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我遠一點 第八章
「王泠?」
沈勁言的叫喚讓她驚悸了下,但她沒張開眼,怕被看到眼里的濕氣。
他瞄到她的睫毛輕顫,知道她並沒有睡著,剛才他轉頭看了她好一會兒,發現今天的她好脆弱。
他不習慣脆弱的她,反而寧可她橫眉豎眼、大呼小叫,甚至氣焰高張的指著他鼻子罵他混蛋。
「王泠,」他硬著頭皮開口︰「我想跟你談阿嬤的事。」
「沈總,」她忽地睜開眼楮︰「你不必說了,那不干我的事。」
「你曾經對這件事情發表過看法,不是嗎?」
「我承認那次是我反應過度多管閑事,但我保證絕不再犯。」她不屑的揮動著雙手。
一時之間,他黯然無言。
切割掉與過去的所有關聯,是宛心的堅持,而幾番掙扎之後,現實戰勝感情,他同意了——阿嬤即將油盡燈枯,而他來日方長。
用這個無情卻實際的理由,他說服自己、催眠自己,久而久之,這個理由就變得愈來愈理所當然,而他也就愈來愈理直氣壯了。
沒想到,他自以為的理所當然,卻輕易的被她瓦解了,這星期以來,她的指責令他飽受罪惡感的折磨。
他終究不夠理直氣壯,然而他是有苦衷的,他想要解釋清楚。
「王泠,你听我說,」他刻意降低車速︰「我必須把阿嬤送到安養院,是因為……」
「沈總,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我對你的家務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沒理會她,自顧自地往下說︰「汐止老家賣掉之後,阿嬤就沒地方去了,以她現在的狀況……」
她終于忍無可忍,朝著他的右耳大聲嘶吼︰「沈總,我住的地方很快就到了,你大可不必沒話找話!如果你太無聊想找人打屁,請去找你那美麗的未婚妻,恕我不奉陪!這樣你听——懂——了——沒?」
他急忙舉起右手捂住震得發麻的耳廓,方向盤因此打滑了下。等把車子穩住,他瞪著她,沒好氣的問︰「王泠,你非得這麼沖嗎?」
「沒辦法,我天生脾氣不好。」
「看得出來。」
「彼此彼此,大暴龍。」
她自知理虧,可是誰叫他執意要在她最煩最累的時候對她精神轟炸!
不過今天的他,也確實低聲下氣得有點反常哩,她還是別不識抬舉了。
「好啦,如果你非談不可,那就談唄。」她又補上一句︰「不過,這回是你逼我的,別又說我多管閑事。」
他拿她實在沒轍。「算我求你多管閑事,行了吧?」
「行。」她捂嘴打了個哈欠。「快說吧。」
「賣房子是宛心的堅持,宛心是我的未婚妻,你見過的。」
她當然記得朱宛心,那個美麗而驕恣的芭比女圭女圭。
「你一定很愛她。」
她想起那張細致的臉龐,胃里泛起了酸,不用說,他絕對是愛她的,否則怎會心甘情願任她擺布?
一時沖動,她轉過頭問他︰「你愛她勝過阿嬤,對吧?」
她並不指望他回答,答案已經夠明顯了,而他似乎也沒打算回答,不吭聲的繼續開著車。
于是這個好不容易起了頭的話題就此打住,誰都沒再開口。
當發現車子快開過頭了,她急急喊著︰「停車停車!前面7-11那邊。」
他在大馬路邊停下車後,轉頭問她︰「你搬來這里多久了?我查過人事資料,你以前住文德路。」
「唷,貴公司竟保留我這種行為不檢的離職員工資料,真是令人感動。」積了八個月的怨氣,令她忍不住咬牙切齒。
發現她的表情,他忍不住笑了。
「想再罵我一次混蛋嗎?」
「是很想,可惜今天沒力氣,我要回家睡覺了,謝謝你的日行一善。」
她忍住炳欠,擺擺手、拖著沉重的身子下車。
看著她消失在7-11右側的大樓入口,他默默的坐在車內回想她剛才的質問。
——你愛她勝過阿嬤,對吧?
許久,他苦笑著搖搖頭。
或許該找個時間和宛心談一談了,發動引擎的時候,他這麼想著。
然而找時間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交屋隔天,他飛了趟西雅圖,回來之後,一堆公務等著他處理,這一忙便過了大半個月。
忙碌是理由,也是借口,他的潛意識一直抗拒著這次談話的主題。
他默默看著宛心推開只吃一口的牛排,拿起杯子啜了一口水,很小心的不弄糊嘴上的唇彩,鮮麗欲滴的豐唇與縴縴玉指上的顏色相互輝映。
多麼賞心悅目啊,他不禁贊嘆。
眼前這個即將與他共度一生的女人,看起來是如此的完美無瑕,在認識她的四年當中,她一直美得無懈可擊,可以想見婚後的每一天,她也必將如此。
為了完美,她必須一輩子與美食陽光絕緣;她必須正襟危坐保持端莊,連開懷大笑都覺得放肆;甚至當他們親熱的時候,她唯一想到的可能是她的發型會不會被弄亂……
他重重放下刀叉,因這個想法而煩躁了起來。
「勁言,你今天怎麼心浮氣躁的?」
令他心浮氣躁的人是她,但他能明說嗎?他掏出鑰匙,往桌上一放。
「宛心,風之華已經交屋了。」
「真的?」
她喜孜孜的將K金鑰匙拿在手中把玩著,那不僅是新房的鎖匙,更是她的婚姻之鑰呢。
「那麼,」她略顯嬌羞的問︰「勁言,我可以要我爸看日子了嗎?」
他刻意低頭喝水,避開她熱切的眼光,對于這件原先再篤定不過的婚事,他突然遲疑了。
再說吧,搞不好到頭來先悔婚的人是她呢,他不認為她會接受他即將宣布的事。
「宛心,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他注視著她的雙眼,緩緩投下第一顆炸彈︰「我決定不把阿嬤送到安養中心去。」
有如五雷轟頂般,她頓時眼冒金星。
「怎麼會?!你不是已經找中介賣汐止老家了嗎?還是你騙我?!」
「我沒騙你,而且听說頗有進展,房子應該不久就可以賣掉。」
從西雅圖回來之後,他打過幾通電話給王泠,而她給的答案總是「頗有進展」,他沒細問,因為每次她要不是正在騎車,就是正在講另外一支手機,沒空。
「我不懂,既然如此為什麼……」顫抖著雙唇,開始泛淚的她看來楚楚可憐。「勁言,你該不會忘了我們之間的協議吧?」
「我沒忘,但我改變主意了。」他忽略油然而生的愧疚感,狠心轉開臉。「汐止那房子太舊了,處理掉也好;可是把阿嬤一個人放在安養中心,卻未必是最好的選擇。」
「那麼最好的選擇是什麼?」她壓抑著陡升的憤怒與驚慌。
「接她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反正新房子夠大。」第二顆炸彈投下,速戰速決吧。
「我不贊成!」她尖著嗓子斷然拒絕。
他握住她的手,安撫著說︰「宛心,阿嬤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有責任照顧她。」
「可是她已經精神錯亂,誰也認不得了,她真正需要的是醫護人員,不是你啊!」
「她還認得我,如果我能每天陪她說說話,對她的病情絕對有幫助,你放心,我會請人全天候照顧她,不會造成你的負擔。」
「可是勁言,你有沒有想過,讓她住在我們家會丟你的臉?」她不死心的試著分析後果︰「萬一朋友來家里的時候看到她,會被嚇壞的。」
「你想太多了,阿嬤並沒有攻擊性,頂多是胡言亂語而已,朋友們應該可以諒解,再說我的背景大家都很清楚,外頭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不是嗎?」
她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可是她絕對不要跟那個瘋婆子同住一個屋檐底下,絕不!
「那如果維持現狀,不把汐止老家賣掉呢?勁言,你最好想清楚,這已經是我讓步的最底線了。」
她不輕易妥協,他也是。
「那得看你的讓步,是否也包括容忍我時常回去陪她,或許一周三次,甚至更多,這幾年我太忽略她了,我怕能夠彌補的時間不多了。」
縱使他的態度溫和,她的心仍舊冷到徹底,之前的約定竟然一夕翻盤,她覺得自己被耍了。
「勁言,這件事沒得商量了嗎?」
「請你諒解,她畢竟是我的阿嬤。」
「我不諒解。」
絕望之余,她毅然決然的站起身來,用一種唯我獨尊的態勢俯視他。
「有她就沒有我,勁言,你自己看著辦。」
說完,她堅定的離開。
而他並未試圖挽留。
宛心的反應早在意料之中,她瞧不起他的過去,更害怕他的過去,這也是當初他同意將阿嬤送走的原因,老實說,那時候他對「沈朱聯姻」這檔子事兒比現在熱中得多了。
——你一定很愛她。
王泠錯了,他和宛心交往從來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基于現實的考慮。
宛心的父親朱萬霖乃商業名人之後,不僅在政商界很吃得開,對揚聲的董事會也有著相當程度的影響力,五年前,要不是朱萬霖挺身力保,他恐怕無法通過董事會那關。
他和宛心初次見面,是在那年的尾牙,第一眼,他驚艷于她的美麗,從此無法將眼光移開,不久,當熱情消退之際,彼此的利益關系浮上台面。
說穿了,他們的婚姻不過是一紙供需契約,為了鞏固地位,他亟需強而有力的後盾;而朱家貪圖的則是揚聲源源不絕的金援,以實現進軍國際的野心。
他一直滿意于彼此的供需關系,也有信心保持下去;然而在婚事協商過程中,他與宛心有了一連串的摩擦,使得他開始對這段關系感到質疑與不耐。
盡避如此,他始終信守婚約未曾動搖,直到今天。
王泠罵得一點也沒錯,他的確是個大混蛋,一個出爾反爾、想在婚禮上臨陣月兌逃的大混蛋。
然而臨陣月兌逃的代價太高,他承擔不起,所以想歸想,一切還是必須維持原狀。
不過,偶爾透透氣總不犯法吧?他受夠了日復一日,于是乎,他跟著感覺走,憑著記憶找到王泠住的地方。
真想快點看到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她一定沒料到他會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