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第二十二章
九歌松開手,踉蹌著倒退幾步,心底不斷冒出陣陣冷意。
胎記?有嗎?她沒印象,是真的沒有還是她沒注意?
她回想著,兩人纏綿之時,都將彼此的身體看了個遍,她記憶里,除了在他身上看到一些細碎的傷痕之外,不曾看過任何的胎記……
她開始茫然、惶恐。沒有胎記這說明什麼?難道他真的是假的?不,這些人是雲初濃找來的,他們才是騙子!騙子一一
雲初濃看出她的掙扎和打擊,又淡淡地說:「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證明他的身分是假,只是,要陛下配合我。我知道陛下心中一意想維護他,除了他的話,別人的話一概不听,那麼,我也可以讓陛下听到他親口說出實話。」
九歌緩緩抬起眼,瞪著面前這個貌似仙子,心腸卻如羅剎般可怕的女人。
聲音,一字一字從她身體內的另一個世界里飄出,「你,想怎麼做?」
第十一章永訣
鸞鏡接到雲初濃的一張密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一一
千般錯,萬般恨,盼能一見,此見即永訣。
他遲疑了很久。錯與恨,指的是她還是他?一見即永訣,這永訣是生離還是死別?
他本可以拒絕,但他還是去了。
太子宮里,所有奴僕不知道被遣到了哪里,四周冷冷清清的,引路的媲女將他一直領到一扇門前,恭恭敬敬地說:「王爺,太子妃在里面等您。」
這是很小的一間屋子,布置清雅,看得出來是雲初濃的私寢。
鸞鏡走進去,雲初濃就坐在床邊,垂著頭,像是看著床上的繡花出神。
「太子妃召見,不知道有什麼吩咐?」他負手而立,客套生疏地問。
她緩緩抬起頭,但並沒有看他,而是在唇邊綻出一抹苦笑,「王爺,你看這被褥上的花色繡得好不好?」
他沒有走到近前,遙遙的,打量那一床大紅被褥,上頭繡著一對鳳凰。
「是宮內繡房的手藝吧?想來絕不會差的。我不懂繡工,看不出來好壞。」他小心應對。
她幽幽一嘆,「我在嫁給太子之前,只與他見過一面,乍然听說自己要當太子妃,滿心都是歡喜。不瞞你,我自小就心高氣傲,做什麼都希望能做到姊妹中最好的,今日的太子妃,就是明日的皇後,是天下多少女兒家的夢想,這等好事怎麼就落在我頭上?這床喜被,不是宮內繡房做的,是我親手一針針縫繡出來的。你看這花色、這繡工,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我當時的真情流露。」
她邊說,眼睫卻漸漸盈淚。「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大婚之前竟然會遇到你,一見誤終身,當你第一次在那株楓樹下叫我「濃兒」的時候,我整顆心就都交給你了。」
鸞鏡依舊沉默。
「可是,我卻忽視了你其實故意利用我……不,我該想到的,因為你不可能娶我。我成了太子妃之後,你我就更不可能在一起。但我總還是存著一點妄想,希望你對我有份真心,只要這份真心在,哪怕讓我去死……我都甘願。
「所以,即使你讓我去慫恿太子出征,明知他去了有生命之憂,我還是不顧妻子的本分,幫看你,一手促使丈夫走上死路。然而你回報我的是什麼?你和九歌在一起,親親熱熱,雙宿雙棲。鸞鏡,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嗎?」
他對上她哀傷的眼,緩緩開口,「這世上,總是有些人要辜負一些人。你,辜負了太子,而我,辜負了你,說不上是誰對得起誰,又對不起誰。」
雲初濃霍然起身,慘笑道:「好,你已連我的這些付出都不願認同,那麼,當初陛下要揭穿你身世的時候,是誰救了你?是我!你又是怎樣報答救命恩人的?」
「太子妃今日是想要我的一句「感謝」嗎?」
「不,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她冷不防地起身沖過去一把抱住他,「你知道我自始至終要的只是你。那日你從戰場必來,我求過你一件事,求你帶我離開皇城,到天涯海角,任何一處都可以。今日,我還是這句話,鏡,只要你帶我走,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拋掉。」
「若是我不肯呢?」他的聲音淡淡的在她頭上飄響,「太子妃準備把我怎樣?」
她感覺到自個雙臂下擁抱的身體是如此冰冷僵硬,就像是一塊冰,一根木頭,沒有任何反應。
她的心,漸漸涼了,松開手,緩緩抬起眼,注視著他,「那麼,我就毀了你,不惜一切毀了你。」
鸞鏡微微一笑,「太子妃,你和南昭英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哭哭笑笑地迷倒了他嗎?」
雲初濃花容失色,倒退一步,「你……」
「你和南昭英在一起的事,我都知道了。」他平靜地說:「太子妃,听我一句,南黎王子人品不錯,是個可以交付一生的正人君子,你若是對他真的有情,就好好把握,不要再錯過了。至于我,活著,不是你的人,死,也不是你的魂。忘了我吧。」
她眼中忽然泛出暴庚之色,從床頭抓起一本冊子,丟到他面前,「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記錄你出生的王碟!你出生的時辰、地點、父母,以及你身上所該有的每一處記號,這上面都記錄無遺。我已經找到了靖錦王爺身邊的人,只要把他和這王碟一起交給九歌,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嗎?」
鶯歌眼波一震,望著腳下那本散落的冊子,又再看向她,「你若想交,就交吧,九歌終是信我,不會信你的。」
「這麼說,你要抵賴到底了?」她不以為然地哼道:「你以為你還能騙她多久?」
他默然良久後才緩緩道:「九歌,要的是我這個人,不是鸞鏡這個名字。即使我不是鸞鏡,我,依然是我。」
雲初濃卻陡然爆出一陣狂笑,笑聲淒厲得讓人不忍卒聞,接看只見她幾步跑到床邊的衣櫃前,猛地將衣櫃門一拉,大聲道:「那讓她自己告訴你,
刺入鸞鏡眼中的。是一襲金黃色的衣裙,這是屬于皇帝的服色,這是一種明亮到極致的顏色,此時此地,看到一這抹頗色,他的心卻瞬間沉入到無邊無底的深淵之中。
九歌,就蜷縮著坐在衣櫃中,緊緊用雙手捂住嘴,像是生怕自己發出任何聲音而驚擾到了外頭的他們。
他本來以為她在流淚,但是當她緩緩抬起頭,望向他時,那雙大大的明眸中卻是干涸的,一滴淚也沒有。
沒有憤怒,沒有表情,她像是一個布女圭女圭,只是怔怔地看著他,這種呆滯,比之狂暴的斤責和痛罵,更讓他心痛如絞。
終于,終于還是要面對這一刻嗎?
他閉上眼,平生第一次,他怕看到一個人的眼楮,即使這雙眼楮中什麼都沒有,卻比什麼都有更讓他恐懼。
再睜開眼時,九歌已經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臉色比滿地的冰雪還要蒼白透明,那雙大大的黑瞳中,慢慢暈出一層難以言說的復雜顏色。
「你,給我唱的那首歌,是哪里听來的?」
她開口了,問出的第一個問題卻是這個?
旁人或許不明白她為何問這問題,但他明白。
鸞鏡咬緊牙,從未答得如此艱澀,「是……大氏國的情歌。」
「大、氏、國……」她茫然地念著這幾個字,然後自言自語著,「所以你認識大氏國的文字,認識大氏國的桃花配,還能順利說服大氏國撤軍,這都是因為——你是大氏人。」
他沒有回答,僵硬的身體甚至抬不起任何一根手指,他向來巧舌如簧,但是此時,他連一句嘆息都發不出。
「為什麼?為什麼要接近我?」九歌的臉和他貼得很近,「因為有趣?因為想借助我幫助你們大氏人?」
「不。」他用盡力氣才吐出這個字,「因為,你是唯一把我當人的人。」
這是他的真心話,這句話的背後是多少不為人知的傷痛,他只希望九歌能明白,即使他用一萬個謊言來遮掩自己的身分,但是在她面前,他最不曾遮掩的,是他的真心。
然而九歌听著他這句告白,表情依然迷迷茫茫,她嘴角勾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輕蔑而鄙夷,「可你,卻沒有把我當人,我只是你的棋子、玩物罷了。」
「九歌」
他喊她的名字,卻換來她更加鄙夷的目光。「不許喊!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叫我的名字,那是我所愛之人才有的特權,而你,將是我要痛恨一生的人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就不會斷絕對你的恨,即使我死了,也依然會恨你」
她抬高手,扯出掛在脖頸上的石子吊墜,狠狠地向下一拉,紅繩被扯斷,她白哲的脖子因而勒出一道血痕,看在鸞鏡眼中,心痛更甚。
九歌仿佛全然感覺不到疼痛,她面無表情地將吊墜舉到他面前,重重地、芍剛良地、無情地將它用力一摔一一
鸞鏡閉上眼,避開九歌那無情而絕望的眼神,卻無法掩去石頭吊墜在地上撞擊出的清脆聲音,那樣決裂的聲響,久久回蕩在四周,繚繞不去。
「從我的鳳朝滾出去!賓回你的大氏國,一輩子不許你再踏上鳳朝的土地則九歌冷冷的宣布,如同在朝堂之上對臣子們頒布聖旨一樣。
她沒有下令殺他,可這句話卻比將他千刀萬剮還要來得讓他痛苦千萬倍。
斬斷了所有情愛,掏空了所有眼淚,他和她都只剩下傷痕累累,心如死灰。
不知過了多久,鸞鏡再度張開眼時,屋內空空蕩蕩的,九歌和雲初濃都已離去。他伺樓著身子,彎下腰,半跪在地上,模索了好一陣才模到那枚吊
墜。
吊墜雖然是石子磨成的,但在重擊之下,依然被摔碎了一角,原本圓潤的石頭有了銳角,冷不防地將他毫無提防的手指割破。
鮮血,滴到這白王般純潔的石頭上,一滴、兩滴……
辦色的鮮血滑過石頭,滴到地上,他傻傻發楞地看著石頭,想著,浸不透吶……他的血,這樣努力地浸染著它,為什麼浸不透它的內心?
血和石,本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只有傻子才會以為它們能融合在一起吧?
傻子,一個早死了一次的傻子……死了一次的人,怎麼會妄想再活一次?
無論他是誰,他的心早就該隨著身體一起埋葬在那處懸崖之下。
如果當初那個真正的鸞鏡沒有救他,如果他沒有愚蠢地答應了對方臨終的托付,他就不會冒名頂替來到鳳朝,不會見到九歌,不會愛上她,不會費盡心血,拚掉性命也要幫她,不會……這樣殘忍地,無情地,再被殺死一次。
「千般錯,萬般恨,盼能一見,此見即永訣……」
雲初濃的話,原來已經注解了他和九歌的結局。
一見,即永訣。
兩匹馬,兩個人,走向鳳朝皇城的城門,馬背上的人,一黑一白,甚是惹眼。
快到城門前的時候,黑衣人偏頭說:「不再做鳳朝人就真讓你這麼難過、這麼失魂落魄?無名,打起精神來,回到大氏,你要做的人物可不下于這個什麼狗屁王爺。」
白發人是鸞鏡,或許,他現在已不能被叫做鸞鏡了。
月兌下那身跟隨了他數年的銀色王服,摘掉束發的紫金冠,離開他住了一年多的清心苑,他,應該被叫做無名
無名,一個連在大氏國都沒有名字的人,一個在敵國將領口中被叫做「影子將軍」的人。
但他不想拋棄這個名字,那代表一個最美好一一就算現今是如何的痛,也削減不了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