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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後佞臣 第一章

作者︰橙意

極北與漢人所據的中原隔著險惡的北溟長江,是一片神話色彩濃厚的四靈大地。

四靈之名始于百年前,在結束長達百年的爭奪酣戰後,形成四強鼎立的局面,四國皆以靈獸名為國號︰驪龍,白鳳,麒麟,祥龜。

諸國之間達成協議,約束彼此不相互侵擾國土,屬于這塊極北大地的太平盛世終于到來。

驪龍國位處極北大地的南端,四季如春,百草遍生,國務運作全賴百草,近年來更積極拓展航運,將具有各種神妙功效之藥草輸入中原,藉此充盈國庫。

此時正值褚明王當政,年號「宣寧」。

褚明王氣性敦厚,施政主求公正仁義。至于朝臣則分兩派,一派是由受封「百敬公」的李衡年所帶領;另一派則為朝野的流離勢力,唯有利益相通時才會結盟。

除了朝廷中的兩個派系,專門游說諸官的說客派正逐日壯大,世人稱其為縱橫家,據聞,光是李衡年門下所供養的食客兩百,便有過半者皆為近年來竄起的縱橫家,這股新興勢力不容小覷。

這些巧舌如簧的青年才俊,此生之志只為榮華富貴及提升自我地位,不論是非對錯,求個人利益而顛倒黑白、搬弄虛實,不幸的是,此種歪風不只橫行在驪龍,也在四靈諸國悄悄蔓延擴散中……

蟄龍城內,熙來攘往的街上,驀然一陣騷動,幾乎驚動了整座城,百姓們爭先恐後地想要擠進風吟樓,就連褚明王出巡都不曾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另一邊,同為酒樓的春賢樓小閣上,一把白玉扇輕輕地搧著,持扇的手膚白如雪,宛如與扇骨相融為一體。

持扇者衣前交襟皆以細柔絨毛滾邊,這是驪龍國地位尊高者特有的穿著,顯然此人身分不凡。

一襲黑袍裹住挺拔身軀,一頭未束的青絲披散于後,春風徐徐吹過,絲絲縷縷欲飄似飛,一杯醇酒溫熱入喉,一滴酒落在噙笑的唇邊,他以修長的指慢條斯理地揩去。

這一舉一動,同桌之人早已看得神情呆滯,雙眼發直地瞪著男子,魂魄彷佛飛到九霄雲外去。

男子察覺對方的失態,慵懶抬眸,乍然,一雙宛若黑玉的炯亮瞳眸迸出精光,流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精敏聰智,如狐般狡詐,卻又擁有猛獸之勇,銳不可當。

他略顯不耐地開口,「路兄這麼直勾勾地盯著我瞧,讓我這個大男人都覺得窘了,莫非路兄有什麼特殊癖好?」

路子野聞言方覺失態,連咳了數聲後,舉杯就飲,誰知到了嘴邊才發現杯中物早在他看傻時讓衣衫喝了去,他尷尬萬分地連忙再替自己斟滿一杯酒,倒酒之余,卻仍不忘偷覷眼前的男子。

司空碇,驪龍國當朝最引人注目的後起之秀,其受寵程度幾乎和百敬公相去不遠,據說,褚明王更有意封他為侯。

姑且不論封侯一事,因為光是司空碇的竄起便足以令人嘖嘖稱奇,其經歷坊間流傳無數種版本,但至今仍無法證實何者為真。

人人只知,切莫得罪司空碇,只因他光憑一張嘴便能抄家滅族,栽贓嫁禍,更荒謬的是,褚明王對他所說的話是深信不疑。

思及此,路子野不禁冷汗涔涔。自己不過是一介儒生,若是得罪了王上跟前的大紅人,那可是要不得……

耳聞不如眼見,司空碇竟是生得如此俊俏,相貌比一些脂粉味濃重的男寵要來得姣好,虧得人人訛傳他長得小頭銳面,像個老頭子般深沉,有權謀……眼下這麼一瞧,唉,其翩翩風采與姿貌都令人自嘆弗如啊!

「路兄,你說說看,那頭的風吟樓究竟葫蘆里在賣什麼藥,怎麼會人人都搶著進樓呢?」司空碇瞥向面前臉色慘白的書生,不得不佩服起自己看人的功力。這個路子野是他一時興起,在街上隨意邀來的陪客,假借討教學問之名義,實際上,是為了自他口中打探近來甚囂塵上的某樁事。

路子野雖然知道他的真實身分,但不大聲張揚,也沒有急著要巴結他,反倒更加謹慎,省了他不少麻煩。

「恐怕是與一團戲班子有關。」路子野連忙回答。

聞言,司空碇微挑劍眉。「路兄,你口中的戲班子是指……」示意他往下說。

他續道︰「約莫半個月前,風吟樓突然請了一班從中原千里迢迢而來的戲子,為酒客助興,每隔三天便演上一場,不知是不是我國百姓性喜嘗鮮,所以—」

「所以,才會出現這種眾人爭先恐後的空前盛況。」司空碇淡淡地接了話尾。

路子野頷首,也隨著他的目光移向窗外,不遠處的風吟樓被擠得水泄不通,與春賢樓的靜謐形成強烈對比。

驀地,司空碇起身,一手負于後,一手持扇,笑盈盈地同他說︰「不如,我們也來去湊個熱鬧,瞧瞧這究竟是在演些什麼。」

他倏地瞪大雙眼,神態顯得倉皇無措,連話也說得結結巴巴的,「那、那種粗俗的戲碼恐怕入不了司空大人的眼……」這一去還得了!那戲的內容……

司空碇慵懶地看他一眼,放眼遠眺,眸光精如鷹隼,熠熠生輝。

「路兄抬舉我了,我也不是什麼王公貴戚,哪來什麼入不入得了眼,看戲嘛,純粹是種樂子。」他笑得過分燦爛戲謔。

「這—」正想出言攔阻,就見司空碇頎長的身形先一步邁向樓階,分明是早打定主意上風吟樓一探究竟。

路子野無奈,匆忙起身緊隨在後。

玉扇搧呀搧,俊才美如玉,氣宇軒昂,無比非凡,走在鬧街上,登時惹得周遭的仕女一臉羞笑,雙眼直勾勾地瞧著步履恬閑自在的俊美男子。司空碇身後的路子野禁不起這樣熱情的注視,沿路只敢低著頭。

方走近,湊巧風吟樓門口的人牆微露一縫,司空碇堂堂一個大男人竟然也不覺得窘,身手利落地鑽身竄入擠成一塊的婦孺們群中,向來以君子自居的路子野,當場瞠目結舌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雖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不過這也太、太不體面了吧?

司空碇前腳剛跨檻而入,耳邊驟聞酒樓懸架的棚子上傳來一道淒厲哭聲。

「這奸佞實在欺人太甚,整日含血噴人,盡以讒言害忠良……」棚台上的戲子唱作俱佳,神態表情夸張卻緊扣人心。

一旁兩個跑龍套的濃妝女子邊擤鼻涕邊甩動繡帕,其中一人抽抽噎噎地唱道︰「我姊兒倆真是命苦,竟然被王上賞給那樣的佞臣。」

見狀,司空碇腦筋靈活的轉著,不禁聯想起近來某個高官急欲將自己的一雙女兒聘給自己的事。嗯,這戲顯然是沖著他來。

他雙眸漫不經心地掃過身旁的看戲者,盡是尋常百姓,他們正因眼前呼應時事的情節而激動,個個鼓掌叫好,其中有幾個他曾經見過,是賣命于百敬公的門下食客,且還是縱橫流派呢。

稍閃神,台上布幕已垂下,緊接著又換其他角色上場,一個身長約莫五尺的矮小丑角像個傻子似的一蹦一跳,一張闊嘴活像兩條臘腸似的,滑稽可笑的模樣,果然引起眾人嘩然大笑。

不消說,這個丑角鐵定是在影射某位聲勢正漲的當朝者。

司空碇不怒反笑,心神一轉,忽聞身側的某個看戲者說道︰「這戲本寫得真傳神,上一場是嘲諷當世的歪風,今兒個就直接對號入座,真是有趣極了。」

他的同伴大笑附和,「這戲豈不逗趣,根本是專為那個司空碇而謄寫的,他本人若是知道這碼戲是在嘲笑他,那可不知道要出什麼大亂子。」

「可不是嗎?可話又說回來,王上跟前的大紅人哪有閑工夫來晃市井,這能出什麼亂子?」

「我說—」笑容益發俊朗迷人的「大紅人」突地出聲打斷了兩人的交談。

他們這才將目光挪移到他身上,一看,兩人眼光瞬間發直。

司空碇早習慣他人的驚艷目光,一派落落大方任他們瞧,繼而搧搧玉扇笑道︰「這兩位兄弟,你們可曾見過司空碇?」

兩者皆困惑地搖頭,對這莫名其妙的問題感到不解。

「難不成你見過?」其中一人狐疑的問。

眸中銳光一閃,司空碇微笑點頭。「不錯,我是見過,不過和那台上的丑角完全不同模樣。」

另一人訕笑道︰「那不然會是什麼樣?一個只靠張嘴生活的男人,鐵定沒個正經樣,不是貌丑如鬼就是瘦小如鼠,再不然就—」

司空碇舉扇,打斷他的話,「是個玉樹臨風,落拓不羈,神采奕奕,活月兌月兌像個出世俊仙。」

「笑話人人皆說這個司空碇無論是容貌或者身材皆樣樣不如人,這位兄弟你鐵定是看錯人啦。」

驀然,一個好不容易鑽進樓的人影狼狽地向他們快步走來,劈頭就喊,「司空大人……」

聞聲,原本還面帶譏笑之色的兩人,頓時臉色一僵。當朝的大人姓司空的,只有……他們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人,像梗住氣似的說不出話來。

「你、你、你……」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可見這兩人的受驚程度有多深。

司空碇搖動玉扇,溫文一笑,「正所謂好事難傳,壞話易說,兩位兄弟今後可別再以訛傳訛,損他人清譽。」語罷,旋身便走,瞧也不瞧他們一眼。

路子野一頭霧水,擠進風吟樓,結果才沒多久,這下又跟著他身後出了樓。

他走在前頭徑自道︰「方才我見那兩名男子分明是在市井之間胡亂造謠的好事者,一時嘴癢就跟他們搭起話來,往後他們應該會將我本人英俊的模樣大肆渲染、傳遍街坊。」這口吻帶點沾沾自喜。

路子野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那兩人一听「司空」二字便臉色大變,原來事出有因……也令他益發敬畏起眼前的男子,談笑之間,便解決了人們對他相貌有所誤解的問題。

司空碇又驀然止步旋過身,笑臉迎向他。

「這樣吧,我三日後再來一趟風吟樓,只是得勞駕路兄代我查查替這群戲班寫戲本的人是誰,好讓我明白究竟是誰對我誤解得這麼深。」

他听了不禁瞪大眼,「我、我?」

「怎麼,路兄不願意?」司空碇笑得很賊,大有「你敢不答應,我就不讓你好過」的威脅之意。

路子野連忙猛搖頭,「不,我願意。」心下卻想,慘了,這下要從哪里著手查起?

入夜後的風吟樓照樣萬頭攢動,座無虛席,今兒個戲班續唱晌午尚未完結的戲碼,眾人依舊歡聲雷動,熱鬧的氣氛如迎神般。

司空碇只手撐頰,提壺斟滿溫茶,漫不經心地執杯啜飲了一口,隨即就見對座落坐了滿頭大汗、神色倉促的路子野。

他勾起微笑的說︰「路兄,我還以為你忘了咱們三日前的約定,不打算赴這約了呢。」

路子野邊拭汗邊道︰「不敢、不敢,只是剛才為了一些事擔擱了時辰。」

「是和我請托你的事有關聯?」他拿起擱在桌上的玉扇,習慣性地輕輕搧著,同時,眼眸乍露銳光。

「還是司空大人聰明,我好不容易買通了戲班里一個打雜的小伙子,從他口中得知,今天那個寫戲本的書生也會上風吟樓看戲……」

司空碇微挑劍眉,「書生?寫這戲本的人是個書生?」

「正是。」路子野匆忙回道。「打雜的小伙子見過他,說是個文弱書生來著,據說,曾經上中原雲游過,拜會過許多聞名的思想先生。」

他淡淡轉眸,眉宇一斂,目光開始不著痕跡地一一掃過這酒樓內的眾人—

驀然,一個甚不起眼的平庸書生正巧坐在樓內不顯眼的一隅,僅孤身一人,臉上有股難掩的沾沾自喜,興奮的模樣不大像是純粹看戲的百姓。

會是他嗎?司空碇微瞇驟亮的黑眸,倏地起身朝那名平庸書生的所在踱去,獨留一臉不解的路子野,不敢貿然跟上。

「這位兄弟,在下能否與你共坐一桌?」他居高臨下地打量眼前的書生,赫然察覺此人不僅是外貌粗鄙無奇,就連一雙瞳眸也毫無光彩可言,從里到外就是個庸俗之人。

那書生只朝他微頷首,便又將目光挪向戲台上,絲毫不把心神放在眼前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身上。

司空碇臉上不動聲色,只微微攢眉,復落了坐,正要開口同面前的書生多作搭訕時,戲幕一垂,喧騰熱鬧的鼎沸人聲立即一哄而散,而書生始終坐在原位,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

不消一會兒,有一名方下戲的戲子笑嘻嘻地坐過來,熱情地招呼著平庸書生,笑說︰「儒彥啊,你先生寫的戲可真好,今兒個樓閣又是座無虛席,樓主直嚷著要我們多留幾個月呢。」

方儒彥雙手作揖,臉上同樣笑不可抑。「過獎了,我們先生本就滿月復才華,縱橫四靈文壇,英明之智幾乎可說是賽諸葛。」

司空碇垂眸暗思,狀似執杯吃茶,其實是拉長雙耳細听兩人的對話。

「芳瑞先生近來過得可好?」戲子問得十分客氣,顯然對口中的人相當敬畏。

方儒彥笑著回道︰「他近來忙著寫書,此外,一切都還過得去。」

「那就好,那就好,那還請儒彥回去替我們答謝先生幾句,轉告他,這戲本寫得實在精彩絕妙。」

「會的,會的。」他又同那戲子寒暄了幾句,直到對方走後,這才起身準備離去。

「且慢。」

方儒彥詫異地旋身望向同桌客人,「這位公子,你是在同我說話?」

司空碇遂而起身,搖扇笑道︰「不錯,我是在跟你說話。想冒昧地請問閣下,認不認識一位乾坤老人?」

他皺眉復問︰「乾坤老人?」

見他滿臉狐疑,司空碇佯裝訝異,「哎呀,我見閣下聰慧有神,料不到竟然不識得我師尊。」

「你師尊?」那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公子,你師尊又跟我有什麼關系?」

「大大有關系了。方才听閣下提到一位芳瑞先生,而這位先生曾與我一同拜于乾坤老人門下,這先生又是閣下的師長,你說,我們有沒有關系?」

「嚇?」方儒彥被他過于復雜的說詞攪得滿頭霧水,一時轉不過來。

司空碇忽而斂笑,厲色道︰「算起來,你應該是我的師佷一輩,你見著長輩不應該恭敬有禮嗎?」

方儒彥讓他猛然變色的氣魄嚇住,冷汗直冒,明明還搞不清楚是不是事實,就愣頭愣腦地朝他彎腰作揖。「我、我實在是不清楚公子的身分,失禮,失禮。」

他微微一笑,「你在這兒剛好省了麻煩,我師尊有意召回門下眾弟子,我正愁尋不著芳瑞先生的蹤影,師佷不如替我引路,也當作是賠罪禮,你說如何?」

方儒彥滿是疑惑不解。但見眼前男子英姿颯爽、儀態凜然,不像是騙子,自己雖未曾听聞過乾坤老人的名號,然而,光從名字听來確實是相當響亮,也不像是胡謅亂編造……應該是說真的吧。

司空碇故作不耐,「怎麼,不願意?」

「不敢,不敢,我這就帶師叔過去。」

他嚇得連忙挪動腳步,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差點讓司空碇忍俊不禁。

「冒昧,冒昧,我都還沒請問師叔的名號?」

「……我姓路,名子野,喊我子野師叔便行。」

一處位于城郊的書苑,隱匿在蒼郁翠林之間,鳥語花香,遍布芳草。

這書苑里外,更是植滿一種名為「美人草」的藥草,只聞其名,便能知其形狀之優美,可美人草香是香矣,卻是藥性極強的毒草,食用後,快則幾個時辰,慢則三兩天,鐵定回天乏術。

司空碇嗅聞著微風中飄散的獨特香味,不得不對這位芳瑞先生的根底感到好奇了。話說,像他們這種獨尊儒術、只讀聖賢書的腐化書生,是不會種植這毒草的,怎麼還偏偏種滿整片書苑……嗯,很可疑。

一進書苑,他先被安置在偏廳待客之處,方儒彥替他泡了壺茶,隨後就說要請芳瑞先生出來迎客,請他稍坐一會兒後,便離開了。

他觀察過書苑里外四周,總覺得這里不像一般的書齋,倒像是專供人聚集的處所,而門楣上貼著一張紙,紙上倒寫著一字—「空」。

尋思片刻後,驀地,他撫撫瘦削剛勁的下顎,饒富興味地笑了。

這里根本不是什麼書苑,而是一處專反司空碇的黨羽聚集之所,顯然專供看司空碇不順眼的人相與攻訐,那紙則是反空之意。

反空,反空,反司空碇。

好,很好,他倒要看看這芳瑞先生是何許人也,究竟是什麼樣食古不化的儒生要來反對自己。

驟然,門外一陣吵雜聲傳來—

「什麼乾坤老人?听都沒听過,你這樣胡亂就把人帶來,要是壞了先生名聲可該怎麼辦!」

「可那位公子一派落落大方,不像是隨口胡謅……」

不久,他敏銳的雙耳听見一道微沉的嗓音說︰「罷了,也許他只是想見一見我,說不定也是個看不慣司空碇的人。」

聞言,司空碇露出狡詐微笑,終于又有興致的搖動手中白玉扇。芳瑞先生是吧,他倒要瞧瞧這人有多「芳」。

這思緒剛飄過腦海,旋即就見檻上跨過一只腿,隨之撩過素袍的一只手令他斂笑半皺眉。

能冠上先生名號的,總該有個三、四十來歲,那只手毫無歲月紋路,平整白皙得教人起疑。他目光徐緩上挪,發現正跨檻而入的這副身軀盡管修長,但不足以稱上挺拔,雙肩過瘦,撐不太起書生袍,此人若不是長年患病便是有什麼隱疾,一個男子總不至于嶙峋如此。

畢竟現在又非戰亂之年,平常百姓也得溫飽,不大可能養出這樣的身子骨。

再往上瞥,下巴過尖,膚質柔細,唇紅齒白……哼,原來是個佯裝男子的女兒身。四靈不若中原,男女向來等同看待,造就了平日也有女子喜穿男裝的風氣,這本就沒啥稀奇可言,但若是此人過分掩飾女兒身,就顯得造作可笑。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這人想玩這種把戲,未免太「自不量力」,倘若生得平庸鄙俗尚可瞞混過去,但是這人樣貌秀氣,分明就是個女子,在他印象中,女子心胸向來狹隘,又會有什麼才情可言?

司空碇眸中難掩一抹失望,只輕瞟進屋的人兩眼,隨即又把目光移回桌上那杯溫茶。

他慵懶地掀唇,「妳就是芳瑞先生?」

意外地,對方竟毫不掩飾過于清脆的嬌音,「我是芳瑞先生,照公子的眼神看來,似乎對我的模樣頗為失望。」

這可與他方才听到的沉穩嗓音不同……司空碇被勾起興趣地笑道︰「失望是在所難免,顯然是我過分期待了,還以為滿月復才情的芳瑞先生應該更有分量才是。」

芳瑞冷嗤,「公子,你口中的分量是指我女子的身分不足,還是影射我不配掛上先生之名?」她輕蔑地瞟向他。

「女子自然也是可稱先生,四靈向來男女等同一視,芳瑞先生這樣誤解我,分明是扭曲我的意思。」司空碇含笑緩頰。「我只是有點訝異,風吟樓的戲本竟是出自于妳之手。」

「怎麼,敢情公子是對這戲本有興趣,所以才騙儒彥帶你來見我?」

「不錯,我確實是騙了那位兄弟,不過,今日一來,我發覺自己似乎太高估芳瑞先生—」

「你這是什麼意思?」芳瑞起身拍桌叱喝,差點連他面前的那杯茶都給弄翻。

司空碇霎時抬眸望向對座沉不住氣的女子,雙眸迸發懾人心神的深邃幽光,字字清晰道︰「因為,妳根本就不是芳瑞先生,寫戲本的另有其人。」

那女子赫然瞪大眼,踉蹌了數步,面狽且難堪。「你、你—」

「貴苑未免太看不起人,竟然想濫竽充數,隨便找個人來頂替,讓我真是好生失望……」

「你胡說什麼!我就是芳瑞先生—」

「再裝就不像了。」司空碇涼涼地打斷話。

女子臉色鐵青,咬唇瞪了他數眼後就往門外跑,一聲招呼都不打。

他見狀只是咧嘴大笑。好啊,他對芳瑞先生已是興致漸濃……竟會想到讓女子假扮成他,如此小心謹慎是為什麼?

夜闌人靜,燭火照得人影幢幢,夜風一起,美人草的氣味彌漫,醉人心扉。

司空碇只手枕著腦袋,側臥枕榻上,俊臉噙抹淺笑,明明是客,可他一身恬適自在毫無拘束感,懶懶地看著拿在另一手的書籍。

驀地,有人敲門低聲詢問道︰「路公子,已經這麼晚了,你還想不想見芳瑞先生?」

「想見是想見,不過,我只想見『真芳』,不願意再見『假芳』。」他連眸子都懶得抬。

「那芳瑞先生現在就在此,你到底是見還是不見?」這人說話有些咬牙切齒。

靜默了好半晌,有人反客為主散漫應聲,「如果是本尊那就進來吧,省得彼此這樣互相猜忌。」

說完,司空碇這才抬眸,徐緩挪動身形,改躺為坐,擱下手中的書本,雙臂環胸,就待門外的那人進來。

不意外,門外傳來一陣拉扯聲,緊接著又是百般勸阻的對談。

「不要去,根本弄不清楚這姓路的底細,萬一他是擁護司空派的人—」

「那又如何?他敢單槍匹馬來,那我就有膽和他對上一戰。」

司空碇挑眉,頗有耐性地等候門外的爭執結束在一聲低喝之中,听得他心底怪癢的,連帶地,連好辯的舌頭也開始蠢蠢欲動。照這情勢看來,這次來的應該是正主兒才對。

嗯,听這聲音還挺有氣勢,略沉而不啞,帶點沖動又似乎有勇謀,挺不賴的,不枉他浪費這麼一宿……

咿啞!門扇驟開,一身錦緞雪袍耀眼奪目,司空碇心神一凜,精邃雙眸乍瞇。穿得起這上等質地的緞料定是尊貴身分之人—會是皇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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