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郎 第十七章
獨孤蘭君看著他娘裴雪蘭,胸口驀地一窒。
裴雪蘭回望著他。
喜鵲在一旁,激動到差點站不好,一心著急這對母子怎麼還沒抱在一起,所以用力推了師父一下。
「娘的身體變好了。」獨孤蘭君定定看著裴雪蘭。
裴雪蘭面無表情地回望他。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入侵我母親的身體。」獨孤蘭君右手結了一個手印,一股黑郁之氣頓時從他指間疾射而出。
他又緊接著化出了幾個手印,每一個手印都形成一道無形氣息,驀地鎖住了裴雪蘭的前後左右。
裴雪蘭想逃走,可她身子只要一移動,便立刻發出燒灼味。
裴雪蘭動彈不得,努力地想在黑煙里頭縮起身子,可臉上依舊是木然模樣。喜鵲在一旁急得跳腳,卻又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看著獨孤蘭君像要置人于死地的陰沉臉孔,還有那個像枯萎蘭花一樣地倒下的白衣女子。
忽而,一陣大風吹散所有黑煙,屋內所有門窗全都因此砰砰作響。
「哪里跑!」獨孤蘭君看見一縷灰魂正從母親後背肩胛中央往上飄,他伸手就要攝魂。
「住手!你想害死你母親嗎?」
一個沉聲大喊及一道掌風同時朝著獨孤蘭君刮去。
獨孤蘭君後退一步,立刻將喜鵲護到他的身後。
一名身穿黑衣斗篷、年約六十的男子從屏風後現身,他雙手互結著不同的手印,嘴里念念有詞地將那抹灰魂在瞬間收入掌間,變成一顆發著微光的圓球。
男子剛毅臉龐上的濃密三角眉及眉宇間深刻的皺痕全都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勢。而當那對嚴峻的黑眸盯上獨孤蘭君的面容時,那眼里閃過太多的情緒,最終竟化成一抹戾氣,看得喜鵲不寒而栗。
男人持起魂球按入裴雪蘭的後背雙胛之間,裴雪蘭身子一震,再次睜開眼楮。
「她不是我娘。」獨孤蘭君對著他父親巫滿說道。
「沒錯,這是旁人的魂。但你娘若沒有這些魂體支撐,早不是這副光景了。」巫滿扶起裴雪蘭坐在桌前,端起一碗藥湯喂到她唇邊。
「你讓這些魂進入她的體內,讓她能吃能動,但那終究不是她,這樣又有何意義!你把娘的‘靈’收在哪里?」獨孤蘭君望著爹的一頭白發,望著他對娘仔細呵護的神情,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那不關你的事。」巫滿的目光再度在獨孤蘭君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你果然拘了她的‘靈’。」獨孤蘭君從齒縫里迸出話,看著那個沒有一絲表情的白衣女子。「她早該死了,娘不會希望你這樣做的。」
喜鵲在一旁听得一頭霧水卻又全身起雞皮疙瘩。眼前的這名白衣女子身子雖是獨孤蘭君的娘,但靈與魂卻顯然都不是,這樣還算是他的娘嗎?
「她是我的妻子,她會做任何我希望她做的事。」巫滿把目光看向兒子身後的女子身上。「這是你的女人?」
喜鵲被他一看,雙腿一抖,小臉害怕地埋回獨孤蘭君的肩臂里。
「沒用。」巫滿說。
「她是我妻子,輪不到你批評。」獨孤蘭君攬住她的身子,冷然地說。
巫滿看他一眼,冷冷地問︰「你回來做什麼?」
「我曾經夢過娘兩次。」獨孤蘭君說道。
巫滿臉色一沉,知道那應當是他之前從「鎖靈盒」里,放出妻子的靈,想要她回到體內,可她卻不依從的那兩回。
「你娘說什麼?」巫滿臉色一沉,掌上青筋暴突而起。
「說她很苦、說她想離開。還要我問你,為什麼你讓我從小就學攝魂術?你就這麼希望你唯一的兒子變得不人不鬼嗎?」獨孤蘭君沒說出娘在夢中的無語,只是問他想問的話。
「若是你體內的魂體夠強,或許能練出新法救你的母親,因為她會如此都是你害的。」巫滿冷冷地說道。
喜鵲感覺到師父身子的顫抖,當下氣到忘了要怕巫滿,立刻探出頭來說道︰「他離開巫咸國時也才十二歲,怎麼有法子害他娘?」
「他一出生就害她差點死去。」巫滿眯起眼,瞪了喜鵲一眼。
「那更不是他的錯,他只是被你們生出來的。」喜鵲抱著獨孤蘭君的手臂壯膽,忍不住又開口反駁道︰「你要這樣怪,怎麼不怪你為什麼要和你娘子成婚?不成婚就不會生下他了啊。」
「大膽!」巫滿雙唇一抿,身軀未動,可雙手結印,驀地出掌便往她的臉上揮去。
獨孤蘭君後退一步,手掌驀泛寒光地在周身畫出一道大圈,裹住他與喜鵲。
喜鵲睜大眼,看見一個手掌印被擋在獨孤蘭君畫出的大圈之外,發出嘶的一聲。然後,她與獨孤蘭君的身子則隨之晃動了一下。
巫滿冷笑一聲,後退一步,走回妻子身邊,將她安置在長榻間睡下。
「你果然沒讓我失望,這些年的魂體收得應該不少,功力還行。不過,內息顯然虛耗不足。我若再發幾掌,你是擋不下我的。」
「我既回來,便不怕死。」獨孤蘭君望著娘那張沒有神識與喜怒的臉龐,心中只有悲慟。
巫滿看著兒子那張與妻子幾乎如出一轍,只是多了剛毅神色的臉龐,他驀地沉下臉說道︰「雖說‘血嬰’當年是為了你娘的身子而養育出來的,但她對你也是有好處的。只恨那個‘血嬰’竟被她父親帶走了。」
獨孤蘭君聞言,全身僵直了起來,可臉上卻是益發地面無表情。
喜鵲一听「血嬰」二字,便不停地顫抖著,抖到巫滿多看了她一眼,抖到獨孤蘭君把她推到身後,低聲命令道︰「不許听。」
喜鵲也不想听,急忙搗起耳朵,把臉埋入他的後背,努力地只听著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血嬰’和我有何關系?」獨孤蘭君無視他爹一臉不屑喜鵲的神態,繼續問道。
「‘血嬰’從受孕至出生,還有一歲之前的行住坐臥,所服用、接觸的都是純陽之氣,如此純陽氣血能夠祛除體內陰邪。學習攝魂術之人,若能連服四十九日的‘血嬰’血,體內陽氣既足,那些陰魂哪還待得住?」巫滿說道。
「‘血嬰’喂了我四十九天的血,還有命在嗎?」獨孤蘭君一想到喜鵲的命運原本是要被關禁終生,直到取血身亡,眼里不由得便冒出了殺氣。
「‘血嬰’就是一味血藥。當年,你娘就是想不通這點,硬是要跟我作對,要我發誓不得再養‘血嬰’。否則,若有了‘血嬰’,她的身體豈會這麼快敗壞?」巫滿重重地一拍桌子,不明白他們母子為何總要在這般小事情上困擾。
「‘血嬰’也是人,否則她爹何必帶著她逃走。」
「逃走又能如何?祭族之人離開巫山之後,沒法子活過一個月的。總之,人間既然沒有了‘血嬰’,你就認命練好‘攝魂術’,控制好那些魂體。」巫滿一拂袖,不想再提這個問題。
「然後就跟外頭的巫族一樣,成為晝伏夜出的鬼人?」獨孤蘭君低聲怒吼道。
「你是我兒子。你的意志比他們堅定,你會和我一樣控制住魂魅,成為下一任祭師。」巫滿說。
「我不會成為祭師的。」獨孤蘭君握住喜鵲的手,轉身就往外走。
喜鵲一心只想快點離開,見他轉身走,她便小跑步了起來。
巫滿沒有阻止他們的離開,只是陰沉著眼看著他們的背影說道︰「你進入巫山時,我卜了卦。」
「卜出了親人的死劫,對嗎?因為我也卜出了同樣的卦。」獨孤蘭君冷笑地說道︰「那你就該在巫山設下更強的結界,不讓我進來。因為我一旦回來,就會想法子讓娘的靈體離開,她早就該死了,早就該離開人世了。」
「滾!」巫滿大喝一聲,整間屋子頓時為之震動不已。
此時,原在巫滿身邊睡著的裴雪蘭被這一吼驚醒,目光茫然地看著巫滿。
巫滿瞪著這個沒有一絲表情的女人,想起妻子過去在他面前的無畏自在。
他抓住女人的肩臂,想把她狠狠推開,可一看到那張縴柔面孔,他便只能咬緊牙關、狠狠地一拳縋向牆壁。
喜鵲被身後傳來的這記重擊聲,嚇得驚跳起身,但卻完全沒停下腳步。
她害怕巫滿、害怕巫滿不把人命當命的態度、害怕師父行尸走肉般的娘、害怕這個地方,她希望再也不要回到這里。
獨孤蘭君沒阻止她飛快的步伐,因為即便連他——
都不想多待半刻啊!
只是,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女子劇咳聲,咳得掏心挖肺地久久沒法停止。
喜鵲咬著唇,停下腳步,拉著獨孤蘭君,一起回頭——
裴雪蘭咳到口吐鮮血,整個人趴在巫滿肩上,慘白模樣恰似一抹幽魂。
「她怎麼了?」喜鵲低聲問道。
「即便有了魂力,但畢竟不是一般人的身子。」巫滿拿過手巾拭去妻子唇邊的血,拿過一丸丹藥喂她吃下。
獨孤蘭君緊握了拳頭,拉著喜鵲的手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們識得一名醫術極佳的大夫上官瑾,我明天便派人捎信給他,要他進入巫咸國替娘看病。」巫滿沒接話,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即將推門而去,他才開口說道︰「我會派人去接上官瑾的。」
喜鵲腦中因為盤旋著巫滿所做的事,還有她雖然搗著耳朵還是斷斷續續听到的血嬰之事,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地宮的,她只知道緊緊地握著獨孤蘭君的手,並再次由著那頂十六人大轎抬著離開了地宮。
獨孤蘭君擁著她入懷,輕撫著她的後背,直到她身子比較不發抖之後,他才出聲問道︰「關于血嬰的事情,你都听到了嗎?」
「我搗得很緊,可是有時候還是會听到一些,像是‘血嬰就是一味血藥’、‘祭族人離開巫山之後,沒法子活超過一個月’……」她把臉又埋進他的胸膛,小臉又皺成了一顆包子。「師父,他真的好可怕。」
「放心吧。」獨孤蘭君只慶幸她沒听到他身上的攝魂術可經由她的血而淨化,否則以她待他的程度,還能不把命掏出來給他嗎?
但他——寧可自己死,也不願她為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