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鼎下堂妻 第一章
麗水城,菩提寺。
錦繡綢緞莊的夫人、挺著七個月身孕的周氏翠環,帶著家里十二歲的長女姚沐月來到菩提寺參拜祈福,求的是家人的安康、綢緞莊的生意興隆,以及月復中未出生的胎兒能如她與丈夫所願是個男娃。
她自生下長女沐月之後,便一直未能懷上孩子,本以為再也沒機會為丈夫姚曉風添個孩兒,沒想到就在數個月前發現自己懷了身孕。
知道她懷孕後,丈夫滿心期待,每天都殷盼著她能為姚家添丁,好讓他有後嗣可傳,也可對得起姚家祖宗。
雖期盼著兒子,但他們夫妻倆並未重男輕女、忽略女兒,對于自小天資聰穎、容貌清麗的女兒沐月,他們其實疼愛有加。即便沐月是女兒身,他們夫妻倆還是讓她上了城里最知名的文成塾。
文成塾擁有多位德智兼備的塾師,且肯破除「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迂腐思想,開放女子入學就讀。
沐月雖是女子,無法求取功名,但在學塾里的成績最為優異,亦常得到夫子的獎賞贊揚,不止如此,她反應敏捷、動作靈活,就連箭術與蹴踘都強過同在塾中求學的男孩。
盡管所有人都會以惋惜的語氣對他們夫婦說「真是可惜了,若你們家沐月是個男孩該有多好」,可他們夫婦倆卻從沒那麼想過,他們打心里認為,男孩也好,女孩也罷,若有才氣就不該因為性別而被錯待。
因此沐月雖是女孩,卻能飽讀聖賢典籍,成為一個知書識禮的小小女才子。
「沐月,」周翠環從錦囊里拿了十幾文錢給女兒,「娘還想求支簽,可能得花上一點時間,這些錢妳拿到寺門外布施給那些小乞兒吧。」
「是的,娘。」拿了錢,姚沐月獨自來到寺外,將十幾文錢分給候在寺門外等著參拜香客救濟的小乞兒。
完成了母親交辦之事,她拿著身上僅剩的一文錢在攤販那買了兩個熱騰騰的菜包子,想待母親求完簽後,與母親一起享用。
正要返回菩提寺時,她忽見一名衣衫襤褸、戴著破草笠的托缽僧站在路邊化緣。
托缽僧衣服單薄,更顯得他身形瘦削,且他低著頭,讓人覷不清他草笠下的臉龐,而人們來來往往,沒人多看他一眼,彷佛他是個不存在的人般。
姚沐月不自覺的走向他,對他開了口——
「這位大師……」她望著他,「你餓嗎?」
托缽僧低頭看著年幼的她,草笠下其實有張威嚴卻又讓人覺得慈善的臉。
她將手上兩個菜包子放進他化緣用的舊缽中,「很抱歉,我身上已經沒有錢了……這是菜包子,大師可以食用。」
托缽僧的唇角微微上揚,「好孩子,妳可已經有了婚配?」
姚沐月一怔,驚疑的看著他。
沒錯,她還在母親月復中時便與城里最大藥材商雲水堂的獨子傅天抒成了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夫妻。
傅天抒雖是獨子,卻是側室香月所生,而香月本是城里長樂樓中的一名舞妓,因被雲水堂當家傅浩清看上而為其贖身、納為側室。
那一年,周翠環與香月先後懷了身孕,本無深厚交情的兩家會結為姻親,全因姚曉風的母親染了惡疾。
姚太夫人當時染上不知名的急病,命在旦夕,幸好因為服用了雲水堂自西疆采購而來的奇藥而痊愈。為了報答這份恩情,當年傅浩清提出「想讓兩家生下的孩子同性為兄弟、異性結夫妻」的請求時,姚曉風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
之後,香月產下一子,即是傅天抒,而三個月後,姚夫人便產下姚沐月。
傅天抒既是庶出,又是舞妓所生,姚太夫人其實對這樁婚事十分不滿,生前不止一次要求姚曉風與傅家解除婚約,可姚曉風不想失信于人,堅決履行與傅家締結的婚約。
姚沐月自小便知道自己有個未婚夫,也曾多次與他踫面。
「大師怎麼知道?」
托缽僧一笑,模了模她的頭,「是劫啊……偏偏是注定逃不掉的劫……」
「大師?」她不解的看著他,「大師說的劫是?」
「孩子,」托缽僧神情一凝,「不嫁那個人,行嗎?」
她怔愣住。不嫁……傅天抒?不,她爹說過人不能言而無信,背信之人最為可恥,再說,她喜歡傅天抒啊。
因為指月復為婚的關系,她稍懂事後便與傅天抒有些接觸。她娘親常帶著她去雲水堂買些補氣強身的藥帖,而他娘親香月夫人也會帶著他到綢緞莊來添購布疋。
他承襲了父母的優點,從小便是個俊逸漂亮的孩子。每當他隨香月夫人來綢緞莊時,她總是忍不住先接近他,向他示好。
說真的,他很沉默,臉上也不常有笑容,雖然知道自己是他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妻,對她卻十分冷淡。
她原先並不在意,然而隨著年紀漸長,慢慢的也就因為愛面子、好強而假裝無視于他,但其實心里還是在意他的。
進入文成塾後,兩人同在一個夫子座下求學,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她努力向學、求取學問,就連射箭、蹴踘,都不因自己是女孩而放棄。
漸漸的,她的成績勝過他、她寫的字漂亮過他,箭術比賽時,她的箭矢射穿他原先射在靶心上的箭矢,直中靶心,而蹴踘場上,她閃過他的圍阻,一次又一次的射門得分。
她做了這麼多的努力,不為別的,為的是想讓他注意到她的存在,讓他認同她,讓他知道她是個優秀的女孩。
可不知為何,她越是優秀,越是凌駕在他及眾人之上,他待她便越冷淡、越無視,甚至厭憎她。
她真的好喜歡他,真心期待在兩家約定好的十七歲嫁給他,可她不明白究竟自己哪里不夠好,他為什麼從來不肯多看她一眼呢?
但即便他是這樣對待她,但說到不嫁他?不,她真的好想嫁給他呀……想著,姚沐月竟忍不住紅了眼眶。
「哎呀,」托缽僧蹙眉笑嘆,「雖還是個孩子,卻已懂得戀心啊。」
「我喜歡天抒。」她老實的說。
他一臉憐惜地說︰「那可是段會讓妳一無所有,只剩下絕望跟淚水的孽緣呢,那樣……也不怕嗎?」
她毫不猶豫的點了頭。
「是嗎?」他沉吟著,「看來是逃不開、避不掉的宿命了……」
宿命什麼的,十二歲的姚沐月根本不明白,也沒太大的感受,她只知道,她盼著兩家約定好的那一天到來。
托缽僧抬起她的小臉,為她揩去眼角淚水,「孩子,別哭,妳記住貧僧的話。妳二十二歲那年,家中將遭遇變故,令尊會被問罪判刑,發配邊疆修築長城,勞役至死,而令堂也會因傷心過度,抑郁而終,至于妳的夫家亦會在來年因購入不明假藥危害人命,而導致家財散盡、家道敗落。我說的這些話,妳可都要記住啊。」
托缽僧的話讓姚沐月感到害怕,她驚疑的看著他,唇片囁嚅卻說不出話來。
「沐月?」
突然,她听見母親喊她的聲音,她轉過頭,循著聲音望去,大月復便便的母親正朝她走來。
「怎麼這麼久?還以為妳先回家了……」周翠環問。
「娘,我……」她想跟母親介紹方才對她說了好多奇怪話的托缽僧,但一回頭,眼前卻什麼人都沒有。
她愣住,不解的東張西望。他去哪了?她才轉過頭,他便走了?
「妳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發愣?」周翠環端詳著她,一臉疑惑。
「一個人?」她心頭一顫。母親來時沒看見那衣衫襤褸的托缽僧嗎?突然,她感到背脊一涼,自己撞見什麼了?人、神,還是……鬼?「娘,您沒看見嗎?剛才我正跟一位托缽師父說話呢。」
周翠環微怔,「妳這孩子在胡說什麼?娘只看見妳在這兒發呆。」
果然,她遇見了眼楮看不見的東西……可是為什麼她看見了?而他又為什麼要讓她看見?
五年後。
長樂樓,麗水城的花街上就數它的生意最是興隆。
這是間有規模的青樓,共有三層樓,大廳能擺上二十張桌子,上了兩旁樓梯,四面皆是廂房,大大小小共有十八間。
長樂樓里姑娘的芳鄰在十六至二十五之間,鶯燕成群,加總起來約有三、四十人,每日一開門做生意,尋芳客便絡繹不絕。
此時,花筵廂房里正傳來陣陣悠揚的古琴聲——
房里,五名約莫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正把酒言歡,一邊聆賞琴聲,一邊細看美人起舞。
那拋著水袖、舞姿婀娜的舞妓是長樂樓的紅牌——花散舞,年方十七,正是娉婷裊娜、風姿綽約的年紀。
傅天抒直勾勾看著她,眼底、唇角全是笑意。
他的一顆心,全在她身上了。
舞畢,花散舞捱到他身邊。美人香汗淋灕,環抱佳人的傅天抒貼心為她拭汗,教其他姑娘們看了眼紅。
「傅少爺真是貼心,花姑娘真教人好生羨慕。」
「哎呀,妹妹,妳羨慕何用?誰教妳娘親沒將妳生成花姑娘那副多嬌的模樣。」
姑娘們妳一言、我一語的說著,直教花散舞臉上浮現得意之喜色。其實她能如此得傅天抒的寵愛,不全憑著花容月貌與精湛舞藝,而是她真用了心。
傅天抒是麗水城最大藥材商雲水堂的少爺,雖是庶出,身家仍相當傲人。
她自幼被賣到長樂樓,教舞的師傅喜歡她,便將一身絕藝都傳授給她。打她還小,師傅便常對她說「進了長樂樓,要出去,拿錢來便可,只是千萬要找個有錢的、可靠的、有情有義的才行」。
傅天抒不只有錢、可靠,對她死心塌地,還是個俊俏體面的少年郎,若真能得到他,她可說是里子面子全足了,所以為了自己的將來,她費盡心思的討好他、伺候他、取悅他,總算得此嬌寵。
不過她心知,傅天抒之所以對她情有獨鐘,還有另一個原因,那便是——他的娘親香月夫人亦是長樂樓出身的舞妓。
他喜歡她、疼她、寵她,其實是對在傅家未能得到尊重及地位的母親的一種疼惜及感情投射,但不管原因為何,他是雲水堂的繼承人、是未來的當家,只要巴著他,她便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傅少爺,你不如替咱們花姑娘贖了身,將她帶回傅家,日日夜夜對著她吧。」
「是啊,花妹妹跟傅少爺真是天上一對、地上一雙呀。」
一名姑娘才說完,其他姑娘便跟著起哄,拱傅天抒為花散舞贖身。
「我說妳們不知道嗎?」傅天抒的好哥兒們、與他一起在文成塾求學至今的嚴貴麒說道︰「咱們傅家少爺有個今年就要進門的未婚妻呢。」
「這事我們也听說過……是錦繡綢緞莊的大小姐姚沐月是吧?」
「正是那位小姐。」
「據說那位小姐從小就進文成塾求學,知書識禮,表現十分優異……」姑娘們對姚沐月的事情也略有所聞。「傅少爺,姚小姐應該會準你納側室吧?」
「準?」傅天抒突然眉心一擰,神情懊惱,「我的事不必她準。」
見他臉色丕變,說話的姑娘有點惶恐,「我的意思是,姚小姐出身良好,學識也不輸男子,想必心性定較為高傲,也許……也許無法容忍夫君納妾這種事。」
嚴貴麒笑了起來,「心性高傲?那恐怕不足以形容姚家小姐吧!妳們知道嗎,她在學塾里的成績優過天抒,還曾經在射藝時,射穿了天抒的箭矢呢!」
「什麼」幾位姑娘,包括花散舞都相當驚訝。
傅天抒濃眉皺起,冷冷地道︰「別提她的事。」
「哎呀呀,我們傅少爺生氣了呢。」嚴貴麒自顧自的端起酒杯,「我該罰,先干為敬。」
一旁,花散舞靜靜的覷著傅天抒臉上的表情。
他生氣了、惱火了,說明他並不喜歡家里為他安排的這門親事,對姚沐月更是憎惡到了極點。
也是,哪個男人會喜歡一個事事都想壓過自己的女人?這樣最好,他越是厭惡姚家小姐,對她越是有利,往後她只要卯足了勁的取悅他,擄獲他的心,便萬事穩當。
「別生氣了……」花散舞將臉輕靠在他肩上,悄聲說︰「要不,今晚在我這兒留宿,讓我陪你談心解悶吧?」
傅天抒轉頭注視著她,糾結的眉心總算稍稍舒展。
在母親的囑咐下,姚沐月帶著五歲的妹妹姚沐春來到雲水堂為親爹買幾帖常年服用的藥。
她去年已離開文成塾,專心在家里跟母親學習各項為人媳婦的技藝。她天資聰穎又十分有心,如今不止燒得一手好菜,還能縫制衣服,就連繡工都相當精良。
現在的她,已是個嫁到夫家也絕對不會讓娘家蒙羞的待嫁閨女了。
只是近來,她听見許多關于傅天抒跟長樂樓舞妓花散舞過從甚密、且經常夜宿其香閨的傳聞,心里不免介意。
說來她是傅天抒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妻,關于這些風花雪月之事,大家本不會在她面前提起,但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些不該進她耳里的話,終究還是傳進她耳中。
她姚家雖世代從商行賈,但崇尚儒學,就算是女子也飽讀詩書、知書達禮,盡管稱不上名門之後,至少身家清白、談吐合宜,琴棋書畫更是無一不精……這樣的她在他心里,真的不如一名青樓舞妓嗎?
前不久,母親曾探過自己口風,問起她對姚傅兩家結親之事有何看法,她想,應是父親要母親來問她的——想必,傅天抒在長樂樓的那些事也傳進他們耳里。
也是,錦繡綢緞莊打開門做生意,每天得面對多少來來去去的客人,人多嘴雜,那些能听的、不能听的,想听的、不想听的,最後還是全听見了、知道了。
雖說她父親守信用、重然諾,當然不願背信忘恩,毀了這門親事,但身為父親的,不管如何總還是心疼女兒,便要母親來詢問她的意見——
「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便是終身大事,若是所托非人,那可注定了一輩子要淒慘度日,沐月,雖說姚家跟傅家有約,但若是妳不願,爹娘也不逼妳……
母親說得含蓄,但意思明白——這不是一門好親事。
說真的,不管她多麼努力、多麼優秀,傅天抒也從不正眼瞧她一下,所以她心里比誰都明白,他不愛她也不想娶她。
如果她真的聰明,就該知道他絕非良人,是不能托付終身的男人。
可她什麼事都聰明過人,就這件事胡涂又固執,不想放棄也不甘心放棄。她一直當自己是他的人,一直苦等著嫁他的那一天到來,所以不管他如何冷淡她,她總懷抱著有一天情況會好轉的希望。
鐵杵都能磨成銹花針,她不信自己堅定的感情融化不了他的心。
她要嫁他,她一定會得到他的心,不管得花多少時間,也只是早晚的問題。
「姚大小姐,今天要什麼?」雲水堂的伙計對她十分熟悉,一見她便立刻上前招呼。
「是家父要用的,照舊。」她說。
「行,妳邊上坐著,我這就替妳抓藥。」伙計招呼她在一旁坐下,並奉上茶水,便立刻去準備藥材。
她跟妹妹才剛坐下不久,傅大夫人方惜正好從後堂走出來。
方惜雖不是傅天抒的生母,卻是未來公公的正室,按禮,她也得跟著喊一聲大娘。
因此一見她出來,姚沐月即刻起身問好,「夫人,近來好嗎?」
「原來是姚家小姐啊,今個兒上雲水堂來是?」方惜是望族之女,自幼嬌貴高傲,如今雖年近五旬,氣焰仍未見消退。
方惜嫁入傅家後,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因未能為夫家產下後嗣,心高氣傲的她也只好允許丈夫納妾。
傅浩清是長樂樓的常客,而教他在長樂樓流連忘返的便是舞妓香月,當方惜終于點頭允他納妾時,他第一個便想到香月。
他為她贖了身,納為妾室,而她也幸運又爭氣的替傅家生下了唯一的子嗣。
遺憾的是,她雖為傅家生下兒子,卻因出身低微之故,在傅家得不到一絲尊重,不止正室夫人方惜鄙視她,就連方惜生下的三個女兒及一干巴在方惜身邊的僕人奴婢也都對她十分不敬。
「我是來替家父抓藥的。」姚沐月說。
「真是個孝順的女兒呀。」方惜嘴上雖是稱贊,卻明顯言不由衷。
她的態度向來如此,姚沐月不以為意。
方惜不喜歡丈夫的側室與側室的小孩,自然對她這個側室小孩的未來媳婦也不會給什麼好臉色看,想來要不是自己身為錦繡綢緞莊姚家的大小姐,方惜還得顧忌幾分,恐怕那嘴臉會更讓人感到不悅。
「話說回來,像姚小姐這般出類拔萃的女兒,姚大爺怎舍得讓妳嫁到咱們傅家來?」
听出她話中帶刺,姚沐月沒有搭腔。
「不曉得姚小姐是否听見了風聲?」方惜似笑非笑,「听說天抒跟長樂樓一名叫花散舞的舞妓過從甚密,經常上長樂樓光顧不說,還幾次留宿花散舞的香閨……」
這些事,她當然听說了也知道了,但不管別人說了什麼,她的心意都不會動搖。
待她進了傅家的門、待她與他朝夕相處之後,她會讓他明白她的好,會讓他忘了外頭的鶯鶯燕燕。
「像姚小姐這樣好人家的姑娘,配上天抒那種出身的人,真是委曲了,妳說是嗎?」
「大娘所言甚是。」突然,門口傳來傅天抒的聲音。
听見他的聲音,方惜跟姚沐月一震,不約而同的循著聲音望去——傅天抒就站在藥鋪門口,方惜那一席話,他全听到了。
雖他是傅家單傳,但因非己出,方惜一直將他視如眼中釘,動手倒是不至于,但冷言嘲諷、話里帶針卻是免不了的,只是他現年十七,不止個兒高,臉龐也不見往昔稚氣,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任人欺負的小孩了。
「唷,這時辰才來藥鋪走走,可是軟玉溫香在懷,起晚了?」方惜刻薄的問。
「是啊。」傅天抒唇角一勾,不以為意,「正如大娘所言,天抒留宿長樂樓了。」
方惜沒想到他這麼直率、這麼滿不在乎又漫不經心的就說出自己昨夜的行蹤,未能多損他一下,她心里頗不是滋味。
輕哼了一聲,她喃喃道︰「都是低賤的東西……」說著,她撇過臉,轉身又走入後堂。
倒是一旁听著又走不離的姚沐月,頗覺得難堪。
關于傅天抒跟花散舞的事,她一直以來都只是听聞,如今親耳听見傅天抒親口道出,教她心頭揪得好疼。
她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以只想著未來挽回就好,沒想到她做不到……他為什麼要當著她的面說出來?他就真的那麼不在意她的感受?
「妳听見了吧?」傅天抒冷淡的看著她。
她抬起眼瞼,迎上他一如往常般淡漠的目光,沒有說話。
「長樂樓的舞妓是我的相好,妳應該知道吧?」他眼底帶著一抹戲謔之意,「有著過人才智的姚家小姐,真要委身于我這種出身低微的人?」
「別人可以說你出身低微,若你自認為出身低微,那是糟蹋了生養你的娘親。」她倏地嚴詞厲色的說。
傅天抒濃眉一擰,神情懊惱。
她那清高自傲的模樣及說教的語氣,總讓他想起始終輕視著、糟蹋著他娘親的方惜。
姚沐月與方惜有許多共通點——她們都是長女、都是來自一個有頭有臉的家族、都是飽讀詩書卻心高氣傲,總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在面對男人時,她們從不溫婉屈從,反倒處處與男人相爭,彷佛要向世人證明什麼。
他心里明白,若非當年傅家有恩于姚家,姚家絕不會讓她嫁予他這個舞妓所生的庶子。
正好,他也討厭她,打從听見方惜對他說「真是祖上積德,你才娶得了姚家小姐」的那天起,他就討厭她。
因為那句話的背後,便是在輕賤他、輕賤他娘親。
他七歲那年進了文成塾,為了替娘親爭臉,他將玩樂的時間都花在讀書上,而他也十分爭氣,總在學塾考試時拿個第一回來送他娘親。
當時,他所有努力的動機,全部來自于他娘親看見成績時、臉上露出的那一絲欣慰笑意,而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他娘親才能在傅家大宅里稍稍抬起頭來做人。
可在姚沐月進到文成塾之後,一切都變了,她的表現總是勝過他,甚至連射藝跟蹴踘都強過他……他不再是第一也無法再讓娘親揚眉吐氣。
他厭惡她,他多麼希望自己跟她一丁點關系都沒有,可她,偏偏是他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妻。
「少跟我說教。」傅天抒聲音一沉,臉露不悅。
「我不是跟你說教,只是……」姚沐月話還沒說完,他已經轉身要走,她一時情急,伸手拉住了他,話沖口而出,「我的話還沒說完。」
他轉過臉,那眼神冷得彷佛能將世界凍結。「姚大小姐還有什麼指教?」
那冷淡的言語及無情的眼神,讓她的自尊心大受打擊。
他對她到底哪一點不滿?她又有哪一點比不上長樂樓的姑娘?如果他希望她能歌善舞,她可以去學,她只是學不會在他面前示弱,不會說出那種哀求的、卑微的、討好的話。
「我們畢竟有婚約,請你不要讓我及姚家蒙羞。」她直視著他。
「蒙羞?」他冷哼一記,「妳是指我跟花散舞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嗎?」
「正是。」她說。
「姚沐月,妳還不明白嗎?我跟花散舞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聞言,她秀眉一擰,略顯慍色,「傅天抒,你跟我是……」
「我一點都不想跟妳成親。」他打斷了她的話,「若不是家母跟她都在這兒,我真想逃得遠遠地。」
「你……」
他唇角輕揚,那笑意冷得猶如正月的雪,涼透她的心扉。
「妳不委曲嗎?樣樣拔尖的妳,卻得因父母之命嫁給我這種舞妓所生的庶子,別說妳心里沒一丁點的不願。」
他所說的話,字字句句都像利刃般刺戳著她,可倔強的她不讓心里的脆弱泄露,即便難過得很,她也沒掉眼淚,甚至連眼眶都沒濕沒紅,只是神情倨傲而堅毅的直視著他。
迎上她那雙悍然的眼眸,傅天抒劍眉一橫。「解除婚約吧,由姚家提出這要求,最是合理。」
「難道說……」她眉心一擰,「你這些荒唐的作為都是為了想讓我們家先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
他一笑,「那不是荒唐作為,我是真的喜歡花散舞。」
「我哪一點比不上她?」她一時激動,月兌口而出,「她只是個長樂樓的舞妓。」
其實她絕無輕視亦曾為舞妓的他母親,只是急了、氣了、頭昏了,口不擇言,話才出口,便後悔了,不料已來不及,正想向他致歉,卻見他冷冷一笑——
「妳忘了我娘也是個舞妓嗎?」
「我、我不是……」
「舞妓所生的人跟舞妓成親不正適合?」他那一雙為了隱藏內心深處的挫折及受傷而更加銳利冷酷的眼楮,直勾勾的盯著她。
她倒抽了一口氣,「傅天抒,我只是……」
「成全我們吧。」他說。
她一怔,一時有點迷糊了,不懂要成全什麼?須臾,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自己成全他跟花散舞,看來似乎打算將花散舞娶進門?
「我跟她兩情相悅,妳何苦拆散我們?」
她拆散他們?他搞錯了吧!跟他有婚約的是她,花散舞才是那個拆散他們的人。「我是你的未婚妻,她只是那個介入我們的多余之人。」
「多余的是妳。」他一臉淡漠的說︰「聰明如妳,居然連這個都不明白。」
她才是多余之人?不,她自出娘胎便注定是他的妻子,她名正言順,絕對不是多余之人。
她不會放手、不會退讓,她無論如何都要嫁他,她相信自己遲早會感動他,他也遲早會愛上她的!
目光一凝,她態度堅定地說︰「姚家絕不毀婚。」
對她的回答,傅天抒不感意外,在他眼里,姚大小姐就是個好勝的女人,她只是賭氣不想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