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 第十四章
她一離開,莊嚴隨即走進附設的洗手間,在充足的光線下對鏡端詳自己。田仲薇觀察入微。他容色煥然,深鎖的眉宇松解,他當然知道為什麼——他徹底好眠了三天。
無論何時蘇醒,他總是記不得何時入睡的,也許只有五分鐘的睡前清醒,之後再也未被中斷過,簡直可以用墜入黑甜鄉來形容他的無意識狀態,連夢境片段都未出現干擾他的腦波。
如果他半夜必須起床觀看北美股市,巫綺年會適時喚醒他。為了配合她觀察「異象」方便,他將書房電腦搬了兩台到臥房進行作業。巫綺年的兩只晶亮大眼過了午夜便會逐漸黯淡、呆滯,但她總是故作清醒,以表敬業。她習慣一手拄著腦袋,斜倚在鋪了軟墊的長椅上,手上握著單字本,嘴里念念有詞;他背對著她操作鍵盤,精神奕奕觀盤,不久,身後一如所料響起東西落地聲;他回頭一看,她果然歪在椅子上睡著了,他听見輕微的鼻鼾。
前面幾個小時的清醒,她都安靜地坐在長椅上「守株待兔」嗎?他不認為她憨傻,她具有揶揄他的本領,但性情里有種認真的直脾氣倒是不假。
連續三晚,他平靜地睡去,又在她的鼻鼾伴隨中工作數小時,然後再度入睡,上午醒來時她已經離開,搭上入城的公車上班去了。
沒有異象,沒有耳語,沒有夢魘,寧謐一如從前,他甚至未因房里多個外人而不自在,他再度重獲睡眠品質,有一段時間這已成奢求。
「它」放手了?
因為巫綺年嗎?但她什麼也沒做,她只是坐在那里,然後歪七扭八睡了一覺。
說到睡覺,每晚他都會基于人類的基本良善拿件薄毯,輕輕蓋在她身上;接著,又基于無法理解的動機,他會花個一分鐘端詳她,猶如端詳罕見生物般專注。她總是兩手攤開,一腳屈在椅上,一腳伸張,及膝裙皺巴巴如梅干菜,半邊臉頰貼著長椅扶手,腮幫子擠出鼓鼓的一塊,嘴半張,像幼兒一樣不顧睡態,密闔的睫影動也不動,可見睡得相當沉。
不知何故,他聯想起他交往過的女人,舉手投足皆十分優雅,彷佛精心設計,絕不允許失態;即使偶爾過夜,她們都全副武裝,內衣成套,睡前才卸妝,比他早起著裝,非常刻意而辛苦。是她們不夠真實坦然嗎?不,他想,是她們極在乎他的觀感。他並非粗獷率性之人,他對某些生活細節是有要求的,她們也許下意識認為他心里有個分數表,她們不想不及格,隨時維護形貌的完美;也或許,是他無意間表現得太嚴苛了。
巫綺年當然不在意他的觀感,她與他共處一室毫無戒慎忸怩。或許她仍把他當作年幼時每天見到的高傲少年,他從前對她缺乏興趣甚至不夠友善,現在也不會有多大進步,惺惺作態自然沒有必要;況且,他相信她對他並無好感。
沒有好感,很容易就萌生退意,他必須確定她的心態。
他回到座位拿出手機,撥打她的號碼,對方正在電話中,他切斷連線,有電話立即進來,是他的母親。
「莊嚴。」莊母總是連名帶姓地喚他,自小她都當他是大人看待,從未寵溺他;她教導他理智、負責、延緩享樂,和率性隨和的莊父完全不同。
「嗨,媽。」他淡漠有禮,沒有多余的話。
「我決定簽字了,你爸考慮回來一趟,順便和你幾個叔叔處理爺爺的遺產。」
「……」拖了這麼久,真難為了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他能說什麼?或許他母親終于另有感情依歸了,這對任何一方而言都是解月兌。「你們決定了就好,我沒有意見。」
「莊嚴,最近可好?」
「很好,不用擔心。」
「那房子……還是賣了吧,我替你在公司附近物色了一間,有空一起去看看。」
他安靜了幾秒,不耐道︰「媽,你是怎麼了?老在那房子上頭作文章?我住得很好,綺年不是告訴過你沒有問題嗎?」
「你不明白——」
「我知道你沒有原諒過爸,但這麼多年了,你還介意什麼呢?如果你怕睹物思人,以後我們可以約在外頭見面。房子不是爸留下的,爺爺住了一輩子也沒說什麼啊。」
莊母一陣沉默,悄悄掛斷電話。
他心煩意亂地拉開抽屜,尋找平時簽名用的鋼筆,一枚古董戒指從角落滾到視線之中,他拾起戴在無名指上。這是他在老屋書房里發現的舊物,設計古雅的銅制台座上嵌著一顆小小藍寶石;他記得有一晚為了參加一場推不掉的公司酬酢,因為剛搬家臨時找不到飾物盒,便把它拿來充數,作為有人搭訕的擋箭牌。因為恰好合手,便戴了一陣子,偶爾嫌工作礙事即扔在抽屜里,不想又出現了。
他定楮細瞧,沒有特別鐫刻任何字樣,或許是他父親未帶走的私物,他應該物歸原處才是。
他看一眼壁鐘,開會時間已屆,他起身走向門口,一句輕而細的軟語在耳際擦過——「別忘了我……」
他心一怵,急回頭,環壁四顧,除了秒針嘀嗒,一切安然無恙。
他站立了一會,豎耳傾听,一面告訴自己,他多心了,他多心了。然後扭動門把,毅然跨步走出去。
☆☆☆
巫綺年抓著話筒的手臂早已泛酸,一邊左右互換甩手,一邊避開小林追索的眼神,她對著話筒疲累已極地翻白眼。「……不是跟你說了我和莊嚴沒關系,他只是有事問我……我怎麼知道他和女朋友的事呢……別再談他了,我對機車男一點興趣也沒有。早上你已經講得我手機沒電了,這是書店電話,顧客會打不進來……拜托,為什麼叫我發誓……你真是見色忘友,你不專心工作遲早變成掃地阿姨,他可不是好說話的人……你說什麼?我怎麼會知道他不好說話?你瘋了你,這還用問——」話筒被一把奪去掛上,她的通話硬生生被截斷,小林抱著一雙粗臂,忍無可忍道︰「知道什麼叫當機立斷?說不清的事就別再浪費口水了,她要是抱怨,你就說老板警告你電話講太久要扣錢,知道了吧?女人!」
她目瞪口呆。「這下完了,她一定以為我心虛——」
「說真的,你不心虛嗎?」他伸長脖子湊近她,檢視她的表情。
「你可不可以饒了我?我已經三天沒睡好了。」她無力地趴在櫃台上,這是打工族的悲哀,她不能隨意請假。
「唔……三天沒睡好……通常不會是因為女人。」眼珠朝向天花板。「這是你剛才話講不清的原因嗎?」他一臉玄機,隨後賊忒兮兮地挑眉。
「拜托你——」
「別急,我要是你,的確得花點工夫想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說辭,同時保住友情和愛情。這可不簡單。人生就是這樣,有了魚,別肖想熊掌——」
「你要我巴你一掌嗎?跟你說了什麼事也沒有,干嘛愛偷听又愛湊熱鬧!」她略有慍意地推他一把,收拾櫃面紙張和書本,她終于熬到下班了。
這是她的運氣吧?所有的人都可以指導她的人生,先是她母親終于發現她三天夜不歸營,一早便來了通電話將她徹頭徹尾狠狠痛責了一頓,各種可以讓人喪失求生意志的破壞性形容詞皆出籠了;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她母親竟擁有驚人的罵街俚語資料庫,大吃一驚後久久才平復;接著是田仲薇的詢問電話。這位美人發揮豐富的劈腿和被劈腿的經驗所陶養出來、不亞于征信社的刺探本領,細磨慢炖地刺探莊嚴和巫綺年來往的可能性。任何人被翻來覆去地質詢後,很容易思維潰散,腦袋糊涂,巫綺年險些舉手投降說出——「是的,經過你抽絲剝繭的分析,我想我的確和他有一腿,請你別再說下去了。」幸好她尚存一絲理性,勉強含淚與田仲薇過招,這不免讓她歸咎于一切一切的禍源——莊嚴。
是的,莊嚴。不是他還有誰呢,他簡直是親情和友情的試煉石。
小林敲敲她的腦袋。「這麼有自信?好吧,那我就不擔心那位先生會不會讓你又翻白眼了。」
「哪來的先生啦!」她的隨和脾氣已臻至臨界點了。
小林翹起大拇指,指著財經書類櫃面的方向。「就那位高檔貨啊,他請你動作快一點,前面不能停車。」
她眯眼眺望,心髒咚地一跳。那名身著優雅西裝、凝神翻閱新書的高男子,不是莊嚴是誰!
「認不認得?不認得我過去告訴他他找錯人了,請他打道回府。」小林說著旋身就走。
「喂!」她揪住他衣袖,白了他一眼,慌忙收拾好行李袋,迅速打了下班卡,回頭望見小林意味不明的眼神,再推了他一把。「不是你的想的那樣。」
嘴里說得義正詞嚴,動作卻反證了她的理虧。她竄逃似地鑽到莊嚴面前,低頭拉著他快步走出玻璃門。
兩人站在走廊下,她急切又躊躇地想著月兌辭,他已經先一步開口,表情凝重。「怎麼拖那麼久?男朋友有意見?」他朝里瞄了一眼。
他對剛才那名帥氣筋肉男印象深刻。一個人的時間花在哪里是看得出來的,要練就那身飽滿的鋼鐵般的塊狀肌,每天不在健身房泡兩個鐘頭是絕對達不到效果的。筋肉男對她態度熟絡又親膩,巫綺年起碼牽拖了五分鐘才月兌身,大概對她的交友對象有意見,費了番唇舌試探莊嚴的身分。
「你別學人家亂點鴛鴦,那是老板的兒子。」她今天受夠了捕風捉影。
「嗯,那就是小開嘍。」
「你有意見嗎?」她冷睨他。
「豈敢。既然沒事,那就走吧,這里紅線不能停太久。」
「等等!」她急喚他。「我今晚不能去。」
「為什麼?」
「那個——」她搔頭模耳,努力擠出理由︰「那個椅子讓我睡不好,我不習慣。」
「這算是問題嗎?我可以解決啊。」
「哎呀,反正就是不能去。」干脆一翻兩瞪眼。為何所有人都在考驗她的智慧?
「我又听見了。」他突兀地冒出一句。
「唔?」她腦袋一炸。
「我是說我又听見了,在公司。」她發怔的模樣令他擰眉。「干嘛這樣看我?天還沒黑你不會又——」他機警地左看右看。
「沒有、沒有。」她擺手,萬分為難地說︰「我……我很遺憾你的遭遇,但我今天真的不能去老屋了,我被我媽通緝了,她發見我沒回家過夜,狠狠罵了我一頓。」她不能處理這件事處理得人盡皆知,這是最有力的理由。
他的面容瞬間泠卻下來,完全不苟同。「理由是大腦想出來的,你要是想不出來,我願意替你想,再不然我只好親自到你家向你媽做說明,同時重金邀請你,想必她會很樂意你長期駐紮在我家。想想看,一本萬利,以後你想月兌離這一行就很難了吧?」
「這樣威脅幫你的人還有良心嗎?」她對人性的信任度一天之內探底。
他冷哼。「我只知道有人說話不算話想臨陣月兌逃,而且那個人做事不干脆,讓我破財消不了災,又拖累我新買的車冒著被刮傷的風險。」
「你的車?」她莫名所以。
他下巴朝馬路口抬了抬。「托你的福,被拖吊了,這筆帳怎麼算?」
「噢……」她眼睜睜看著那輛銀灰色房車漸行漸遠,氣弱游絲地說︰「那個……你覺得我跟我媽說,我的好朋友被劈腿不想活了,我得好好開導她,暫時不能回家住了,這理由會不會太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