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褲 第一章
景國,金陵。
日頭初升,和煦的陽光灑落在這座剛剛蘇醒的京城重地,青石板鋪就的寬闊街道上,一輛錦緞豪華馬車正急速行駛。
馬車內燃著玉華香,鋪著虎皮毯子,百鳥朝鳳錦緞上正半躺半坐著一位似睡非醒的俊美青年,他身著紫色錦緞長衣,外面罩著件銀緞面雪白貂毛做里的連帽斗篷,斗篷的系扣乃是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紫色寶石,流光溢彩,華貴無匹。
可是這一切,都比不過青年本身的容顏如玉,俊美逼人。他的肌膚光滑白皙,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雙眉清晰挺秀,雙目清湛幽深,鼻梁高挺,嘴唇秀氣,就連他微微抬高的下巴似乎都比別人更迷人一些。
此時這位俊美貴公子正迷迷糊糊地半睜半閉著眼楮,心不在焉地敲著修長白皙的手指。
書童銀子焦慮又擔心地看著自家公子原平之,不時扭頭再看看馬車外的侍衛邵五和隨從金子,而圍繞在馬車四周的御林軍才是銀子焦慮的最大原因。
今天一大早公子就被御林軍從金陵最大的煙花之地迷樓里架出來,抬上了馬車就一路疾行,而所行的方向顯然並非原府,亦非常去的皇宮,那麼是要去哪里?前途可有凶險?
看公子好像還未從昨夜的宿醉與美夢中清醒,一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樣子,銀子就不由得焦急,並感嘆︰他家公子被譽為「金陵第一紈褲」,可真是名副其實。
「公子,您醒醒啊,難道您就不擔心嗎?」銀子搖著自家公子的手臂,說︰「您可是被綁架了啊!」
一直陪伴在馬車旁邊的隨從金子笑出聲來,說︰「銀子,你可真逗。放眼金陵城,不,就是放眼全國,誰敢綁架咱家公子?」
侍衛邵五插嘴道︰「有人敢的。」
金子騎在馬上,用手模了模自己硬硬的胡碴,說︰「當然了,天下皇上最大。可是除了皇上之外,還有人敢嗎?」
邵五不吭聲了。
對于金陵第一紈褲原平之原四公子來說,皇上第一他第二,天下間再沒有人敢惹他,就因為皇上在他後頭撐腰,連他的老爹和長兄都管不太動他。
剛剛十五歲的銀子皺了皺眉頭,他才跟了公子一年,對于提拔他的原四公子很是感恩,所以自然處處小心伺候,唯恐哪里不周到,但他還未意識到自家公子是個怎樣的金貴主兒。
別的不說,原平之身邊的侍衛邵五就不是原家的普通侍衛,而是皇帝將自己身邊的暗衛特別欽賜給原平之的。
只不過,邵五到了原平之身邊,由暗衛變成了明衛,原平之不喜歡偷偷模模暗中保護那一套。
皇帝玄昱手下到底有多少暗衛外臣不清楚,但是十大暗衛是最出名的,這十大暗衛身手之高外人難以想象,按照姓氏和數位排列,邵五排名第五,其能力不言而喻。
要知道,一些不受寵的皇子和皇女身邊,都是沒有暗衛保護的。原平之身為外臣之子卻能得到邵五一直以來的隨身保護,難怪外界紛紛傳言皇帝玄昱與原平之之間有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曖昧關系。
原平之是皇帝的嫡親姨表兄弟,自幼關系親密,在原家的四個姨表兄弟中,玄昱最疼愛寵信的就是原四公子,不僅因為原四比他小,更因為原四長得最俊美漂亮。
沒辦法,景國的皇帝就是個不可救藥的鬼。
對于漂亮可愛、賞心悅目的人兒,無論男女,皇帝大人都擁有無限的耐心與容忍度,這種人性里天生的缺點,讓朝中那些有才無貌的大佬就算不甘心,也只能徒呼奈何。
※※※
在原平之懶洋洋的無所謂中,在銀子的擔心憂慮中,馬車最終駛進了一座華美幽靜的大宅。
馬車在二門外停下,原平之伸了伸懶腰,悠哉地喝了杯茶,才緩緩從馬車里走下來,迎接他的是兩個上了年紀的嬤嬤。
大宅門的規矩,二門內不隨便放外來男子進入的,男僕更是絕對不允許踏入,就連侍衛邵五也被隔絕在了二門以外。
銀子擔心地看著公子的身影遠去,皺著清秀的小臉道︰「這是哪里啊?公子會不會有事啊?」
隨從金子已經跟隨了原平之六年,交際應酬多是他跑腿,對于金陵城里的達官貴人已經模熟了,于是說道︰「別擔心,這里是升平大長公主府,是皇帝姑母家,誰敢對公子不敬啊?」
邵五用他一貫嚴肅的表情道︰「難說,也許大長公主就會為難公子。」
金子白了他一眼,說︰「那也要看皇帝樂不樂意。」
在金子的心里,他家公子就算要星星,皇帝大人也會努力去摘取,所以鐵定不會為難他家公子的。
只是,這次金子似乎料錯了。
原平之跟隨著兩位嬤嬤穿越廊庭,一路走到內宅,走進大長公主所居住的庭院。
在堂屋門外,一位嬤嬤恭謹地對原平之道︰「冒昧請原公子前來,老奴代公主向公子謝罪。如非萬不得已,公主也不會出此下策,還望公子一會兒見了公主能夠擔待一二。」
另一位嬤嬤道︰「公主病重已久,如今自知大限將至,再也撐不下去,才向皇帝陛下請了旨意,得到陛下的允許,特意請公子過來的。」
原平之揚了揚眉,他雖然向來隨心所欲慣了,也隨遇而安慣了,並不太在乎大長公主強行將他請來,但是玄昱居然也從中插了一腳?
這事倒有點蹊蹺了。
原平之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值得別人巴結的,尤其是對于一國公主而言。
他雖然自認文韜武略皆有涉獵,但是他並不熱中于做官,所以到現在還是閑散人士一枚,說好听點是閑雲野鶴,難听點就是米蟲。
不過,皇帝確實很偏心,原平之不愛做官,皇帝就特意封了他一個宗室子弟才能享有的爵位──鎮國將軍,這個爵位僅次于親王爵和郡王爵,顯貴不言而喻。
因為這個封爵,朝廷里還好生吵鬧了一陣,皆因為景國的爵位制度分為宗室爵和異姓爵,宗室爵自然都是皇帝那一家子的,而異姓爵則是封給那些異姓功臣的。
原平之不做官,于國家而言無功,不可封異姓爵;可他又不姓玄,並非皇帝的本家親屬,自然也不能封宗室爵。可是皇帝一意孤行,給了原平之鎮國將軍的爵位,在朝廷大臣們的眼里,這既是敗壞朝廷律法,又是敗壞祖宗家法,根本就是色迷心竅,要知幸臣、佞臣乃壞國之根本啊!
大臣們在朝堂上吵了好一陣子,御史台更是上了各種彈劾折子,但原平之不做官,裝不知道;玄昱做皇帝,把各種彈劾統統壓下,裝沒事。
這樣吵鬧了幾個月,大臣們也無奈了,反過來想想,皇帝雖然偶爾無度,但在國家大事上還算勤政英明;原平之雖然無功封爵,但他也算皇親國戚,是和皇帝有血緣關系的姨表兄弟,而且他也不插手國事,只是游手好閑,于國于民無害,這樣說來,也就算了吧。大臣們的職責之一就是包容皇帝偶爾的任性,這也實在是因為沒辦法。
經過鎮國將軍爵位被彈劾一事,原平之的名聲越發顯赫,更加坐實了「金陵第一紈褲」的名號,但是平常圍繞在他身邊的多是官宦豪門子弟,大家一起尋芳問柳,喝酒玩樂,鮮少有正經人士找原平之,對于真正的朝廷菁英來說,他們根本就不把這個紈褲米蟲看在眼里。
所以,今日一大早,升平大長公主特意強行「請」他來,就真的很蹊蹺了。
原平之的右眼皮一陣跳,他輕輕吁了口氣,听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希望不要成真吧?
公主的府邸規格類比郡王,正屋稱為殿,正殿五開間,左右各有配殿,凡正門、殿、寢均覆蓋綠琉璃瓦。
正殿一般僅在重大節慶時使用,日常起居的寢宮才是生活的處所。
升平大長公主的寢宮位于府邸的東邊,亦是五開間的大屋,院子里少有花木,只有兩叢修竹,只是初春天氣寒冷,竹子尚未返青。
由院落而識性情,原平之猜測這位大長公主很可能是個孤傲清寂之人,很少有女子的院落這麼簡單冷清的。
原平之在嬤嬤的引領下走進寢宮的東次間,升平大長公主正躺在軟榻上,身形枯瘦,臉色蠟黃,很是憔悴,原本明秀美麗的臉龐如今只依稀可見往日光彩。
原平之見她印堂兩側發暗,眼神也是沒了光彩,顯然生命已快到了油盡燈枯之時,他心底原本還存有的一絲抱怨也消失了。
「大長公主。」原平之恭謹地施禮。
升平大長公主努力睜大眼楮,看清楚眼前清俊無匹的青年,才勉力露出一個微笑,說︰「平之,你來了。」
「是。」
「快坐。我身體不好,就不拘禮了。」公主的聲音很低弱,講這些話已經讓她快無法喘息。
原平之在嬤嬤搬過來的椅子上坐下,挨著軟榻,正好讓公主能夠看清他。
公主閉了閉眼楮,恢復了一下元氣,才又重新看著原平之,慢慢地說道︰「我身體實在不好,就長話短說。你也知道,我只有一個女兒,今年剛剛十二歲,還未議親,我的病來得突然,我自己已經生無可戀,走也便走了,卻只擔心我走了,只剩下她孤單一個……你說,可怎麼好?」
說到最後,眼淚從公主渾濁的眼楮里流淌出來,再也止不住,嬤嬤只好上前幫她擦拭。
又過了好一會兒,公主的情緒穩定一些,才繼續說道︰「我的女兒,叫顧惜恩,你是知道的吧?我曾問過她,如果要她嫁人,心中可有良人之選,她就說了你的名字。」
「我?」原平之訝然。
他是真的驚訝。
在金陵城說起原四公子,出身豪門,相貌俊美,才華過人,煙花之地的女子十個里面有九個喜愛他。喜愛他本人,更喜愛他的出手闊綽,他是很多青樓女子夢寐以求的「良人」。
但是,對于那些真正出身良好的閨秀千金來說,原四公子絕非良配,只因鎮日在風塵女子堆里廝混,也不做官、不經商,沒個正經營生,根本就是米蟲紈褲一個,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再大的家業也會坐吃山空的啊。
說起女兒,公主憔悴不堪的臉色也變得溫柔許多,她緩緩說道︰「惜恩這個孩子平時寡言少語,但說出口的一定是真心話,她既然說了你的名字,那一定是認為你很好。所以,我才斗膽向皇上請了旨意,希望他能玉成惜恩與你的美事。我本來只存了一點妄想,算是為女兒盡的最後一點心,成不成也難說,倒沒想皇上居然點頭應允了。想必現在賜婚的旨意已經下達到了原府。只是,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沒有經過你的允許,所以現在請你來,是特地向你道歉的。」
原平之無語。
他萬萬沒想到,一夜之間他就多了個未婚妻,而且還是個才滿十二歲、尚未成年的小丫頭。
公主見原平之神色淡然,不似生氣的樣子,她倒有些好奇,「你不生氣?」
婚姻大事都被別人擅自決定了,按照紈褲子弟驕傲自負與任性妄為的性子,早該鬧翻天了吧?
原平之眨了眨眼,用修長如玉的手指敲了敲椅子,才淡淡笑道︰「有什麼好氣的?雖然我遲遲不婚,但也知道總有要大婚的一天,至于未來妻子是誰,既然我自己選不好,家人或者皇帝代選也可以,他們都疼愛我,不會為我選個丑笨的惡女子為妻。」
公主被他說得一時啞口無言,最後忽然笑了起來,虛弱地喘息道︰「金陵第一紈褲,原來是個難得的聰明人,難怪讓昱兒這麼偏心疼愛。」
大長公主是先帝的麼妹,也算是看著皇帝玄昱長大的,自然知道玄昱別扭的性子,玄昱特別反感貪得無厭伸手向他要東要西的人,越要越不給,而那些討了他歡心的人,卻是越不要越給。
原平之平和無爭的性格,或許正對了玄昱的心思,所以才格外受寵。
原平之對公主的話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他自幼生活在富貴窩里,錦衣玉食,金尊玉貴,既沒有問鼎天下的野心,也沒有憂國憂民的事業心,他簡直什麼也不缺,什麼也不想要,活得自得其樂,卻也缺少點動力與活力。
或許就像他的名字,平之,他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平平無奇,平平順順吧。
當然,他父親為他取名字時所選擇的「平天下」之意,他是明白了卻也故作不知。
那樣偉大的理想,還是留給他能干的大哥、二哥和三哥去做好了。
他是嫡幼子,就是要享盡萬千寵愛,就是要坐享其成,就是要平安喜樂過日子嘛,否則一家子人都忙死累死,圖個什麼呢?
公主又道︰「我听說過你那些流言蜚語,說你愛流連青樓,花天酒地什麼的。盡管對于男人來說,或許只是個消遣,但是身為一個母親,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這樣的人。」
原平之抿了抿唇,面對這位強塞給他的準岳母,他第一次覺得有些訕然。別說是公主了,就算是平民之家,也不會樂意自家女兒嫁給那樣的男人吧?
「只是惜恩脾氣執拗,誰叫她就偏偏看上了你呢?」公主嘆了口氣,說︰「不過現在親自見了你,我也知道了你定然是個好人選。之所以放縱自己,只是因為沒有成家立業吧?我希望你和惜恩成親以後,能夠收收心,對惜恩好一些。」
公主停頓了一會兒,才淒然道︰「到那時候,我已走了,這世上她大概就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原平之握了握拳頭,顧惜恩在他的印象中只是個黃毛小丫頭,兩人在皇宮中似乎見過兩次面,有沒有說過話都不記得了,真不知道小毛丫頭到底看中了他什麼,竟然敢把終身托付給他?
而對于公主話中的未盡之意,原平之多少也明白。
顧惜恩並非沒有其他的血緣親人,她有生父,即升平大長公主的駙馬顧景宏;還有兩個異母弟弟,顧惜賢和顧惜良。
但是,升平大長公主在顧惜恩出生之後就和顧景宏已經形同陌路,顧惜恩跟隨著公主長大,很少見到父親,和異母的弟弟之間更是如同陌生人。
據說,公主和顧景宏最初很恩愛,堪稱皇室中的模範夫妻,可是後來怎麼會反目成仇,就眾說紛紜了。
原平之听來的八卦,最可能的傳言就是升平大長公主沒能為顧家生個兒子,顧家公婆怕自己兒子斷了香火,就私自給兒子安排了兩個通房丫鬟,這便造成了公主和駙馬之間的裂痕。後來公主生了女兒,兩個通房卻先後生了兒子,顧家公婆重男輕女,顧景宏也難免偏心,多往自己兒子生母那兒跑,公主忍無可忍,最終與顧景宏決裂。
據說當年如果不是顧忌皇室的顏面,由太後出面鎮壓,公主大概都要與顧景宏和離了。
而事實上,在顧惜恩出生之後,公主便帶著女兒獨自居住在公主府,不許顧景宏再登公主府的門。顧景宏被趕回了顧家,和他那兩個由通房丫鬟升級而成的小妾,以及兩個庶子一起生活。
按理說,公主的男人是不許納妾的,顧家人先辱了公主的尊嚴,公主會惱怒情有可原;可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民間的輿論實質上卻傾向顧家人,認為公主太小題大做了。
在世間男人的眼里,不管是貪官污吏也好,清流名士也好,大多都認為不能容忍丈夫納妾寵婢的妻子,就不是好妻子,這種觀點最終甚至形成了律法,就是專門針對女子的「七出之條」,七出之四就是「妒」──他們認為妻子善妒就會亂家,就會造成家庭不和,更有害于家族血脈的延續。
在這種「夫為妻綱」的教條束縛下,就算貴為公主的女子,想要一夫一妻也難逃世人的責難。
升平大長公主不甘屈服,最終卻是婆媳反目,夫妻離心,只好一人帶著女兒在公主府孤獨度日。
說到底,這不過是個可憐女子將唯一的女兒托付他人罷了。
而作為被托付者,原平之忽然就涌現了一種責任感──玄昱說他名為紈褲,實則太過心軟,早晚會吃虧的,如果遇到一個狡猾的人,會被那人玩弄于手掌之中,所以玄昱不能不管他。
原平之在心底不以為然,想著無論是他爹娘也好,兄長也好,或者皇帝也好,似乎都把他當做了人傻錢多很好欺負的笨蛋,唯恐他被別人佔了便宜。
原平之想了想,最終也沒有輕易答應公主,只是婉轉地回道︰「如果硬算起來,我和顧小姐也算遠親,就算我們不做夫妻,我也會照顧她的。」
公主的臉色一沉,明顯對他這種敷衍的回答不滿意。
原平之見到公主眼底的無奈與絕望,咬咬牙補充道︰「顧小姐目前畢竟還小,完婚還要幾年,如果到時候我們真做了夫妻,我必不會負她。」
話已說到這個地步,公主也知道已經是趕鴨子上架難為了人家,她點點頭,說︰「雖然我是慈母心腸,為了自家女兒打算,可畢竟難為了你。最終選擇你的是惜恩,不是我,所以不管以後如何,我也不會怨恨你的。你能此時答應照顧惜恩,我已經很感激了。」
因為升平大長公主的特立獨行,她在金陵的貴族交際圈子里並不太受歡迎,能夠求救的人實在屈指可數。
自己大限已到,想想日後孤單的女兒,倔強了一生的公主忍不住默默垂淚。
※※※
原平之以為自己和顧惜恩的婚事還有可商量的時間和余地,可他萬沒想到,他剛從公主府被放出來,回家面對的就是原府的披紅掛綠,張燈結彩,大紅喜字紅通通幾乎閃瞎了他的眼。
他問書童銀子︰「府里有什麼喜事?」
銀子傻乎乎地搖頭,說︰「小的不知道。」
隨從金子東竄西跑,四下打听消息,然後又氣喘吁吁地跑到原平之面前,滿面帶笑道︰「恭喜少爺,賀喜少爺,原來是您的新婚大喜啊。」
原平之伸手打了他一個後腦勺,「說什麼鬼話?本少爺大喜,本人卻不知?」
侍衛邵五捏著下巴,嚴肅認真地分析道︰「據屬下觀察,應該是大長公主逼婚了,趁著她還有口氣在,趕著把女兒嫁過來,生米煮成熟飯,少爺也就沒有後路可退了。」
原平之點頭,說︰「還是小五言之有理,表哥的手下果然不是白吃飯的。」
銀子和金子一起抗議,齊聲道︰「難道我們就是白吃飯的?」
原平之唾棄道︰「廢話少說,快跟少爺我瞧瞧熱鬧去!」
金子不甘地小聲嘟囔︰「只怕這熱鬧不是好瞧的。」
邵五搖搖頭,看少爺這主人當的,沒半點威風,難怪誰都愛欺負他,小妻子都被人硬送上門了,還不當一回事呢。
※※※
原府,藤蘿館。
夜已漸深,喧囂了一天的原府也逐漸安靜下來,只有外院待客的大廳里還有不少的奴僕在快手快腳地收拾著殘羹剩飯。
今日是原四少爺的新婚大喜之日,雖然婚禮舉辦得突然,但是京城人士就是消息靈通,隨著婚禮的舉行,達官貴人與富商名紳陸陸續續地攜著賀禮前來,明明都是倉卒趕來,唯恐錯過了巴結原府的大好機會,走到了原府門前時,卻都顯得那麼不慌不忙,舉止得體,讓那些看熱鬧的人贊嘆不已,暗道︰這才是大人物啊,送禮都送得這麼從容氣派。
雖說送禮人士被喜訊炸了個措手不及,但是最受打擊的還是原四公子本人,直到現在夜已深沉,原平之坐在洞房里,還覺得恍恍惚惚宛如夢中──今天這一天對于他來說,居然比過去二十年都充實忙碌。
在最早被強行「請」到大長公主府時,原平之還一副優閑模樣,雖然被告知他已經「被訂婚」了,多了個未婚妻,他也並未太放在心上,因為他覺得顧惜恩才十二歲,當然不可能立刻成親。而若大長公主隨後過世,顧惜恩要守孝,最起碼又能拖延三年,這三年里他如果覺得小丫頭不合自己的心意,總有一百零一種方法退親,反正最後他幫著小丫頭找個好夫婿就是了,又沒有親口承諾那夫婿一定得是自己。
可是事情怎麼突然就急轉直下,失去控制了呢?
原平之從大長公主府返回原府後,立刻就被喜娘拖去梳洗換裝,紅艷艷的新郎服穿上身,他才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掉進了一個大陷阱里,這個陷阱肯定是他的爹娘與皇帝,還有大長公主聯手設計的,目的就是打他個措手不及,在他反應不過來時,硬逼著他娶新娘拜花堂,快刀斬亂麻,生米煮成熟飯,讓他想反抗都沒時間做準備。
沒辦法,誰叫他過去有太多不良記錄,原府從他十三歲開始議親,親自被他搞砸了的親事就不下十幾樁,他爹娘實在是受不了這個「任性妄為」的兒子了。再加上他今年已過了戴冠,真真正正的成年了,卻還在秦樓楚館流連嬉戲,原北顧與鄭氏兩人大概是狠下了心要收收兒子的性子,讓他先「成家」,之後再慢慢考慮「立業」的問題。
說起來,原北顧與鄭氏真的很寵愛這個嫡幼子,原平之不想成親,看不上一般的姑娘,就任憑他挑挑揀揀這麼多年,但是父母的耐心總是有限度,不會任由他一輩子這樣挑揀下去,當他無法替自己選擇一個合適的妻子時,父母就在忍無可忍時果斷出手了。
原平之揉了揉眉心,今天他就像個陀螺似的被人支使著東轉西轉,完全沒了自己的主張,就算中途想開溜,也被原府的侍衛們給攔住。這一整天,迎親、拜堂、陪酒、送客,從早忙到晚,可把一直養尊處優的四公子累壞了,現在他癱坐在洞房里的大靠背椅上,閉著眼楮動也不想動,只覺得連手指頭都是麻木的。
身體的疲憊還在其次,拜自幼勤練武藝的福,他的體力還是不錯的,最重要的是腦袋里一團混亂,精神上的疲憊才讓人難受。
就這樣成親了?
和一個面都沒見過幾次、才剛滿十二歲的黃毛小丫頭?
這讓一向在秦樓楚館號稱「風月小霸王」的四公子情何以堪啊?以後見了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還不笑話死他?
「夫君?」一直安靜端坐在喜床上的小新娘怯生生地出聲了,聲音女敕聲女敕氣,雖然力圖端莊,卻顯然還帶著幾分女圭女圭音。
原四公子被人玩弄得團團轉,心里氣憤不平,剛才把伺候在洞房里的喜娘和丫鬟都趕出去了,如今房間里只剩下他和小新娘兩人,兩人還未喝交杯酒,大婚的禮儀就不算完成,小新娘顯然是有些焦急不安了。
夜深人靜,如果就這樣耗下去,那他們的婚事算不算完成呀?而且……小新娘子坐在床上不著痕跡地動了動,她已經端端正正在床上坐了大半天了,腿腳麻木了不說,更迫切的是想解決一下生理問題。
小新娘子的臉還遮在紅蓋頭下,她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小嘴,雖然娘親說出嫁從夫,要做個乖順體貼的妻子,不要事事自己拿主張,可是……她現在真的很難受啊,夫君為什麼不理她呢?是不是討厭她?
這樣一想,顧惜恩就更難過了,小腦袋越垂越低,就在她眼楮泛紅,眼淚快要滾下來時,眼前陡然一亮,她有些不適應地趕緊閉上了眼,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抬起臉,睜開了眼楮。
眼前的男人好高大挺拔,好俊美!
一身火紅的新郎服也能被原平之穿出玉樹臨風的翩翩風采,再加上他身材高?偏瘦,寬肩窄腰,玉帶在細腰上一束,更顯得腰細腿長,怎麼看怎麼好看。
只是,他的臉色很嚴肅冷峻……嗚……他果然是不喜歡她的!
小新娘子眨著水汪汪的大眼楮,小臉也越來越寒,櫻桃般的小嘴也嚴肅地緊抿著,膽怯又勇敢地和原平之對視著。
原平之則是滿心驚訝與贊嘆,說實話,他早已經不記得顧惜恩的模樣了,還以為依然是個沒什麼看頭的黃毛小丫頭,可此時呈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張明眸皓齒、眉目如畫的絕美臉蛋,雖然她的小臉蛋還有些鼓鼓的嬰兒肥,卻已經可以想象日後完全長大時,將是如何的傾國傾城。
小丫頭的肌膚白里透粉,粉中透紅,女敕得好像一掐就能掐出一把水來,白皙光滑毫無瑕疵,讓原平之甚至很想咬一咬。她烏黑的眼珠認真又膽怯地望著他,小嘴微微嘟著,漂亮可愛極了。
原平之努力板著臉,辛苦地維持自己貴公子的體面,千萬不能在小毛丫頭面前露出丟臉的狼樣。
他的心底甚至在哀號,爹娘這到底是疼愛他還是整他?知道他愛美女,就專門為他挑選一個這樣的絕色,可絕色佳人他是喜歡,但能不能年紀不要這麼小?他不是無度的猥瑣老男人,對著這麼一個胸前還平平坦坦的小丫頭,就算再美,他又怎麼吃得下去?
他不要做禽獸啊!
原平之心里如同滾沸的水,各種念頭滾過來滾過去。
顧惜恩嘟了嘟小嘴,小聲道︰「夫君?我想更衣。」
「啊?喔!」原平之總算從玄昱附體的狀態中恢復,低聲咳嗽了兩下,轉身朝門外喊道︰「和冰,和玉,進來伺候。」
一直守候在門外的喜娘和丫鬟們松了口氣,看來四公子還沒有被氣昏頭,不會拿小新娘子出氣了。
門被推開,原平之的兩個大丫鬟和冰、和玉一起走進來,分別對新婚的夫妻二人施禮。
原平之轉頭又問顧惜恩︰「你的陪嫁丫頭叫什麼?是不是叫她們來伺候?」
他擔心顧惜恩初來乍到,不好意思讓和冰和玉伺候近身的私密之事。
顧惜恩看看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和冰、和玉,見她們二人都是正當妙齡,貌美如花,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女敕女敕地答道︰「我總共有八個陪嫁丫鬟,四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頭,還有一個女乃娘、兩個嬤嬤,大丫鬟今天是秋水和秋月當值。」
「那就讓秋水、秋月進來伺候吧。」原平之立即吩咐,又說︰「和冰、和玉,叫人準備好熱水,和秋水、秋月伺候少夫人沐浴。」
「是。」
一陣紛紛擾擾之後,原平之先沐浴完畢,他換了身淡紫色的常服,頭發松散地披在肩上,只在末尾松松地用絲帶系了兩下,俊美新郎變成了慵懶貴公子,懶洋洋地坐在喜桌前,白皙如玉的修長手指敲著椅子扶手,若有所思地望著龍鳳喜燭。
不久,顧惜恩也梳洗完畢,她走進臥室,見夫君懶洋洋笑咪咪地坐在椅子上看她,不由頓了一下。
她的個子嬌小,站挺了也沒到原平之的下巴,現在剛剛沐浴完,濃妝退去,小臉粉女敕,更是孩子氣。
原平之在心底又是嘆又是笑又是憐,也不忍心再難為這個努力扮作大人的小丫頭,對她招手道︰「餓了一天吧?快來吃點東西。」
顧惜恩端莊地點點頭,走到桌子前,可當她想坐下時,因為桌子高椅子也高,她的腿還有點短,試了兩下也沒坐上去,她只好偷偷踮起腳尖,仍然上身挺直端正著,可小臉已經憋得泛紅。正當她暗自著急時,一雙大手從前面抱起了她,卡在她的腋下,將她懸空提上了椅子。
顧惜恩坐好之後,兩只小腳懸空,她的小臉更紅了,卻努力嚴肅認真地對原平之道︰「謝謝夫君。」
原平之原本看她一板一眼的樣子很好玩,現在卻莫名覺得小丫頭可愛得要命,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粉頰,果然光滑溜溜的,十分好模。
「夫……夫君!」小丫頭更窘迫了,臉紅得如同霞染。
原平之咳嗽一聲,說︰「很餓了吧,先喝點粥吧。」
顧惜恩看看面前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粥,小聲道︰「要先喝交杯酒的。」
原平之「啊」了一聲,見她望著自己的眼楮滿是認真和渴望,他雖然覺得這場婚禮如同玩笑,可是對于小丫頭來說,大概是她人生里最嚴肅的一件事了吧?
原平之轉頭看了看喜娘,說︰「你們來伺候吧,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一直在旁的喜娘大喜,急忙上前伺候,分別為新郎新娘斟了酒,在兩人交纏雙臂喝酒時,唱了夫妻恩愛白首偕老祝酒歌,再唱多福多子歌,最後請新娘子喝「早生貴子」粥,洞房里的流程總算走完了。
喜娘和丫鬟都退了出去,顧惜恩因為終于順利完成了洞房事宜,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下了,緊繃的小臉露出了一絲微笑,神情終于放松了一些。
原平之此時也放下心來,就著一些清爽可口的菜蔬,配上糯米粥狠狠吃了一頓。他一天忙碌,也是沒吃什麼東西,而且原本心情亂糟糟的,沒什麼胃口,此時卻不知道為何,看著小丫頭粉女敕女敕的小臉,頓時就有了胃口。佳人雖小,絕色已初現,看起來秀色可餐。
原平之一邊鄙夷自己的男人劣根性,一邊繼續大快朵頤,顧惜恩卻吃相斯文,顯然教養極佳。
原平之道︰「餓了就大口大口地吃,不用拿捏。」
顧惜恩看了看他,難以想象外人心目中最優雅俊美的原四公子,私底下其實相當不拘小節。
顧惜恩道︰「我習慣了的。」
原平之笑了笑,道︰「你娘一定想把你教養成最優雅的閨秀,平時沒少吃了苦頭吧?」
這個話題一出口,原平之就意識到了不對,如今升平大長公主身體不好,只怕顧惜恩想起來就會傷心。他一抬頭,果然見顧惜恩的筷子停了下來,眼圈有點泛紅,可是她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顯然不想破壞洞房花燭夜的喜慶。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認真回答道︰「你說錯了,娘從未特意拘束過我,她只教了我一個道理,就是要快樂地長大,快樂地生活。」
原平之一怔,他萬想不到一個公主會這樣教養女兒,按照這位大長公主的人生際遇,大多數人會以為她心懷怨憤,平素里更應該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怨婦模樣吧?
原平之伸手握住顧惜恩的小手,斂起了嬉笑,溫和地對她說︰「你有個好母親,你也被她教養得很好,很讓人喜歡。」
顧惜恩板著的小臉陡然綻放出一個明媚的笑容,宛如一朵羞怯的花突然綻放出了最華美的姿態,讓原平之心頭一悸,這小丫頭當真有點顛倒眾生的本事。
顧惜恩第一次笑得這麼甜美,說︰「夫君也這麼認為嗎?我也認為我娘是天下最好的母親。」
原平之點了點頭,心底卻在嘆息。是的,升平大長公主或許是一個最好的母親,卻未必是個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