元坐在桌案前想書寫什麼,女人們便爭搶著磨墨、鋪紙、取筆;結果是墨打翻了、紙揉壞了、筆摔斷了、一桌子卷宗掉了滿地。

貴女們服侍人的事兒干不來,互相使絆子的本事倒是不差。彼此陷害的結果,就是在賀元面前,她們顯得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簡直笨透了……

面對這些添亂的女人群,賀元除了冷淡,倒也沒有疾言厲色以對。再三請不走她們之後,只能視而不見——等回頭就去找皇帝,從根本上將這件事給解決掉才是正經,對她們生氣發火是沒有意義的。

而他這樣的表現,讓貴女們更加滿意了,覺得他真是個品格高貴的人,若能嫁得這樣能包容女子一切行止且從不發火的男人,那肯定會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賀元在勛貴圈一向以風儀卓然聞名。他不開朗熱情,也不算溫文儒雅,更談不上好說話,卻也沒人見過他在公開場合有過度情緒化的行為。就算在蹴鞠時,在勝敗之前,也不見他失態過。高興時只是淺淺抿著唇微笑,發火時也不過面無表情說幾句冷涼的話,絕不疾言厲色。

他身上有一種矜貴而克制的氣質,從不讓自己有過激的情緒顯于世人面前。

或許有人會因此覺得他虛偽,但更多人覺得他很有風度、很有吸引力——尤其在貴女圈,他的人氣近幾年來居高不下,每一個適婚的、或即將適婚的貴女,都暗暗立誓要把他拿下。

貴女們早就將這三年來進入適婚期的貴族男性給盤點得一清二楚,外表、家世、前途、性格等等,都做了考評。無一例外的,賀元都高居適嫁的榜首。

今年元月,賀元行完弱冠禮,正式進入適婚期後,全城的貴女都屏息以待著永嘉公主什麼時候派出官媒說親,都渴望著自己能進入公主挑媳婦的大名單里。

可惜永嘉公主雖然辦了幾場宴會,卻沒讓賀二爺出席,也沒有招來年輕女孩問話,明顯並不急著幫他相看對象。

賀家不急,可貴女們急啊!適婚的男人很多,但各項評比皆優秀的卻很少,如果不奮力爭取,就只能眼巴巴看好男人落入別人手中,而她們只能屈就次等的,這當然不允許。

所以她們把握一切機會,盡可能地接近賀元,纏住他,讓他印象深刻。每個想嫁賀元的貴女都是這樣的想法。

難得這次賀元被任命了差事,只能被綁在鴻臚寺乖乖辦公,而不能像以前那樣,一群貴女呼啦啦地跑去鞠場逮人時,通常只能對著他逃得老遠的背影徒呼負負,跳腳不已。

盡避知道賀元對她們很不耐,正極力忍著,但那又怎麼樣?她們幾個是近幾年來能這樣靠近賀元的女人,已夠她們在貴女圈風光好久了。要是能趁此讓賀元記住她們,日後再加深好感,婚事還會遠嗎!賀元再怎麼不近,也總是要結婚的。既然娶誰不是娶,那當然要娶至少不那麼陌生的人吧?更別說,貴女們對自己的美貌很是自信,覺得站在賀元身邊絕對般配。

站在門口冷眼旁觀著一群女人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而努力,白雲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心口很堵。她確實認同任何人都該為自己想要的事物去努力,但前提是那個「事物」不可以是賀元。賀元……是她的!

「二爺,白公子來了。」春生將馬車駕到鴻臚寺後方的馬廄,交給馬夫照顧之後,才過來這邊;卻沒想到,早就先過來的白雲公子竟就靜立在大門口,不出聲,也不進去,站在那兒看著里頭的好戲。于是春生連忙開口報告著。

听到白雲來了,原本一臉冷淡而疏離的賀元竟是立馬起身,因動作太快,失了點儀態,使得周邊的貴女皆是大驚,連忙看向大門口,想知道是何方神聖,竟能這般讓賀元失態。

賀元先是快走了兩大步,才頓了一下,接著回復平常的步伐,整個人風姿卓然地走到白雲面前,以著慣有的疏淡聲音道︰

「怎麼來了?」

「我來找你。」白雲微笑道。

「我正在忙。」語氣矜持。

「看得出來。」她挑眉,語氣意味深長,並且還瞄了眼他身後那幾個正張大眼楮密切注意這邊的女人們。

她眼中隱隱的凶光,讓賀元的表情一瞬間微妙地呈現好幾種情緒︰像是竊喜著她的在意,像是緊張著她的誤會,像是期待著她的表現——

「那麼……你意欲為何?」

白雲眼眸微凝,定定看著他的眼,冷哼低語道︰

「我意欲為何?不過就是——如你所願罷了。」說完,一掌拍向他胸膛,將他推一邊去,大步踏進門,走到那七八個女人面前,目光一一掃過她們的模樣,不帶任何情緒,接著做了個拱手禮,才道︰「在下有要事必須立即與賀二爺密商,請各位行個方便,暫請回避。」

「哼,你這人好生無禮,一來就趕人!有什麼要事必須躲著我們說?我們可是領受皇命,與二爺一同在這兒辦差,正忙著接待外藩的大事,片刻也走不開。你是何人?又領著什麼差事?誰允了你隨意出入鴻臚寺的?」一名貴女質問道。另一名貴女也走過來,目光輕蔑地上下掃視,道︰

「看你不過是個區區書生,不在家里溫書備考,卻跑來這兒叨擾賀二爺。我看啊,你說的要事……」拖長了聲音︰「就是找二爺投卷吧。」

「哈!再過七日就要大考了,這時候還投什麼卷啊!何況二爺雖然才高八斗,在文壇深受推崇,但二爺既不是考官,也不可能收什麼投卷,然後推薦給這次的主官們。我說你這是哪來的楞頭青書生,八成是哪個山溝野地來的吧?一點規矩也不懂!」又一名貴女指著白雲手上的匣子嘲笑道。

白雲沒有理會她們的嘲笑,既然她不是來投卷的,那麼這些嘲弄她半點也不必理會。她仍然臉色平淡,問道︰

「意思是,你們不走?」

「就不走!懊走的是你吧。」幾名貴女站成一陣線;她們這些滿京城都橫著走的天之驕女,哪有在一個寒酸書生面前退卻的道理。

「真不走?」

「你煩不煩!都回答你了還問!再問我們也不走!」

「說到做到?」白雲環視著每一個貴女,問得很認真。

「當然!九頭牛來拖也不走!說到做到!」

「那好。」白雲退了一步,拱手為禮,接著轉身就跑——當然是抓著賀元一道。

兩人沖出大門之後,立馬跑了個不見人影。待幾個貴女好不容易回過神,跳腳追出去找人時,已是連片衣角也見不著了,只能咒罵連連,發誓下次見著,定教那個臭書生好看!

賀元與白雲跑得並不遠,事實上在賀元的帶領下,他們跑沒幾步,就鑽進一間書齋,以極輕的力道將門板闔上,串上門栓,外頭的人就算追過來,也不會認為他們會躲在隔壁第三間屋子,而不是跑離鴻臚寺——畢竟他們正是朝馬廄的方向跑。

外頭有怎樣的喧鬧,關在屋子里的兩人,誰也沒在意。

他看著她,而她則時而瞪他,時而閃躲。氣氛像是僵持,又滿是曖昧,可兩人似乎沒有打破這種情境的想法,

這個空間里只有他們,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彼此心中只想著相同的一件事——

「你想好了?」

「本來沒有,但現在想好了。」白雲沒好氣地又瞪他一眼。

賀元輕笑出聲,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的心情,卻一點也不肯寬慰她,更沒指天說出無數誓言來讓她氣消、讓她安心。

這個女人是該更生氣一些,對他更是不該放心。

他賀元或許在白雲這個把權勢視若糞土的奇葩小遍村人眼中,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男人;但其實,在一般正常人眼中,他是很出色的。他並不是娶不到老婆,所以才硬追著她這個半輩子都沒穿過女裝、對自己女性身分認知很模糊的女人跑。他有很多的選擇。

那些傾心于他的貴女里,甚至還有公主與郡主,幾年前就打著親上加親的主意向他娘親說親。他當然沒有娶皇家貴女的打算,但這不妨礙他拎出來佐證一下他的行情沒有她以為的那麼低。

「笑什麼?你很得意對嗎?那麼多女人圍著你,殷勤小意地伺候你,就為等待你的垂青——」

「她們都是不相關的人,我既不對她們生氣,也不對她們笑。」

「但她們圍著你!」

「是啊,她們圍著我。」賀元拉過她一只手,輕輕在掌心里搓揉,力道非常溫柔,但語氣卻有些冷涼︰「她們想嫁給我,希望我對她們有好印象,就算把我的工作弄得一團亂,也是情有可原。何況,這是皇帝允許的。」任何人都有爭取自己幸福的權利,他可以不接受,但不會因為不喜歡就嘲弄她們的用心。

「但我不允許。」白雲斬釘截鐵說道。

「你當然……可以不允許。」他允許她的不允許。「可是,小雲,不允許之後呢?你待如何?我們之間,你打算如何?」

听到他這麼問,白雲的目光不再閃躲,直直望著他,好一會才道︰

「我知道你在意我,卻不知道有多在意。」

「在意到,我完全接受一旦娶了你之後,可能會遭遇到的任何事——包括,陪你上法場被砍頭。」

「真的?」她輕聲索求確認。

「我的人品不可信?我們十年的交情不足以讓你了解我的言出必行?我說的話曾經出爾反爾過嗎?」他不喜歡她對他的不信任,一絲一毫都不行。

「之前的十年,我們只是朋友,那跟男女之情是不一樣的。」她抬起另一手輕掩住他正欲發話的嘴。「相隔天南地北,也可以當一輩子的朋友。但當夫妻,卻得相處一輩子。或許是你離開京城,或許是我離開小遍村,你有想過離開你熟悉環境的可能性嗎?我猜你沒有。你願意陪著我被砍頭,這情話很甜,我听了很喜歡。但,砍頭這事兒,听起來挺嚇人,但其實人死萬事休,什麼事都不用煩了。真正需要覺悟的,是真心決定相處之後,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證明不後悔。」

「一生很長,我無法現在就對未來的每一日做保證,你也不能。但,我卻知道,我們若不能成為夫妻,就一定連朋友也做不成。我不想失去你,我想跟你在一起。」雖然不太看得出來,但賀元從來是比較實際的。

「可是——」她覺得兩人應該更慎重對待這件事。

賀元卻是有些不耐煩了,他哼聲打斷她,肅聲道︰

「有什麼好可是的?你必須承認,你會有這麼多的不確定,不過就是因為你怯懦,你不願意承擔與我在一起的可能後果,就算我給你再多的保證,得到的,也不會是你的干脆應允,而是永遠說不盡的『可是』!白雲,你欺人太甚!」

「你罵我?!」白雲瞪眼。

「我只是說出事實,沒罵。」

「我沒有怯懦!我就是決定跟你一同面對未來,才想好好跟你談——」

「以你的聰明機變,不管未來發生了任何事,你都能應付得了,無需現在談。你這只是借口,因為你不敢面對自己的軟弱;只有軟弱又想找理由讓自己退縮的人,才會喋喋不休,就是不敢下決心、擔責任!」賀元毫不客氣地繼續攻擊她。

「我沒有喋喋不休!我也是下定決心的,我沒有對你不負責!不然我不會來!」白雲被惹毛了。之前幾次——好吧,之前十年,她無數次把賀元惹得炸毛,自己覺得好無辜,心中暗自偷笑之余,也是有些感嘆的,覺得這個貴公子脾氣真差,真好撩撥……哪里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變成他三兩句話,炸毛的人就換成是她了。

他撩撥出她的火氣了。活了十七年,她第一次真正地生氣了。

賀元恨不得她更生氣一點,沒把她噴火的模樣當一回事,涼聲道︰

「你說你下定決心了?那現在,請你證明。」換他跟她索求證明了。

「你!」白雲咬牙,恨恨地抽回那只一直被他盈握著的手掌,不給握!深吸了好幾口氣之後,她站直身軀,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道︰「好,我證明!你等著!」

說完,她四下看著,找著了書案,立即快步過去,鋪紙磨墨一氣呵成。待墨研好之後,立即提筆疾寫,運筆如飛,寫得行雲流水、煞氣凜然。

賀元沒有走過去打擾她的書寫,也不急著馬上知道她在寫些什麼;或許是一篇誓言,或許是條列出種種保證,也或者……就是通篇罵他的話。

不管是什麼,他全等著。

此刻,他站在五步之外,看著白雲的側臉,看著她身上穿的青衣直綴,看著這個一點也不像女人、一點也不精致,卻即將屬于.他的女人。從他知道她是女人那一刻,他的心就亂得不成樣了。以往覺得有些礙眼的毛病,都變成了順眼的回憶,甚至覺得當年她被剃成禿瓢的模樣很有風格,那頭顱圓滾滾的,跟鞠球一樣可愛,難怪蹴鞠得那樣好……當他怎麼看一個人都好,萬般想對一個人好,好到腦袋都沒法正常運轉之後,猛然驚覺到這個事實時,就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什麼事了如果不是她給他喝了神符水,就是,他喜歡上她了。

他這人有些孤芳自賞,真心相交的朋友不多,也多是別人遷就他;心里默默自得于才高八斗,對許多士子名流就不太看得上眼;在十六歲時,就已在蹴鞠場上踢遍京城無敵手,受盡眾人追捧。說他是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不為過,太上皇是他舅舅,皇帝是他表哥,長公主是他娘親,他一生下來就注定了不必對任何人、任何事低頭,不必討好什麼人;就算他不學無術,滿京城欺男霸女橫著走,也能安然享福一生。

賀元不止一次想過,為什麼他就是對白雲上心?為什麼他就是對滿京城的各色閨秀視而不見?她們並不全是張揚拔扈的性情,當中也有溫柔的大家閨秀,有聰慧且飽讀詩書的,更有嬌俏天真的……應有盡有,而且她們都美得很精雕細琢,不是白雲這種天生天養的外貌可以相較的。

貴女們有的,貧家出身的白雲沒有;但白雲有的,全天下的女人絕對不會有。至少……白雲極有可能是大雍,不,是整個中原大地有史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狀元。光這一點,滿天下就沒有一個女人比得上。

啪!

白雲寫下最後一筆後,順勢將手中的筆往旁一甩,玉制毛筆落在地上,斷成兩半,發出一聲碎響,將賀元神游的心思給拉了回來。

白雲看著他,伸出一只手指,朝他勾了勾。「過來看。」

「寫的什麼?」

「我的決心。」她轉頭看著自己寫出的書帖,前所未有的滿意。

「什麼樣的篇章足以證明你的決心?」賀元緩緩走向她,直到他看清白雲所寫的是什麼之後,驚呼︰「天下冠軍帖!」

與原帖一模一樣的「天下冠軍帖」!

白雲能寫出肖似到不差分毫的文字不稀奇,稀奇的是字里行間竟一樣充斥著沖天的殺氣與銳意。身為一個親眼見過真跡的人,賀元當然有足夠的權威性來評論這張字帖的仿真度,簡直就是一模一樣……不,還差一點,少了錯字。

「你少寫了那個涂抹掉的錯字。」賀元的表情很微妙……以模仿來說,這張寫壞了;但,比起原帖而言,這張更像是完美的正本。想來,如果當年太祖沒有不小心寫了錯字的話,就不會心心念念地想把「天下冠軍帖」給消滅掉吧?

「我帶來的,是有錯字的書帖。」白雲將放在一邊的匣子給拿過來,取出里面的卷子,攤開平放在另一邊,讓賀元比較兩者的不同。「練了這麼些日子,就這張寫得最像,所以帶來給你。可跟剛才寫的一比,卻是不足了。」

「這樣的帖子,你再也寫不出來了吧?」指著剛才白雲憋著一身怒氣寫出來的書帖,賀元倒是明白。因為太祖也是這樣的,有生之年,再也寫不出那樣氣勢凜然的帖子了。

「嗯。」就算再被惹火,應該也寫不出來了。

「這就是你的決心?」

「不成功,就赴死。」也不羅嗦著那些「可是」、「但是」的小女兒態了,白雲堅定起來時,天下間就沒有她不敢做的事。

她的誓言讓賀元輕輕一笑,轉身將白雲拉進懷中,看著因這突來的親密而失去淡定表情的白雲,忍不住低頭在她頰邊親了下。發現她身子跳了下,他又親了下。一來一往,不停反復,直到她不再因為他的親近而驚跳,直到她放松身體,在他懷瑞安生,直到她的雙臂,終于也悄悄環住他腰……

「小雲——」

這個女孩兒,終于真正屬于他了。

賀元忍不住開始期待起日後兩人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天,不一定很愉快,可能還是會常常斗嘴斗氣,但一定熱鬧鮮活極了吧。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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