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 第十一章
「你怎麼了?沒事吧?」他人高腿長,一步跨兩階,她跟不上步幅,踉蹌了幾次才抵達二樓。
他一路不停歇,首先大力推開第一扇門,將她拽進去;她快速掃了一眼,很快明白這是他的私人臥房。
原本應該頗為寬敞的房間因為異常凌亂,顯得有些擠迫。不,不是擠迫,是浮躁,空氣中充滿了浮躁之氣,窗簾半掩,光線微弱,灰藍色的被褥一半垂曳在地板上,幾個靠墊和枕頭滾落在床腳,衣褲領帶隨意披掛在牆角的一張藤椅上,牆上的兩張現代畫歪斜地掛著,五斗櫃上的古龍水和其他的瓶瓶罐罐倒成一片;這場景令人禁不住聯想,睡在這張大床上的人是否半夜起來夢游把房間徹底搗亂了一遍?
「現在還好,沒事。」她雖然家有兄長,也不好意思細看男人的隱私,趕緊下了評語。
他伸手推開一扇連通浴室的玻璃門,暗示她也看一看。
她探頭進去瞄了兩秒,搖頭。「沒事。」
緊接著是書房、偏廳、兩間客房,他讓她逐一巡視,個別感受;她很配合地巡繞一遭,然後搖搖頭說︰「沒事。」
兩人站在走道上,相對無言。
「這里沒其他人,不必瞞我。」他見她接連否認,不太滿意。
「現在是沒有嘛,你希望有嗎?」她壓低聲音道。
他沒說話,兩手搓搓疲憊不堪的臉,又用指月復揉捏眼窩,看起來睡眠品質很糟;她關心地勸道︰「你最好早點睡,別熬夜。」
「睡得著還有會有問題嗎?整夜、整夜,那個聲音一直不停——」他理智地噤聲,一臉忿忿然。
別說!宣之于口等于承認了某種東西的存在;況且,他至今無法分辨那軟綿的細嗓是真實存在的耳語還是夢境的一部份。它揮之不去,縈繞耳畔,偶爾他翻個身,忍不住抬手抓搔發癢的耳廓,他甚至听見了帶著戲謔意味的嬌笑聲。夜闌人靜,空間中每種聲音都清晰可聞,這般持續不斷的騷擾很容易使人精神衰弱,火冒三丈;不得已,他使用了各種方法入眠——在跑步機上以快速跑了五公里,喝了兩杯威士忌,吞下一顆安眠藥,總算睡意姍姍來襲,他一點一滴沉進了無意識狀態。可惜好景不常,兩個小時後他倏然驚醒,因為竟然有人大膽地和他拉扯身上的被褥,他挺直腰桿坐起,啟亮床頭燈,四目游顧,除了被單半張拖曳在地板上,一切靜悄悄無異狀;他怒火中燒地下了床,對著房間發了頓脾氣後,干脆下樓在客廳座椅上睜眼發愣,結果意外地盹著了;直到天明,母親來了通電話將他喚醒。
這種經驗若偶一為之尚可忍受,但接連三天了,他困乏地出現在公司時,身體和大腦簡直是分家的,足足需半天才能回神,沒有閃失地處理工作。
「呃……那間房看不看?」不敢招惹他,她指著門扇緊掩的最末一間房問。
「不用。那間是雜物間,鑰匙不在我這里。」
或許是他在身邊,她大著膽子到處看了看,畢竟屋子有了年紀,很難免除陳舊的氣息。莊嚴並未完全加以除舊布新,多半沿用原始的裝修;她佇立在欄桿旁,俯看大廳,豎耳聆听,開啟敏覺的感官,大約一分鐘後,頸項和鎖骨的肌膚上彷佛被一層微乎其微、輕而涼的薄紗觸模著、撩撥著,她下意識將手掌覆蓋其上,什麼也沒有;她警覺地看向莊嚴,他身旁空蕩蕩,未有異樣。
「對不起,我什麼都沒看到,沒辦法證明給你看。」她以低抑的聲量向他說。
他余怒未消,冷笑。「這下可好,不用粉飾太平了,直接告訴她們這房子很吉祥吧。」他甩頭先她一步下樓,似乎極不甘心。「到一樓看看吧,要是什麼都沒有,之前就是你裝神弄鬼。坦白說,我倒寧願你是對的,這樣我就不用再去精神科掛號了。」他三並兩步逕自下樓。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怎麼能亂說?現不現身是『它』的自由,人家又不是你的助理。」她背著他嘟囔。
「是嗎?如果你有幸再見到那個女人,請轉告她,最好別惹火我,這是我家,她敢喧賓奪主,我就讓她好看!」他耳尖,一字不漏全听見了,失控地咒罵。
她無奈地翻個白眼,信步走下台階,在樓梯轉角處朝下瞥一眼,一雙女性縴巧小腿出其不意平空出現于階梯上,橫陳于她的右足前,她來不及喊出聲,台階狹隘,下意識欲抬腳跨越它,那只小腿竟跟著抬高,抵觸她的腿脛,她一驚慌,下一秒即向前直僕,連翻帶滾超速沖下樓。
莊嚴听見咚咚撞擊聲,猛回頭,巫綺年竟駭人地與他同時抵達一樓,只是很遺憾並非雙腳著地,她全身蜷曲成蝦米狀,裙擺掀翻,露出一雙白腴的大腿。
他怔若木石,怔忡了半晌才回神,急忙蹲下扶抱起她。她滾跌得頭暈眼花,神識不清,好不容易睜開眼,疼痛又令她淚眼汪漫一片,看不清他的面孔,她掙扎著伸臂勾住他的頸後,迫使他俯首;她勉強將唇湊近他耳邊,嗓音抖顫地說︰「她剛對我說,她幫了你,你卻老不愛听她說話,現在你相信了吧?」
他背脊立刻泛涼,手臂浮起一片疙瘩,瞪著懷里的女人。他四周審視了一回,冷靜下來,也以耳語回答她︰「我明白了。照我們的約定不許告訴任何人,听見沒?」
「我可以回家了嗎?」她可憐兮兮地請示他。
這一刻,她堅決地告訴自己,無論這棟房子有多吸引人,她再也不願踏進這里一步。
他瞪著電腦螢幕,確定美國和香港收盤股價的數字沒有看走眼,才緩緩放下桌上電話,同時也確認幾個手上的大客戶剛才紛紛向他報喜不是作夢。
「莊嚴,這麼低調做什麼?那支股票幫我賺了一百萬也不通知一聲。意外驚喜啊?」其中一位客戶喜不自勝地調侃他,口中所謂的一百萬指的是美金。
「小子,真有你的!那支股票你做空做得我提心吊膽,沒想到被你料中了,是不是有內線啊?」他的內線無影無蹤,無可奉告。
他手托下巴沉吟良久,沒有想像中的喜悅及自豪,也沒有捏一把冷汗的僥幸,僅有無以復加的迷惑;以往埋頭研究成篇累牘的數據資料,難道比不上無法形諸眼前的靈感?這樣下去他和賭徒有何差別?不過是靠千載難逢的幸運,而他篤信世上沒有永遠的幸運兒。
他按了內線,召喚行政助理進辦公室後,立刻又沉溺在昨天閱讀的一本腦神經醫學現象的內容里。他反覆推敲自己近日的遭遇,一切是否和大腦某種神秘的連結有關?但巫綺年的所見所聞又代表了什麼?
助理呆站在辦公桌前至少有五分鐘以上了,他才收了神,目光轉移到正前方那張漂亮的臉蛋上,他把一疊資料丟到她面前,充滿不解地問︰「這個新來的工讀小妹的海馬回有問題嗎?」
「嗄?」田仲薇一時想不起海馬回為何物。
「我一小時前吩咐過的重點她忘得一干二淨,這些資料讓她重做,下次交上來前先替她過目一下。」
「是……」她尷尬得紅了臉。不過偷懶一次未盡督促之責就被上司發現,她懊惱地轉身告退,莊嚴又叫住她︰「等一下。」
她惶恐地站好,一面尋思工作上是否又有哪些疏漏,只見他意外地露出和煦笑容,問道︰「工作還習慣嗎?」
「……習慣。這和我前份工作不會差異太多。」田仲薇甜甜一笑,有些受寵若驚。在莊嚴手下做事,幾乎沒見他輕松談笑過;她工作算是賣力,第一次得到他的關注,芳心不自覺蕩漾起來。莊嚴人如其名,不苟言笑,但她絲毫不以為忤;在她的概念里,這才深富雄性魄力,尤其這兩日他兩腮冒出青髭未及刮除,雖眼神略顯疲累,卻自然流露出一股頹廢帥氣。
「那就好。試用期滿我會提醒人事部門加薪。」
「謝謝經理。」她有禮地微笑,謹慎地未得意忘形。
「你和巫綺年是好朋友,認識多久了?」
「呃?」她大感意外。「大一開始。」
「所以你們倆交情匪淺嘍?」
「……可以算是。」她略遲疑,不明白他提起好友的用意。
他默思一會,接著鄭重地說︰「現在我要問的問題,你走出去之後就當忘了,別再過嘴,可以嗎?」
她連忙點頭。「當然。這是我的職責。」共有秘密是感情加溫的第一步,她很樂意遵守。
「巫綺年她——」他斟酌適當的措詞。「看得見一般人敬而遠之的東西,是真是假?」
「……」她傻了幾秒。
「無妨,聊聊而已。」他鼓勵地看著她。「我只是覺得有趣。」
「是這樣啊。」她陪笑,不敢不吐實。「的確是真的。」
他听了點頭,又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時候。據她說大概五、六歲就開始了。」她越說越小聲。道人隱私總是不妥,但莊嚴和巫綺年是舊識兼遠房親戚,想必是耳聞後才向她印證,只是想不透他為何特地詢問此事,他像是謹守科學理論的實事求是者,見者方信,應該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才是。
「很辛苦吧?」
「嗯……是很辛苦。又不能到處宣揚,她不想被貼標簽,只好埋在肚子里。」
「她真能溝通?」
她猶豫一會兒,盡量切合所知而言︰「我想多半能夠——沒有意外的話,否則巫媽媽就不會到處替她接案賺錢了,她本人是很不願意的。」
他略加思考便吩附道︰「好吧,那麻煩你替我約她吃個便飯,挑個素食館。我的意思是,以你的名義,但我去赴約,約好告訴我時間地點。」
她再次傻了。有生以來,這是第一次有人想透過她約會別的女人,而這個女人,竟是她那個連賣弄風情都不懂的好友;她表情僵硬,彷佛接下的任務是塊燙手山芋,不知從何處著手,莊嚴卻已伏案研究起即時產業新聞,不再對她投以注目了。
「呃……經理,請問您和綺年是舊識,為什麼不親自邀約她呢?」實在是大惑不解,她硬著頭皮問了。
「喔,」他淺淺笑了笑,大方地回答她︰「因為她都不接我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