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陌生人 第十三章
從四十五層樓往下俯瞰，三面均無遮避視線的障物，幾乎就像置身在雲端里，很開闊，很無拘，也很不踏實；即使明知安全無虞，腳底板還是微微發癢。她沒有光顧這家雲端餐廳的經驗，也沒幻想過異性會邀請她至此談心用餐，她寧願見到窗外一片綠蔭扶疏，花香縈繞。
十二點五分，她往餐廳入口望去，等待的目標正施施然走進來，由服務生帶領至預定的座位。她確認是汪靜後，起身移步，跟在汪靜後方。
汪靜身姿曼妙，柔軟緞質套裝隨步飄逸，輕輕貼服玲瓏三圍，著實賞心悅目，連她也移不開目光。
汪靜坐下，輕聲和服務生吩咐了幾句，著手拿出手機，以縴指點觸螢幕，專心看著郵件內容；杜明葉趨前，有禮地喚了聲︰「汪小姐，我是杜明葉，昨天早上和您通過電話。」
「我知道。」汪靜頭也不抬，指著對面空位。「你先坐吧，可以說個十分鐘，等我約的人來了，你就得走了，我今天很忙。」
汪靜嗓音清甜流利，又隱含一股冷調，說不上來的威勢。杜明葉依言坐下，將揣在身上的絨布盒放在對方眼下。「汪小姐，這是我老板的歉意。」
汪靜抬起頭。杜明葉近身目睹，在心中一聲驚嘆︰不愧是個美人。之前在社交場合驚鴻一瞥，未及看清，此刻在日光下，汪靜端麗無比，純黑直發垂耳，襯得小臉明亮出色，一雙俏眼透著美人較少具備的知性和干練，和玫瑰的冶艷爽朗大不相同。這一照面，她突然懂了，李思齊怎能不著迷；托他的福，杜明葉有幸見識了各式美女風景。
盒子靜置幾秒，汪靜玉手覆其上，嗤笑道︰「這是做什麼？負荊請罪？那也該他自己出馬，找個助理算什麼？」
杜明葉預知汪靜不會好言好語相對，心情不受影響。「老板怕你見到他更不開心，所以先派我來，請您消消氣，那天是個誤會，他並不知道前女友沈小姐也在那里，打擾了你們。」
「打擾我們？」汪靜秀氣地捧著額角，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你說錯了，是我打擾了他們吧？他們前緣未了，我是個外來者，有何可誤會的？」
「呃？」她一時不解。
汪靜噙著淺笑，掀開盒蓋一角，眼神閃爍一下；杜明葉無意掃了眼內容，暗訝不語。那是兩顆星形鑽石耳墜，光照下宛如墮入凡間的星辰，璨亮奪目。李思齊竟如此大手筆討佳人歡心，玫瑰將有何機會扳回一城？
「拿回去吧。女人的問題不徹底解決，我不會接受的。沈小姐想必投注感情甚多，不惜拋開女人自尊，和李先生再續前緣。我很忙，沒興趣涉入這種三角關系。」汪靜用詞含蓄，保留了余地，杜明葉猜測，當時場景恐怕十分難堪，向來率性的李思齊才會出此對策，讓不相干的手下親來說情。
「汪小姐，你還是收下吧，老板是真心的。」
「我說過了，我不喜歡太麻煩的關系。」汪靜笑容隱沒，不再客氣。
杜明葉沉默下來，望著冷漠的對方，突然感到失去勸解動力，意興闌姍起來。感情的事非外人所能置喙，她應該比誰都了解才對。她何曾諒解過自己的母親？更別說這三人當中的你是我非了；她替玫瑰或是李思齊作嫁，也不一定能皆大歡喜，這真是樁徒勞無功的工作。
她誠摯看著對方，說出心底想法︰「汪小姐，老板既然特地買來送給您，情意就在里面了，難道還能再轉送別人嗎？我想那樣對別人也不夠尊重。汪小姐當初答應赴約，應該對老板也有好感，相對的，別的女人對他留戀也很正常。以老板的做事風格，他不會拖泥帶水故意和沈小姐牽扯不清，令您不愉快；我認為，感情需要雙方的意願和努力，光靠一個人不會長久。汪小姐應該有點了解，公司由他創立到現在的規模，他的企圖心必然不小，不會隨便放棄設定的目標；這次您拒絕了，他還會再接再厲。老板的個性就是這樣，汪小姐如果想徹底切割，我建議您親自和老板說個一清二楚；倘使他還是痴心妄想，那就是他自找的，到時候您再退回也不遲，最好是摔在他臉上，他以後就記得了。」
汪靜眨著晶瑩美目，呆愣了一瞬，抬眼打量她。「你真是李思齊的助理？」
十分鐘已屆，她將捧在手上已久的大束香水百合遞交給對方，同時起身離座，無奈說道︰「如果不是，誰願意做這般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再見，汪小姐。」
一旋身，她無預期地和來人撞個滿懷，因為雙方都沒有回避，她的額角結結實實磕踫到對方的下頷，鈍痛霎時來襲，她捂著前額，同時和對方痛叫一聲，飆出一滴淚。
「紹裘！」
她听見身後的汪靜驚喊，眯著眼忍著不適移開手掌，唐紹裘也忍痛望向她，彼此認出了對方，都萬分意外。她的前額已泛起紅瘀，相當醒目，唐紹裘伸出掌心按住她的痛點，直問︰「明葉？沒事吧？」
她半張著嘴說不出話，淨是搖頭。原來汪靜等候的人是他。
「還疼嗎？」他關心地審視她的瘀紅，忽略了自己下唇一角已略微腫起。
「不要緊、不要緊。」她別開臉保持距離，汪靜正一臉莫名觀看他們的互動。「你坐吧，我先走了，再見。」努力漾起無恙的笑容，她朝他會意地點個頭，擺擺手道別，轉身快步離開餐廳，趕上電梯，一直到電梯門合攏，她才喘口氣呼痛，又懊惱自己方才糗態畢現；但和唐紹裘無意間打了照面，發現他氣色比上次見面好了許多，看起來精神爽利，似乎生活已逐漸上了軌道，這是值得高興的好現象，她感到一陣安慰。
唐紹裘望著杜明葉消失在門口，才遲遲坐下，心不在焉看著眼前的汪靜。
汪靜注意到他下巴的異樣，問道︰「沒事嗎？」
他輕搖頭，「沒事。」但杜明葉有事，他注意到她眼中泛淚。
「你們好像認識？」汪靜好奇探問。
他低下視線，拿起服務生遞來的菜單，粗略地翻閱一遍，最後定著在一欄湯類上。他靜默良久，仰起臉，與她對視而笑。
「認識。我們正在交往。」
杜明葉脾性算不錯，耐性也夠，知曉凡事急不得，人各有悟性，但能將一道百合蔬菜炖牛肉清湯煮成酸辣肉片湯想來已臻至某種化境，很難不為所動。
她嘗了一口接一口，並非贊不絕口，而是不可思議，必須經過舌頭再三確認。
她搓搓面頰，湯頭離奇又嗆鼻的口味使她判斷力失序了幾秒。她在哪里？為何欲哭無淚？對了，她在唐紹裘家，下班後被征召過來當廚藝訓練師，歪站在她面前一臉不耐煩的女人是幫佣阿琴。
「你……加醋？」她的鎮定逐漸失去中。
「是啊，醋可以去腥味啊。」阿琴大著嗓門道。「而且我有加米酒喔。」
「先生不能沾酒，加姜就行了，那……又何必加黑胡椒粉呢？」她忍不住抓亂自己鬢發。
「辣可以開胃啊，而且胡椒粉也不算辣。」阿琴振振有詞。
「牛腩呢？怎麼變成牛肉薄片？沒有口感了啊。」
「火鍋肉片今天大特價，便宜很多，干嘛用牛腩？」
杜明葉模模眼角，發現竟有濕意。她低頭調整扭曲的表情，擠出親和的微笑，音調放軟︰「阿琴，我明白你有你的考量，但自從第一次你把人蔘雞煮成燒酒雞，第二次粉蒸排骨你把蓮藕粉改成炸粉而且沒蒸熟，我就已經把做菜的步驟一五一十寫在紙上。你看，還貼在冰箱門上，這樣照順序做一定不會差到哪里去。而且我再三強調先生在養身體，盡量別踫刺激性的東西，這樣一鍋胡椒湯怎麼喝下去？」
阿琴面無表情，撇嘴道︰「那上面有很多字我看不懂啊。」
「嗄？」
「先生說看多少算多少，他沒空念給我听，而且我還要回家煮飯哪。」阿琴理直氣壯。「我第一天就跟先生說了，打掃沒問題，煮飯就不保證嘍。」
「……那好吧。」不習慣對他人出言責備，只好自己收拾挫敗的心情，她無精打采對阿琴道︰「如果你不嫌棄，這鍋湯請您帶回家給家人吃吧，回去別忙了。」
「真的嗎？」兩眼睜睜發亮。「先生不喝嗎？小姐咧？」
「我在減肥，先生在忙。」她捂著肚子，遮掩饑腸轆轆聲。
「那不要浪費，我兒子他們最喜歡這種湯了，多謝喔。」
「哪里。」物盡其用是杜明葉此刻起碼的安慰。
「那後天還要來嗎？」阿琴端著湯鍋站在廚房門口，比剛才多了幾分興致。
「不用不用，暫停幾天好了，我最近也忙。」她趕緊搖手婉拒。
回頭清理好殘局，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剩余食材快炒快煮出肉片雜菜面，端上桌，拖著疲累步伐走到書房門口，屈指敲叩門板，倚靠著門框；正伏案寫專案報告的唐紹裘應聲︰「我這就出去。」
兩人面對面吃著面，唐紹裘始終心情良好地噙笑不言；她目光不時瞟向對方，終于忍不住說︰「湯沒了，你好像不意外？」那笑容像藏著玄機。
「我都听見了。」
「你該讓我知道她不識字。」她瞪他。她花了一晚上費心寫了洋洋灑灑三大張的自制食譜，竟成了天書？
「也不是全不識得，你該用更淺顯的用字，畫圖也行。」
「哦？」她微眯眼。「上次怎麼不說？教會一個天馬行空的隨性母親烹飪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我總不能隨侍在側啊。」
全是她的問題。唐紹裘要求她抽空教授幾道菜色給幫佣阿琴，她不疑有他，天真地一口答應，以口授及筆記方式傳達，待她下班後再來驗收，卻沒料到阿琴是個秉性豪邁有如男人的女性，做菜亦無比豪邁，三次都是杜明葉下廚收場。
「慢慢來，總有一天會好的，你該給她機會啊。」他氣定神閑安慰。
阿琴的難受教讓他可以名正言順多見杜明葉，他一點也不急。
她不以為然，嘟起嘴。「你還是想想別的點子吧，我做不來。而且為了趕來這里，我推掉了晚餐，菜也沒燒好，真劃不來。」
他立即掀眼看她。「晚餐？和誰？」
她不以為意答︰「一個基金經理人，以前玫瑰介紹的。推了他好幾次約了，今天本來都約好了，都是你。」
「明葉，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唔？」她瞄向對面，即時愣住，他的臉色變得真快。「你在生氣嗎？你不是說我們就當作剛認識，不干涉對方的社交啊。況且，我和邱先生是有事要談啊。」
他緩了緩僵硬的臉容道︰「我不干涉你，但你總得先告訴我。」
「為什麼？你和汪小姐見面也沒告訴我啊。」
他怔了一秒，吸了口氣道︰「那怎麼一樣？我們有正事要談。」
「難道我和邱先生就沒正事要談？」
再說下去就成了抬杠了，他直言道︰「你在吃醋？」
「怎麼會？」她說的是事實。「不是說了只要你開心我不會干涉你嗎？你別想太多。」
「我怎麼覺得是你想太少了。」
她說不過他，無奈地妥協︰「好吧，那就想多一點。你是怎麼認識汪小姐的？」
「我和她是大學校友，她讀企管，我早她一年畢業，公司行銷部最近想挖角，知道我和她的關系，請我出面洽談。」他節略解釋，卻發現她只是敷衍听著，一邊在大口吃著面，似乎餓了許久。
他觀望她心無旁騖的吃相一陣子，忍不住笑了，親自走過去，扳過她的臉，俯身就要吻她，她急忙別開臉，囫圇吞下嘴里的食物，瞪著他。「喂！干什麼？」
「還能干什麼？」
「你忘了我們得假裝剛認識，不可以動手動腳？」她口氣極認真。
他愣在那里，想起自己設下的游戲規則，悻悻縮回手。
「好吧，既然剛認識，我們得重新了解對方。」他也一派認真投入了游戲。「那麼，請問杜小姐，到現在為止，除了我，你心里曾有過誰？能不能介紹一下？」
她面色一變，舉到一半的筷子慢慢降下，擱回碗沿；她盯著浮在湯面上的菜葉，一動也不動，然後抬起食欲盡失、一臉認輸的表情。「這樣吧，我們扯平，我讓你吻我一次，但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好不好？」
他當然沒有吻她，而且接連好幾天，他再也沒有興起吻她的念頭，他腦海中只盤旋著一個疑問——讓她心念不忘的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