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小王子 第六章
上班挺有趣的。人生百態,盡在這個二十五人的辦公空間里。
王明瀧特地帶來一個有指針的小時鐘,每天一早坐定後,便將小時鐘擺在桌子左側,好能同時看時間和傅副科長。
八點十分,傅佩珊準時打卡,不管她穿著牛仔褲或是正式的上班服裝,她在八點十五分一定著裝妥當,並且泡好一杯麥片,坐下來開機。
八點十七分,化妝完畢。
八點二十九分,吃完早餐,補個口紅,並且瀏覽完網絡新聞,直接將畫面切到資金需求表,拿出計算器,開始工作。
他看了一個多月,除了第一天提早上工,還有一次被捷運擺點外,她分秒不差,照表操課。
他懷疑這個女人有雙重人格。工作時,沖鋒陷陣,精明干練,錙銖必較﹔等一離開了辦公桌,轉頭話起家常,就是個尋常的傻大姐,漫不經心,直來宜往,大而化之﹔而在該留心的時候,她那細膩敏銳的心思又令他驚奇不已,從而產生一種他也無法形容的詭異感動。
跟她說話,不必防備,不必對抗,可以正經講公事,也可以開玩笑﹔可稍一亂扯,她就要生氣,然而那種生氣不是真的忿怒,而是接近「番」的無厘頭表現,隨意吼幾句,脾氣也就煙消雲散了。
她不當他是少爺或王子,而是一個她所管轄的普通職員,該教的教,該罵的罵,該獎勵的......嗯,她好像還沒夸過他工作表現好,真是吝嗇。
他繼續審視她的側臉。明知這樣子看人很不禮貌,然而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動不動就要分析人性的老毛病。
呃,雖說長相向來不在他的分析範圍,但他還是開始研究起她的臉部構造。
她沒有讓人驚艷的美麗,卻很耐看﹔五官大小合宜,適當地擺在臉部,便是端正清秀﹔她化妝後膚色會明亮些,不刻意蓋掉臉頰的雀斑,眼楮也不會突然變成像魔戒的咕嚕那麼大,她還是原來清爽又輕快的她。
此刻,她披著柔亮黑發,安安靜靜地拿湯匙舀麥片,一口一口吃著,那低眉斂目的模樣,就像是個溫婉端莊的古典仕女。
「看夠了嗎?」如他預期,她轉頭過來吼他。
真凶。可惜啊,她講起話來就破功了,跟溫柔兩字完全沾不上邊﹔對了,她還有一雙瞪起人來分外黑白分明的清亮眸子。
「今天看完了,明天再繼續看。」他將小時鐘擺回桌面正前方,現在時間中原標準時間八點二十分,還算是早餐時間,他也就再扯下去︰「我還是無法理解,一塊粉餅和一支口紅竟能將女人變得閃閃發亮。」
「我也不能理解,你拿發膠隨便抓幾下,你的頭毛全部立正站好。」
「全部立正還得了,變刺蝟了。」
「不是刺蝟,是深海里的大海......膽。」
「深海里的應該是大菠蘿,不是海膽吧?」
「對不起,王小朋友,我已經過了看海綿寶寶的年紀。」
「是誰住在深海的大菠蘿里,海綿寶寶。」他干脆打著節拍,念了起來,同時觀看傅副科長的反應。「方方黃黃伸縮自如,海綿寶寶......」
很好,置若罔聞,面無表情,不動如山,繼續看網絡,吃火腿蛋三明治配麥片,當他是披了透明斗蓬。沒關系,他還有下一招。
「對男生來說,美亦美的火腿蛋三明治還是吃不飽。」他扔掉跟她一樣的三明治紙袋,往抽屜模去。「對了,這里有一顆隻果。」
「咦?這隻果......」動了。
「傅副科長致贈的隻果,深具紀念價值,我很用心保存,舍不得吃。」他拿出水果刀削起隻果皮。「與其放太久壞掉,還是將傅副科長的心意吃下去吧。」
「吃個東西也要發表感言?這明明不是當初那一顆。」
「怎不是當初那一顆呢?它具有隻果的形狀,也有隻果的紅色,還有隻果的香昧和構成分子,妳能說它不是隻果嗎?一個半月前的隻果是隻果,一個半月後的隻果難道就不是隻果?因此得證,這顆就是妳給我的愛心隻果。」
「什麼啦,一早搞得我頭昏腦脹。」
「這是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我只是倒過來套用。」
「你王明瀧的歪論最多了。」
傅佩珊嘴里嚷嚷,卻是心虛得很,不明白自己怎會在看他拿出隻果來時,心頭會驟然一跳,好似被他公開了什麼秘密。當初拿來謝罪的一顆青森大隻果,難不成她還以為他真的舍不得吃?
看他掛著邪惡的笑容,講得煞有其事,然後笨拙地拿著水果刀,一片一片地切割隻果皮,她看不下去了。
「拿來,我幫你削。」
她在桌上鋪好廢紙,左手接過隻果捧住,右手拿刀削了起來。慢慢地,一條彎彎曲曲的隻果皮不間斷地盤旋垂落而下,像個自己制造出來的漩渦,任憑大海怪將她拖了下去。
唉!她在跟小王子賭什麼氣啊。
每天早上給他看免費的化妝表演,現在又表演削隻果皮,他樂此不疲地招惹她,她竟也樂此不疲地配合演出?
不介意,她真的不介意﹔她一直當他是個愛搞怪的小弟弟,從不像女同事刻意在他面前擺出美好的形象,而是斗嘴、斗氣樣樣來,倒也是自娛娛人,給了因洪副理要求日多而籠罩低氣壓的財務處一些笑聲。
日子得過且過,很多事情她不會太堅持,三八沒形象也沒關系,大家快樂就好﹔但有的事情,她又會堅持她鋼鐵般的意志絕不改變。
像是,工作時必全心全意,戀愛時要真心真意。
然而,付出真心真意的愛情,就像是職場上「能者多勞」的傻瓜,對方能了解明白的,自然會珍情愛護﹔否則,就被視作是天經地義,持續剝削她的感情...
某段記憶悄悄浮現,她心里有點難受,立刻搖頭甩掉。
她的堅持沒錯,只是沒有遇到對的人。勵志書籍都是這樣寫的,要振作起精神,告訴自己︰妳是值得被愛的,妳終究會尋到一個真正愛妳的好男人,加油吧,傅佩珊。
感覺一道目光直直地射中她,還帶著悶住的噗噗笑聲,她這才發現,原來她右手握緊水果刀指向天花板,好似準備沖鋒﹔左手亦是高舉隻果,人家還以為要當鉛球推出去了。
「我們傅副科長好像想到了什麼?」大海怪微笑。
「哼!」她收回宣誓時的標準姿勢,轉為切隻果,去果核。
王明瀧有備而來,盤子都準備好了,她邊哼邊切塊。「沒看過這麼賢慧的主管吧,感不感動啊?」
「太感動了。」他將叉子叉到隻果上。「妳也拿去吃。」
「我一大早不能吃水果,會澇賽。」
「這樣?所以妳都喝熱的?可是妳麥片只泡開水,不會太淡嗎?」
「營養就好。」
「加點咖啡,我分你一半。」
「不要。沒听過麥片泡咖啡。」
「沒听過也可以試,不試試看怎知道不行吃?」
「不要啦,好奇怪的吃法。」
「這咖啡還沒喝過,不會喝到我的口水。」
「不要。」她包起果皮,拿水果刀比劃一下。「我去洗手,你敢給我倒咖啡到杯子里,小心我、我、呃......哼,這把刀就不還你。」
真是虎頭蛇尾的恐嚇。王明瀧一笑,向同事招呼︰「媛媛,勇哥,吃隻果。」
「明瀧,你別惹佩珊姐了。」現在大家混熟了,邱媛媛直呼小王子的名字,笑說︰「跟你走在外面高貴冷靜的形象差好多喔。」
「我惹她?」
「對啊。」勇哥吃著隻果,也說︰「每天就看她被你氣到噗噗跳,皺紋都多了好幾條。你應該認識很多豪門貴公子,快幫我們佩珊介紹個好對象,給她補償補償。」
「給她當貴婦,她大概閑不住﹔就算不出來上班,也要當個大樓住戶委員或是家長會代表什麼的。」他邊說邊向媛媛指著隻果。
「你都模清佩珊姐的個性了。」邱媛媛朝他指的隻果搖搖手,又說︰「難怪她說,她好像被你吃定了,每天拿她當獵物,像一只追在後面的大......」
「大海膽?大菠蘿。﹒派大星。.」
「呵呵,我不能出賣佩珊姐。」
「是大海怪。」勇哥笑說︰「妳們女生整天吱吱喳喳的,我不听都不行。」
「喔,傅副科長對我的成見很深?」王明瀧盯著走回來的苦主。
「在說我壞話?」傅佩珊將洗干淨的水果刀還給物主。
「沒有啦,佩珊姐。」邱媛媛拉了她,兩人轉頭過去小聲地說話。
傅佩珊回到座位,打開抽屜,拿了一個暖暖包給媛援。
王明瀧擦干水果刀,收刀入鞘,突然有所感悟,又稍微抽出來,露出刀面,再收進去,收收拉拉之間,有點明白自己的行為了。
原來,打從第一次見到她之後,他一直在出招,一直在招惹她,就像個頑皮的小學生,老愛扯著坐在前面女生的辮子,或是踢她的椅子,或是扔紙團,想盡辦法引起她的注意,非得將她惹得回過頭來罵他,他才甘心情願。
這是什麼犯賤心理?
他行事向來率性,卻也能理性地歸納出緣由﹔也面對這個女人,他的言行全無脈絡可尋,純粹就是要鬧她,為鬧而鬧。
他分析人性也有個限度﹔這樣做,到底有何意義和目的?
一見到媛媛拿暖暖包括著肚子,他心里有數,大概就是女人的那回事﹔可他竟是見獵心喜,方才的理性思考和探究全拋到腦後,因為他又想犯賤招惹他的傅副科長了。
「我手腳冰冷,我也要暖暖包。」
「冰個頭啦!要暖暖包自己去買。」傅佩珊瞪他。「手腳冰冷就不要冬天早上吃涼涼的隻果,我們女人的養生之道你多學著點。」
「我的隻果招誰惹誰了?」
「你這隻果很甜......」勇哥再叉一塊,一抬頭,忙喊聲︰「副理早。」
然後趕緊回座位。
「你們還在開早餐會報?」洪邦信走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都八點三十五分了。」
「對不起。」傅佩珊自知理虧,趕快工作。
「洪副理的于表好像比我用格林威治時間對出來的時鐘快三分鐘。」王明瀧依然悠哉地叉隻果。「洪副理請吃隻果。」
「謝謝,我不吃。」洪邦信保持面其般的笑容,轉過頭說︰「佩珊,我在公司月刊編輯委員會上提出建議,每個月由財務處寫一篇經濟金融小百科,妳經濟系畢業的,一月一篇沒問題吧?」
傅佩珊還能說什麼呢。洪邦信一來就加入月刊編委會、福委會,求表現,求出頭,他和莊經理是兩個極端,但為何苦命的都是員工?
「都我寫?」她還是要抗拒一下「不給同事輪流寫?」
「咳。」王明灌插嘴︰「月刊是聯誼性質,給同事投稿寫些趣間,報導公司活動,何必搞得這麼硬?」
「王業通訊是綜合性月刊,我們希望提供同事更多的信息。」洪邦信應付完小王子,又轉向傅佩珊說︰「妳上次總經理的演講稿寫得很好,舉日常生活的例子來印證雙率變動,妳就照這樣子寫。」
「謝謝洪副理夸獎。」王明瀧笑容可掏。「我大姊夫的演講稿是我寫的。」
黑了!暗佩珊在心底哀號。上回被拉到總經理室就已經黑了一半,現在又讓小王子的墨魚汁噴得全身黑。洪邦信是血統最純正的大姊夫派,但王明瀧就非得將她劃入王子派不可嗎?
「莊經理不是叫妳寫?」果然,洪邦信臉色變僵。「我指派給明瀧寫。」
「以後妳一定要自己寫。」
「是。」將專欄稿子分出去的事,她只好暫時不提了。
洪邦信下完指令,不再看王明瀧,趾高氣揚地離去。
「妳怎麼不跟他說,我大姊夫講稿是我自願寫的?」王明瀧間。
「的確是我叫你寫的,要臭,臭我就好了,免得你們結怨更深。」
「妳很有承擔的肩膀,也是世界和平的使者。可要我的話,我會問洪邦信,為什麼不叫研發處寫認識芯片的文章?叫業務了處寫如何和韓國人打交道?」
「我能拿你的話去質問上司嗎?你以後是管理公司的決策階層,大概也不希望遇到一個事事唱反調的員工吧?」
「那我就要做到讓員工心服口服,不會事事跟我唱反調。」
「我高度期待,王董事先生。」
「以高層立場來看,至少寫金融文章普渡眾生不是壞事,但寫工作日志就無聊了。」
「唉。」講到洪邦信的新要求,天就黑了一邊,傅佩珊拿出工作日志,打開來,拿筆記下。「今天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三,天氣楮。去!我還小學生寫日記咧。」
她將工作日志扔回抽屜,眼角余光瞥見小王子正縮著脖子,合掌上上下下搓著手心。
「你過來,手伸出來。」
「一早就有點心?」王明瀧將椅子滑了過去,乖乖伸出手,手心向上,也許她又帶來什麼餅干糖果,準備分給同事吃。
她伸出食指,往他左手食指彈一下,頓住半秒,又往中指點一下,有些猶疑,再往無名指輕抹一下。
「回去。」
他滑回座位。啪!一個暖暖包同時扔到他桌上,他拿起來,以目光詢問她。
「還要我教你怎麼用嗎?」
「謝了。」他撕開包裝,拿出暖暖包,搓了搓。
「男生怎麼會手腳冰冷?要不要我做四物雞給你喝啊?」
「好啊!什麼時候去妳家喝?」
又來了。傅佩珊好惱,又讓他佔口頭便宜了,要怪就怪自己心直口快外加同情心泛濫成災。
她只管看計算機屏幕,發誓再也不要看那只竟然會手指冰涼的大海怪了。
王明瀧握著暖暖包,以大拇指撫拭被她抹過的三只指頭。
溫溫熱熱的,是暖暖包正在散發出來的熱度呢?還是突然被她踫觸時,由她指尖帶來電流似的一股熱潮?
一向自詞頭腦清楚、分析事理透徹的他,在此刻卻很是困惑﹔不只是分不出指頭熱度的來源,連心頭緩緩罩上的暖意也令他迷惘了。
他該秉持哲學家的求知精神,鍍而不舍地去找出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