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居正室 第十章
「你身上可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他忽然問。
她不禁怔住,「妾身……並沒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
她爹雖然曾經貴為丞相,但她打小苞著師父,也沒沾著丞相府的什麼光,何況行走江湖,不可能像姊姊們一樣珠翠滿頭、環佩叮咚……若說值錢,大概也只有胸前一個玉墜子值點錢。
「對了,這個羊脂玉墜,算是吧。」縴櫻把墜子從衣內拉出來,帶著暖暖的體溫,在夕陽照射下,玉體圓潤通透。
「能把它給我嗎?」蘇品墨問道。
「這……」縴櫻滿臉不解。
「我先替你收著,等你回來,再還給你。」他一把將玉墜子搶了過去,不給她猶豫的機會。
「爺……」她終于明白,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他對她如此不舍,以至于要靠強取豪奪來挽留她嗎?縴櫻不禁想笑。
「這墜子倒像件古董,看來是值不少錢。」蘇品墨亦笑,「你要是不回來,損失的不只是這個墜子,還有我曾許諾給你的那一大筆錢。」
「知道了啦,」縴櫻嬌俏地努努嘴,「妾身一向愛財,怎會舍得不回來?」
「一言為定。」他將玉墜納入袖中,過了一會兒,又仿佛不放心,自袖中轉藏入懷中。
他的一舉一動,皆落在她眼里,忽然,她感覺心尖有些酸酸的。
從小到大,沒人這樣在乎過她。父母姊姊待她,一向是那樣淡淡的,仿佛她可有可無。師父待她,又是那般嚴苛,從來沒有這般溫柔備至。
她感到四周有什麼霎時鮮活起來,好似魚遇到了水,冰雪遇到了陽光,在陌上,花兒開放。
她想,這一刻,她會一輩子記得。
「爺,快看!」身後的小廝猛地叫道。
岸邊亦有人潮高呼起來,像是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惹得傾世喧囂。只見,大伙兒紛紛對著映河青山指指點點,青山頂上,似有神跡。
縴櫻和蘇品墨萬般不解地朝山頂望去,不禁呆住了。
曾幾何時,山的那一側居然幻化出兩輪夕陽,天空仿佛化為一面明鏡,映出了一正一反的影子。四周天色清清淡淡、朦朦朧朧,與水色映在一起,如夢境一般迷離。
「這是……幻日!」縴櫻反應過來,欣喜叫道。
「幻日?」蘇品墨聞所未聞。
「從前跟著師父在山中修行,這樣的奇景我曾見過,」她興奮地解釋,「特別是秋冬的早晨,倘若四周結著薄薄的冰,這景象也最容易看到。不過出現在傍晚的水邊,我還是第一次見。」
「有什麼說法嗎?」他問,「此景因何而來?」
「師父說,大概天氣太冷,連天上的雲彩也結了冰,幻日便是太陽映在冰上的影子。」縴樓答。
蘇品墨不由得頷首道︰「雖然說法不一定對,但如此美麗,你的師父也應該是一個唯美之人。」
「師父仙風道骨,我也很想念他老人家。」
她以為他會繼續問她的師父是誰,但他一如既往地打住了,他向來很尊重她,她不願說的,他絕不會多問半句。
「爺——」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大概可以讓他開心一些,「師父曾告訴我,若對著幻日許願,十分靈驗。」
「是嗎?」蘇品墨感到好笑,「你試過?」
「我每次都祈求家人平安,」縴櫻向他道,「這些年來,倒也相當平安。」
除了一些名利地位的起伏動蕩之外,至少,人是平安的,這就足夠了。
「那我也試試好了,」他看著日光,喃喃道︰「許什麼好呢……」
「爺最想要什麼,就許什麼吧。」
其實她還存有半句話沒說完,若希望與喬雨珂修好,亦可趁此機會……可是她發現自己說不出口,原來,她並非聖人,也會嫉妒。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蘇品墨如此道。
呵,果不其然,他還是許了這個願。
這句詩,沾染了喬雨珂送給他的蘭花氣息,仿佛已經變成他對她的海誓山盟,連她這個旁人听了,都能知道。
縴櫻心下澀澀的,但仍舊微笑道︰「爺,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但願吧。」他低下頭望向她,幻日映出的清淡光輝,在這一刻把兩人包裹起來。
其實,她並不知道,他的隱密心思已經悄悄改變了。
願得一心人,並非一定要是那個人。假如換成是眼前人,也不錯。
他如此想。
窗外起了霧。
蘇品墨從沒見過這樣大的霧,咫尺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天空中的日影,此刻也如隔紗帳,只有一點淡淡的亮光。
她去了多久了?有半個月了吧?
也不知她會不會如約回來,倘若一去不返,恐怕這輩子他倆也再無緣相見。
蘇品墨猛然發現,除了喬雨珂,他的思念之中,又多了一個人。
從前,他滿腦子都是喬雨珂的容顏,容不下第二個女子,但現在,竟會無意中想起別人。
他這是怎麼了?縱使他並非真對那丫頭動了情,但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她之于他,早已非一個普通的丫頭了。
盡避她來歷不明,甚至連她接近他的真正意圖都弄不清楚,但他就是選擇信任她,仿佛前世就是知已。
一行人馬已至京郊,肅太妃說,要接他娘親進宮養病,而他自然是在京中宅院暫住。
但不知為何,一想到那久未打掃的空蕩蕩宅院,他就不想住進去。
他寧可待在驛站里,至少,這里還有些人氣。
房中有一張琴,大概是驛站里擺來好看的,一看便是很便宜的琴,輕輕撥弦,聲音並不動听,但閑來無事,他也權且彈奏一二。
從前,他彈琴時,會想到喬雨珂,想到兩人青梅竹馬的過往,但此時此刻,他的思緒卻飄得很遠,牽掛著不知在何處的她……
簾子忽然被打了起來,一襲淡色的衣裙飄然而入,正牽掛的人,綠野仙蹤般地出現在他面刖。
蘇品墨怔了一怔,琴聲凝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外面的霧好大啊,」縴櫻笑道,「什麼都看不清楚,比黑燈瞎火的時候還要可怕呢。」
他很想說些什麼,可又不知如何開口。
想問她去了哪里、要辦的事情可還順利,但他知道,這些都不該他問,因為她也不會回答。
「回來了,」最後,他只這麼淡淡道,「餓了嗎?這驛館的膳食還算可口。」
「方才妾身想去給老夫人請安,」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貼心地將話題帶開了,「可听聞老夫人已經被太妃娘娘接進宮去了,爺為何還獨自留在驛館?」
「京城的宅院還須收拾,亂哄哄的,」蘇品墨道,「不如暫時留在驛館里,還清靜些。」
還有個原因,他不曾啟齒——留在這里,十里長亭處,也方便等待她。這里,是入京的必經之處。
「妾身倒有個主意,」縴櫻笑道,「听聞爺與丞相江映城交好,不如,咱們前去拜訪江丞相如何?他若留爺在府里小住,豈不也省了咱們打掃宅院的功夫?」
「嗯,這倒是個好主意!」蘇品墨不疑有他地點頭,「我與映城也是多年不見了,想當初比鄰而居之時,頗有些交情。」話落,又仿佛想到了什麼,眉心微斂。
「爺一定在想,我是怎麼知道你與江丞相有交情的,對嗎?」縴櫻一語中的。
「你知道的還不夠多嗎?」他隨即淡笑。
不管她知道他多少秘密,又或者,她自己有多少秘密,他都決定不計較。「妾身這些日子回了老家一趟……」她忽然道,「見了見家人……」
他沒料到她居然會主動說起這些,倒有些詫異,許久,才開口問︰「怎麼樣,家里人還好嗎?」
「還好。」她點頭。
師父叫她回昭平一趟,因為幽禁在冷宮的長姊逃離了宮廷,她須得回去助長姊一臂之力。
「我姊姊和姊夫吵架了,」縴櫻道,「回去听姊姊說了一些關于她和姊夫的故事,忽然覺得很羨慕……」
「羨慕?」蘇品墨不懂這有什麼好羨慕的。
「唯有傾心相愛的人才會爭吵,」她的表情顯得有些落寞,「擁有一個可以與之爭吵的人,其實是很幸運的事。」
蘇品墨回味著這話,思忖片刻,卻搖了搖頭。「這話也對,也不對。會爭吵,也許因為一方戀著另一方,但另一方卻不似這般情深。」
他指的,是他跟喬雨珂嗎?
縴櫻心里有些酸酸的,因為情深二字。
「另一方若無情,根本連吵也懶得吵了,」她不同意他的看法,「還會吵,說明不會全無「真的嗎?」他仿佛得了些安慰,眉心舒展,「也許吧……女孩家的心思,或許只有你們女孩家才懂得。」
「爺就安心在京中住一段時日吧,」縴櫻道,「若有人因此生氣,跑來跟爺吵架,爺就知道其實在她心里,你並非可有可無之人。」
她指的是誰,彼此都心知肚明。
曾幾何時,他倆變得這樣默契,不必言明都能了解。曾幾何時,她變得像他的軍師,一謀一劃,深得他意。
曾幾何時,她卻在謀劃間,如此神傷……
「明兒個先帶你到京中逛逛,」蘇品墨不願多想,轉而笑道,「既然要去江府拜訪,也得備些禮物。你不知道,我那故友,最近正值新婚呢。」
呵,她怎會不知?
丞相江映城剛娶的新娘,便是她的二姊周秋霽。她全家獲罪被眨至昭平,是江映城去求了睦帝,讓二姊留在京中。
這也是她慫恿蘇品墨入住江府的原因。她實在想見見二姊,況且,還有一妝舊事,須得與二姊商量。
「置辦禮物的事就交給妾身吧,」縴櫻自薦道,「我保證能讓丞相夫人滿意的。」
「你該不會連丞相夫人的情況也一並打听清楚了吧?」蘇品墨有些吃驚,「你這功課,也做得實在太勤奮了些。」
「我本來就是為了助爺才前來的,」她答得從容,「自然什麼都要打听。」
「呵——」他笑容漸濃,「櫻兒,有時候,我真覺得是上天派你來的。」
不,她可不是什麼天賜福星,她不過是為了贖罪而來,凝結著一身的怨恨與不祥,有著長江之水都滌不淨的深孽。
總有一天,他會知道這是一場誤會。只盼,他明白真相的時候,能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