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居正室 第十四章
蘇品墨望著眼前的宅院,這還是他娶喬雨珂的那一年建的。
他知道,她喜歡京城的繁華,于是花重金建了這園子,以便她能經常進京,不必再寄居姨母家。
但建好之後,她一次也沒住餅。而他,仿佛躲著傷心事一般,也不曾住餅。
空放著這雕梁畫棟、綠柳垂堤,著實可惜。
觀景樓上的風有點冷,蘇品墨飲了一杯熱茶,拉緊了大氅,終于,看到喬雨珂搖搖擺擺地步上樓來。
「你可真奇怪,放著這麼好的園子不住,反而跑到江丞相家里賴著不走這麼長時間,若要在京過年,還是趁早搬回來吧。」
「這園子是為你而建的,」蘇品墨坦言道,「你若喜歡,大可搬過來住。」
「這麼多年了,你從未對我說過這話,」喬雨珂一怔,「原來這是為我而建的嗎?」
「你看看,這一磚一瓦、一花一草,莫不是應著你喜歡的樣子,南廂也是照你閨閣的喜好,連紗帳都專門從沁州運來。」
喬雨珂抿唇不語,仿佛微微感動了。
「雨珂,你想要什麼,只要我能力所及,我皆可給你。」蘇品墨凝視著她。本來,這句話充滿愛意,任何女子听了都可視為是丈夫對自己的珍愛,但她卻嗔出一絲別的意味,于是挑眉問︰「我要蘇家全部的財產,你也肯給?」
「你知道,蘇家不是我一個人的,」他毫不諱言地道︰「若是我一個人的,你大可拿去。」
「你竟退讓到這種地步……」喬雨珂吃驚,「為什麼?」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為了那丫頭?」她瞬間恍然大悟,「你是鐵了心要留她在身邊一輩子了?」他沉默不語,算是默認了。
「為什麼?」喬雨珂搖頭,難以置信,「那丫頭有什麼好?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從前,你眼里只有我一個!」
「你也知道從前我眼里只有你一個。」蘇品墨澀笑道,「我們都佯裝了這麼多年,你不累嗎?我倒是已經累了。」
「你累了,所以心也變了?」她激動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曾經你對我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不錯,我是這麼說過,」他答得淡然,「你贈我蘭花的時候,我便暗自許下誓言,這輩子絕不會和你分開……」
「那你現在算是違背誓言了?」喬雨珂怒色凝結于眸。
「我高估了自己,」他如實回答,「原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會變的。」怒色立即化為哀傷,抓住他衣袖的手也漸漸地松了,她整個人像是瞬間軟了似的。
「是因為曉喻坤嗎?」她喃喃地問道,「我就知道,你介意,你一定還在介意……」
「若說一點也不在意,倒也假了。」蘇品墨回得誠實,「但我若心思全還在你身上,有沒有曉喻坤,我都無所謂。」
「那丫頭……她到底有什麼好?!」喬雨珂無法接受地按住心口,「她哪里比我好?!」
「她沒有哪里比你好,」他思忖片刻,方才答,「只是,她願意跟我靠近。世上沒有什麼不會變,唯有兩個人都願意靠近,才有可能成為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否則,再多的思念與愛慕也是枉然。」
這些日子,他想了又想,終于,想明白了答案。
縴櫻的確沒有出眾之處,他對她也並非一見傾心,但他能感受到她對自己的處處留神。就像她牽著繩索的一端,不斷使勁,最終,把他拉了過去。若放了繩索,又談何緣分?
他和喬雨珂,都沒有握緊屬于自己繩索的那一頭,所以,本該親密的兩個人,這些年來形同陌路。
喬雨珂忽然抽泣起來,雙手掩住面龐,全身激顫不已。
她在為他哭嗎?曾經,他十分期待這個畫面,希望她珍珠一般的淚水為他而流……但當這個願望終于實現之際,他卻沒有一絲歡喜。
曾幾何時,他為了她輾轉反側、食不知味,然而,一切漸漸變了,他早已從深阱里悄悄爬了出來,卻不自知。
長年的對峙消耗了他對她所有的愛意,雖然並無恨意,但就是再也找不到當初噬心蝕骨的感覺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喬雨珂猛地抬頭追問,「什麼時候?」
呵,若是他真能回答,或許,就不算真情了。
但凡真心,總是在不經意之間,仿佛蝴蝶無意中落入花蕊,風乍起,吹皺一池漣漪。
他真的不知道,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是如此吧?
「現下你打算如何?」她啞聲道,「休了我嗎?」
「雨珂,你還是我的妻子,」蘇品墨回答她,「如果你願意,可以一世待在蘇家,我亦會盡力照顧你,只是……」
她緊瞅著他,緊張地等待他尚未說出口的後半句話。
「只是……一切不會再像從前了!」他重重地吁了口氣,慶幸自己終于說了實話。
這句實話,就像壓在心口的大石,傾吐之後,土崩瓦解,匯成泥流沙河,涌向無邊無際的未來。雖然有些疼痛,但不得不如此,否則大石永遠壓在原處,綠草不得滋生,平原永遠荒蕪。
他慶幸,自己猶有勇氣,面對真實。
听說蘇品墨帶著喬雨珂去了京中的宅院。
那宅院是特意為喬雨珂建的,如今兩人舉案齊眉,此刻定是一番甜蜜吧?周冬痕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接受喬雨珂的挑戰,雖然她覺得自己未必會輸,可輸贏倒不在于兩個女人的爭斗,而在于蘇品墨的心。
倘若他的心不在她身上,臝了又有何用?死皮賴臉留下來,夾在一對恩愛夫妻之間,豈不尷尬嗎?
她能感覺到,他待她已經有了一絲感情,只是,她不確定,這樣的感情比起他待喬雨珂來,到底有多少。若如螢火比日月,不比,也罷……
站在窗邊,她越發感到更深露重,寒氣沾衣襲人。
「還沒睡嗎?」忽然,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
周冬痕猛地回頭,臉上泛起剎那驚喜。
「見到我有這麼吃驚嗎?」蘇品墨緩緩走向她,笑道。
「妾身只是以為……爺今晚不回來了。」她低聲答,以掩飾自己過于欣悅的反應。
「你這丫頭,總是想太多。」他攏了攏她身上的披肩,眼神中帶著無限愛憐,「我只是帶雨珂去看宅子,又沒說從此以後要住在那里。」
「不住?」周冬痕怔怔地望著他,「偌大的宅院一直擱在那兒,豈不可惜?」
「雨珂若喜歡,大可自己去住,」蘇品墨的聲音忽然變得極輕,仿佛就在她耳邊絮語,「我寧願留下來陪你。」
他說什麼?寧願……陪她?
她不確定,這是否是午夜夢回產生的幻覺?又或者,眼前這個男子根本不是蘇品墨,而是夜魅幻化出來戲弄她的虛像。
他會拋卻一生摯愛,前來陪伴她?他們,從來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爺又在說笑了。」話一出口,她才驚覺自己有些哽咽。
「你不信嗎?」蘇品墨斂了眉,「不錯,若是幾個月之前,我也不會信的。可我現在就是希望能與你多親近一些,奇怪吧?」
當然奇怪,她有什麼好,怎麼比得上喬雨珂?
回想他們相處的這些時日,好像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但彼此的一顰一笑就是落入了對方的眼中,情愫悄悄蔓延,等到察覺之時,已經纏樹成藤,斬也斬不斷了。
「對了,有件東西要還給你。」他忽然從懷中掏出了一枚玉墜子,攤開她的掌心,放在其間。
「這是……」周冬痕這才想起,那日在碼頭臨別之時,他強奪走的羊脂玉墜。
他說,她回來以後,方才還她。可她回來了這麼久,他仿佛忘記了,而她,也不好意思索回,才會一直拖到現在。
凝望羊脂玉墜,她忽然咦了一聲。她記得,從前那只通體雪白,並無異色,而這只的墜心上竟有脂胭一抹的紅色,也不知是哪里滋生出來的。
「發現了?」蘇品墨忽笑,「這不是你從前那只呢。」
「怎麼,爺把我的弄丟了,所以換了一個來賠我?」她倒也不大介意。
「丟是沒丟,只是不想還給你了。」他忽然從領中拉出了一條紅繩,上面系著的,竟是與她掌心中形狀大小一模一樣的墜子。
周冬痕呆了半晌,方才明白過來。
他是要跟她交換嗎?因為舍不得還給她原來的貼身之物,特意找了一只一模一樣的贈她,從此以後,玉墜子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有了成對的伴侶。
墜如此,人亦如此。
「今後我會把這個墜子一直戴著,」蘇品墨像在宣示般慎重,「你也會一直戴著的,對嗎?」
「奴婢……」周冬痕咬了咬唇,「奴婢也不知自己配不配……」
她一向自稱妾身,此刻卻忽然改了口,喚回奴婢,她也不知,這是怎樣的微妙心理轉變。
事到臨頭,她忽然感到害怕嗎?得到,是一種驚喜,卻也讓她忐忑不安。
「縴櫻,」蘇品墨忽然握住她的手,像在握著一條在水里游滑不定的魚,「我知道,我已經有了雨珂,不該再奢望得到你……」
奢望?他竟用了如此鄭重的詞,原來在他心中,她的存在如此重要。
「我也不能休離了雨珂,就算不是妻子,她也像我的妹妹,若她願意,我會照顧她一輩子,」他坦言道,「可我割舍不下你,不想讓你走……縴櫻,你懂嗎?」
她懂,仿佛他所有難以啟齒的話,她都懂得。
她該感謝這個世道可以納妾,讓她能名正言順地待在他身邊嗎?可是,世間之人,誰不希望能得到一心一意的愛侶呢?誰又希望只當一個侍妾?
「或許,將來雨珂愛上了別的男子,我盡了責任,大可送她離去,」他看出她的猶疑,蹙眉道,「只是當下……需要時間。」
是啊,那或許是最圓滿的結局,喬雨珂自行平靜地離開,兩下相安無事,但這可能嗎?
別說將來,就算當下,也難過這道坎吧?
可她願意與他一試,听他言詞如此懇切,看著他眉眼之中如此動容,她怎能拒絕?
在這世上,從未有哪個男子對她如此不舍,何況,她更對他不舍……
那就放手一搏吧,既然上蒼安排兩人當下如此靠近,就得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緣分。
「品墨……」她微笑,輕輕喚他的名字,「我願意。」
她憶起了跟喬雨珂的約定,或許,那是個機會,可以圓滿解決這復雜的糾纏。
若說從前,她只是嘗試,可是這一刻,她決定奮力一試。
「縴櫻……」蘇品墨亦低聲喚她,攬過她的肩,將她擁入懷中。
她听見自己的心在狂跳,而他的心比她跳得更凶猛。若說這不是相愛,她再也找不出別的解釋……
為了這一刻,她願傾盡所有,就算萬劫不復,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