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夫 第十二章
「听佣人說,平岡先生是受我愛婿所托前來的,是嗎?」上個月拿到一千圓家用的西園寺登二郎,正期待著這個月也有一千圓可拿。
「是的。」他從皮革公文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西園寺登二郎,「這是伊東先生托我交給男爵的。」
接過信封,西園寺登二郎迫不及待的打開,里面竟裝有一封書信及兩千圓。他先是一驚,隨即眉開眼笑地展開書信,信上只是一些簡短的問候字句及署名,沒有其他特別內容。
「男爵,令千金真是好福氣,可以嫁給伊東先生這樣的好夫婿。」
「可不是嗎?」西園寺登二郎難掩喜色,「平岡先生跟我的愛婿是熟識的朋友吧?」
他點頭微笑,「當然。」
「那麼你一定知道小女在伊東家的狀況了?」西園寺登二郎試探地問︰「她很得寵吧?」
「一點都沒錯。」
「真是太好了……」西園寺登二郎的唇角不斷上揚,就像看見不斷往上攀升的家用數字般欣喜不已。上個月是一千圓,這個月是兩千圓,下個月呢?該不會是三千圓吧?他從沒見過面的女婿伊東長政到底是怎麼賺錢的?如此雄厚的財力實在少見。
「平岡先生,可以冒昧跟你打听一點事嗎?」
「男爵請說。」
「是這樣的……」西園寺登二郎睇著他,「我還沒機會跟女婿見上一面,所以想跟你打听一下他的事……我這個女婿到底是做什麼的?」
「買賣。」平岡孝明的臉上帶著淡淡笑意,輕描淡寫地說︰「伊東先生將日本的生絲、藝品及特有的物產出口到國外,再從國外引進藥品、機器跟一些新奇先進的東西回來……」
「這一買一賣可以賺那麼多錢嗎?」西園寺登二郎好奇的問。
「伊東先生生財有道,錢滾錢、利滾利,確實是賺了不少,尤其是最近……」
「最近?」
「是的。最近他向我們關東造船訂制的兩艘蒸汽輪船才剛竣工,就有人跟他租下,說真的,光是租金就夠他維持一大家子的生活。」
「閣下是造船公司的人?」
「是的,我是關東造船的副社長,社長正是家兄平岡孝太。」
知道對方來頭不小,西園寺登二郎表現得更加熱情有禮了。
「真是失敬,我不知道平岡先生是這麼不得了的人物……」
「男爵此言真是教在下惶恐。」他蹙眉一笑,謙虛地表示,「跟男爵相比,我算什麼呢?」
「快別這麼客氣了。」西園寺登二郎話鋒一轉,「平岡先生,租賃船只有如此豐厚的利潤嗎?」
「絕對有。」他說,「在橫濱港擁有自己船只的日本人其實很少,大多數商人會向外國人租賃船只載運貨物,伊東先生現時有擁四艘船,要是全租出去,光是收取租金就……」
「造一艘船要多少錢?」等不及他說完,西園寺登二郎急著詢問。
他一笑,「那得看大小,像伊東先生訂的那種蒸汽輪船,一艘約莫要花上十來萬。」
西園寺登二郎一听,頓時蹙起眉,「要這麼多錢?」
「男爵難道也想訂制船只?」他問。
「不瞞你說,前幾年我做了一些買賣,幾乎把老本都賠光……」西園寺登二郎老實地吐露詳情,「如果我也能當上船主,就不必擔心坐吃山空了。」
「這倒是……」平岡孝明微皺眉頭,若有所思,「其實要當船主不難,冒昧問一下男爵你現今有多少資金?」
「大約八萬圓……」
「是嗎?」平岡孝明神情嚴肅,暗自思忖著。須臾,他逕自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疊資料,其中有不少的照片。「男爵,請你過目一下。」他將資料及照片遞給了西園寺登二郎,「這是敞公司幾近完工階段的一艘汽輪,跟伊東先生擁有的那一艘是同等級。」
西園寺登二郎拿起照片,一張張的細看著。照片上的汽輪從外表看來已然完工,從船上仍在施工的工人跟船身比例來看,確實是艘大船。
「我這次到東京來,其實是來拜訪買主的。」他說︰「東京有不少商人跟敝公司接洽,于是家兄便派我前來與買主洽談。」
「這一艘船近期就能下水嗎?」
「是的。」平岡孝明點頭,「現在只剩下船艙部分的木工工事未完成,約莫再一個月時間就能交船下水。」
「這樣啊……」西園寺登二郎一臉認真的思量著。
「男爵,你有興趣當船主嗎?」他試探地問︰「因為男爵是伊東先生的丈人,我或許可以情商家兄給男爵一個方便。」
聞言,西園寺登二郎眼楮一亮,「平岡先生是說……」
「是這樣的,因為擔心買家反悔,關東造船通常在開工時就會請買主付一筆訂金,然後在工事達半完成階段時,買家再付清八成的款項。除了像伊東先生這種財力雄厚的客人,才會在一開始就付清款項。」
「你的意思是……」西園寺登二郎仍不解。
「我的意思是男爵現下有八萬資金,約莫是七成數目,雖然還余下三、四萬圓,但只要男爵能在一個月內籌齊尾款,當船主的夢想便能實現。」
「三、四萬?這……」西園寺登二郎面有難色。
「男爵的宅子雖是舊了點,但交給銀行當抵押品應該就能籌到這樣的數目吧?」
「抵押房子?」
「男爵不必擔心,只要船一租出去,很快就能清償借貸了。」
「唔……」想起那從沒見過面卻十分富裕的女婿,竟擁有四艘汽輪可供自用及出租,西園寺登二郎對買船一事真的十分心動。
不過,抵押房子這種事非同小可,他還是有點猶豫。
「听說男爵在戊辰戰爭時追擊幕府殘黨非常英勇果敢,應該不至于在這種事情上反倒畏縮起來吧?」
西園寺登二郎眉心一擰,「當然不會,我只是……」
「男爵。」平岡孝明直視著他說︰「沒有野心及企圖心的男人,是成不了事的。」
迎上他的目光,西園寺登二郎猛然一震。
成不了事的男人?不,他西園寺登二郎是何許人也,怎會是成不了事的窩囊廢?之前投資失敗導致慘賠,讓他成了許多人的笑柄,而這次顯然是他翻身的機會,他是該好好把握。他的女婿事業有成、投資有方,跟著女婿的腳步就不會有錯。
于是他神情堅定,毅然決然地道︰「平岡先生,請把船賣給我吧。」
化名平岡孝明的今泉伸一微頓,兩只眼直勾勾的注視著他,淺淺一笑,伸出手,說︰「男爵,我們成交。」
像是擔心只要稍有遲疑就會錯失良機般,西園寺登二郎急忙伸手與之交握。滿腦子發財夢的他,仿佛已預見自己坐在家里等著收錢的景象,笑得開懷又自滿。
但他沒看見的是「平岡孝明」眼底閃過一抹狡點的亮光。
傍晚,氣溫慢慢下降了。橫濱的冬天雖不下雪,但平均溫度卻只有五、六度。
憐蜷縮著身子,悄悄躲在東洋商事附近,兩只眼楮死死地盯著公司大門,一刻也不願移開。
在伊東長政要她「滾」之後,她並沒有乖乖的滾,她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她的「丈夫」勸回家。
但為了他的面子,她不好在公司里跟他有任何爭執,只好打定主意跟著他,準備在他前往一柳的途中攔阻。
天色漸暗時,身著黑色燕尾服、身上披著大衣的伊東長政,跟秘書鈴木一前一後步出公司,並坐上了在外面等候的兩輛人力車。
人力車一走,憐便拼了命的緊跟在後,她氣喘吁吁的尾隨著他跟鈴木,來到了外國人居住的關內。
這時,夜幕已低垂,黑暗籠罩著大地,關內卻是燈火通明。跟日本人的住所不同,這里的房子全是西式建築,風格多樣且精彩,都有門牌以便識別,相當的方便。
路上到處是穿梭來往的馬車及外國人,當然也有不少日本臉孔,但跟日本色彩濃厚的元町不同,此地出沒的日本人,不論男女,多是穿著洋服。男士們身著正式的西裝,頭戴毛呢帽子,女士們則穿著能充分展現窈窕玲瓏身形的洋裝。
衣著樸素的她走在路上,就像是哪戶人家帶出來的女佣般,並未引起太多的注意。也因為未引起注意,所以她才能順利的一路尾隨人力車,來到這關內三十九號。
門牌三十九號、正在舉行宴會的這幢白色大洋房,正是法蘭西使館。
看著伊東長政跟鈴木進到使館後,憐便在距離使館十余公尺處,覓了個可以稍稍休息的地方坐下。雖然有段距離,但她還是可以听見從使館內傳來的樂聲,那是她從沒听過的音樂,優雅而悠揚。
這是個她完全不熟悉也無法融入的世界,她相信,若當初嫁到橫濱來的是姐姐西園寺愛的話,一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吧。
姐姐熱中社交活動,經常參加一些舞會或餐會,而且也善于跳舞,若他娶的是姐姐,必然會帶著長袖善舞的妻子出席這樣的場合應酬。
思及此,她不禁想起他今天對她說的那些話,在他眼里,她是不夠格當他妻子的女人,更是個令丈夫不想回家的妻子……
對她來說,這真是莫大的打擊及挫折,她寧可被姐姐掌上一百個耳光,也不想听見他說的那番話。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她能掌控或改變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而為。所以她不會放棄,就算今天勸不了他回家,明天、後天、大後天,她還是會跟著他、守著他,甚至是纏著他,直到他能感受到她的心意,相信她是真心且全心全意想成為他的妻子。
不管他對她有多壞,她都相信他不是個無情的人。雖然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目的娶「西園寺家的女兒」,也不懂他為什麼對她如此冷漠絕情,但……她願意等,等他回頭眷顧她。
時間一晃,兩個鐘頭過去了,參加宴會的賓客們陸陸續續離開使館,搭著人力車或馬車離去,可她始終沒看見伊東長政的身影。
漸漸地,使館內安靜下來,路上也不似稍早那般熱鬧,等著等著,她不禁懷疑他是否還在使館內,幸好就在此時,鈴木走出來了。
憐心想鈴木還在,那就表示他也還在。于是,她稍稍安下心。
果然,不一會兒伊東長政出現了,他跟一個身材魁梧的外國人在門口簡短交談幾句後握手道別,接著便轉身走向在外面等候的鈴木跟人力車。
這時,一個男人鬼祟的走過憐面前,朝著使館方向前去,不知為何,她下意識的多看了對方一眼,發現那個男人手上竟抓著一把槍。
她心頭一驚,直覺可能危及伊東長政,想也不想地起身追了過去……
「伊東長政!」
在距離伊東長政約莫五公尺處,方才的男人忽地大喊他的名,並舉起預藏的手槍。
男人的突然現身雖令剛自使館出來的伊東長政一震,但他並沒有太過驚嚇,真正讓他感到錯愕的,是尾隨著男人並快速自後撲上去的那個女人,她正以縴細的身軀及雙臂,由後方緊緊擒抱著持槍男人,男人先是一驚,旋即掙開了她,但她不死心的繼續撲上前,奮力地想搶走男人手上的槍……
直到突然砰地一聲,女人松開了手。
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得令伊東長政過了三秒才意識到那是槍響,當他反應過來時,持槍的男人已驚慌逃逸。
而那個女人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那不是別人,正是今天被他趕走的憐。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只知道她中了槍,他快步沖向她,使館人員也因听見槍響出來查看。
他跑到憐的面前扶住她,發現她肩窩處鮮血淋淋,她先是茫然的看他一眼,接著忽地雙腿一軟。
「憐!」他及時抱住她,以手壓住她的傷口。
憐看著他,唇角竟勾起一抹溫柔的微笑。「伊東先生,你沒事,太……太好了……」
听她這麼說,伊東長政只覺胸口痛得令他幾乎無法呼吸,感覺像是捱了一槍般疼痛。但事實上捱槍的是她,是她替他擋下這也許致命的一槍。
為什麼?他一直對她很壞,為什麼她還會想也不想地就撲向持槍的男人?她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