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漾牡丹 第十章
邵冰漾從沉睡中醒來,打了個呵欠。
她覺得自己這一覺睡得特別香、特別久。
察覺身下是柔軟而富彈性的床鋪,她迷惑地眨了眨眼,入睡前的記憶跟著回到腦海里。
她記得那時她正在百貨公司的VIP室里,等保鏢確認貨品回來。
然後呢?
她遇見了一名老婦人,和對方聊了幾句。
接下來的事她就沒有印象了,只記得那名婦人的眼楮是綠色的,很漂亮的綠,令她聯想到那個男人……
等一下。
這里是哪里?
邵冰漾十分震驚,環顧四周,包含身下的床鋪,全是陌生的裝潢,典型英國宅邸的奢華布置,如果這是綁架,那她受到的待遇……還真不錯。
她看見床頭櫃上有個搖鈐,是召喚佣人用的。
邵冰漾想了想,便拿起搖鈐搖了搖。
門外似乎一直有人候著,過了一會兒,房門被打開來,一名侍女推著餐車走進來。
上頭的食物,都是最近極偏食的她能吃的。
邵冰漾還來不及道出疑問,便有人自門口走進來。
是那位婦人!她瞪大了眼。
「呃……您……」她一時不知自己該從何問起,支吾了好半晌,才問出一句,「請問,這兒是哪里?」
婦人溫和的一笑。「我家。」
這有答跟沒答差不多,不過對方明顯並無傷害她的意思,邵冰漾想了想,接著問︰「我怎會在這里?」
「你睡著了,似乎睡得不大舒服。」
所以你就帶我到你家睡?
這實在太不合邏輯,對方肯定有別的目的。
但為免打草驚蛇,她轉向餐車,裝出興致勃勃的模樣。
「這是給我吃的嗎?」
婦人見狀,臉上的笑意變得越發深濃。「孩子,你很聰明。」
邵冰漾一呆,不知該說些什麼。
婦人嘆了口氣,走過來,在床鋪附近的沙發上坐下。「我帶你回來,是因為你在我這兒,那孩子才會肯來見我一面。」
那孩子?誰?
邵冰漾頭頂上滿是問號。
可是她沒有開口問,因為她直冕對方會告訴她。
婦人朝她一笑,命佣人端來茶點,接著道︰「我來說個故事吧。」
基本上,那是個很老梗又很狗血的故事。
婦人年輕時候去法國旅游,邂逅了一位年輕實業家。
她芳心暗許,雖隱瞞了自身的身分,但一顆心是真誠的。
他們在塞納河畔交換了誓言,四周的燈光彷佛為他們而閃耀,祝福著他們,此情此景,很難有人不陷入,她把自己交給了這男人,即使這是她人生里一次短暫的美夢,她也不後悔。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過,這名男子竟是伍德家的繼承人,威利?伍德。
他們同樣都用了假名,但真正令她無法接受的是,男人已婚,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
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以及丑聞。
更不幸的是,她懷孕了。
她想拿掉這個孩子,男人卻不知從何處得知消息,求她留下孩子。
沒想到他居然求她,被那雙灰眸幽幽的注視,她發覺自己再也說不出那個「不」字,就這樣,她同意生下這個孩子。
可是此事不能曝光,男人買下了宅邸,她藉由避暑的名義,在懷孕四個月時前去待產,那段期間,他們度過了一段不亞于在法國時如夢似幻的日子。
無奈夢總有盡頭。
男人有男人的家,而她也必須顧及家族的名聲,他們之間,注定了只是一場萍水相逢。
邵冰漾听到這里,不禁握了握拳,聲音顫抖,「那孩子……是莫里?」
婦人一愣,隨即無奈的苦笑。「是。」
邵冰漾微微暈眩,想到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的胸口不住發疼。「你們把他扔在那里,不聞不問?」
婦人像是無話可說,沉默了下來。
邵冰漾心裎有股氣,她知道自己沒有指責的身分及權利,可是她忍不住。
「孩子是無辜的!你們……你們為了一己之私而生下他,卻不給他關愛,你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她不得不想起莫里森提及這件事時的眼神。
那麼空洞、那麼虛無,她光是看著︰心就好痛,痛得不舍他再自虐回憶,她說「夠了」,是因為她不想看他露出那樣無助的表情……
婦人臉上血色頓失,她疲憊地靠著沙發,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說得沒錯……」
是他們自私,自私地生下了孩子,卻又沒法面對,孩子的存在證明他們曾有過的美好,但一想到那一切建立在悖德之上,便教人無法承受……當孩子那碧綠色的眼眸望著她時,她總覺得他是責備著他們的犯行。
她心虛,最終選擇了漠視。
漠視的結果,導致那孩子越來越大了,成長成他們完全無法探觸的樣子,排斥一切關心。
「他很優秀,能力卓越,所以一直覺得我們回頭關懷他,是看中了他的能力……」
對此,他們怪不了任何人,都是當時太年輕,導致犯下了錯。
莫里森不僅繼承了他父親的商業頭腦,同時也繼承了屬于她的硬脾氣,自尊極高。
他們只好遠遠看著他,私底下給予助力,事實上,他的事業能成功,背後多少有家族的支持,可是他們不能說,甚至得故意裝出為難他的樣子,以成全他的驕傲。
他們只能這樣愛他,遠遠的愛著他。
「威利很重視血統,替他找了一門親事,沒想到那孩子居然跑去台灣把你帶回來……我很慶幸他這麼做,你很適合他,光是你剛才那份指責我的勇氣,我就必須給予你肯定。」
邵冰漾一愣,還不及反應,門板就被人敲響。
「主人,您邀請的人已經到了。」
「好。」婦人起身,朝邵冰漾瞟了一眼,道︰「對了,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是茱莉?法蘭西絲?菲特。」
這個名字還沒說完前,邵泳漾還不覺得怎樣,最後的姓氏一說出來,她便整個傻住了。
菲特……那是英國公爵家族的姓!
以等級來說,只在親王和大公之下,邵冰漾不敢置信,她剛剛……居然指責了一個公爵家的人?
老天!
邵冰漾掩面,內心尖叫,直到听見門外傳來熟悉的呼喊。
「把她還給我!」
是他!
邵冰漾扶著肚子起身,走出房間,便听見莫里森和他母親對峙。
「這就是你對母親的態度?」是茱莉的聲音,她語調冷硬,十分嚴厲,和與她說話時的態度大不相同。
「把她還給我。」莫里森還是同一句話。
邵冰漾心房微微一顫。
她感受得出莫里森對她的在乎。
他在乎她,很在乎……
茱莉嘆了一口氣。「你非要這樣,才會願意來見我一面?」
莫里森沉默了很久,說︰「我以為我們沒有任何見面的必要。」
「我是你母親……」
「是,您是我母親,小時候,您一年中來見我的次數,我用五根手指數都還有剩,我尊重您不樂意見到我的心情,才不願煩擾您。」
他一提及這些事,茱莉便無話可說了。
邵冰漾走了過去。
莫里森看見她,綠眸瞬間一亮,表情與剛才冷硬的態度截然不同。
「冰漾……」他喚著她,語氣極為輕柔。
她內心震動,正欲上前,茉莉便捉住了她的手。
「既然你不願意見到我,我只好留她下來做我的客人。」
什麼?
邵冰漾還不及反應,那只伸出的腳便在階梯上一滑,茱莉沒能抓住她。
「喔,老天——」
「冰漾——」
邵冰漾栽下了樓梯。
她渾身疼痛,在意識陷入黑暗之際︰心里想的是,唉,她今天真是太倒霉。
邵冰漾作了一個夢。
夢里還是那一大片花園,但這次多了真實感,她游走其中,覺得彷佛連青草的濕氣都能感受得到。
她迷路了。
小時候,他們一家來英國玩,哥哥、姊姊提議說要探險,玩捉迷藏,被抓到的人要當鬼,她便躲進了森林里。
這座森林不大,她遠遠的听見哥哥、姊姊的呼喊,忍不住想躲得更遠一點。她往林子里頭走,走了一會兒後,看見一面圍牆。
圍牆上爬滿藤蔓,開著黃色的花朵,她沿著圍牆,數著花兒,走著、走著,發現前方的圍牆上有個洞,她忍不住探頭望去,發現她小小的身子可以穿過,她便鑽了進去。
圍牆里的景致,美得令她呆愣。
各種各樣她沒見過的花卉齊放,五顏六色,她忍不住想摘下一朵,背後卻傳來一道聲音。
「你是誰?」對方以英文問道。
邵冰漾嚇了一跳,下意識回頭,赫然看見一名金發綠眼的俊美少年站在那兒,以略帶警戒及迷惑的目光瞅著她。
「我……」
邵冰漾說不出話來,因為眼前的少年太美了,美得不像是真的。
她忍不住問︰「你是妖精嗎?」她听人說過,英國充滿了各種妖精傳說。
少年一愣,隨即像是好氣又好笑的說︰「是啊,我是,你呢?」
「我……我……」邵冰漾想了很久,最後垮下了臉,沮喪地回答,「我是人……」
少年笑了,開朗的大笑著。
她明知他是笑話她,但還是覺得他的笑聲好好听。
「你是哪里人?」
「台灣。」
「台灣?那在哪里?」
邵冰漾以拋懂得的詞匯向少年解釋了半天台灣的地理位置,少年很認真地听著,最後索性拿來世界地圖。
邵冰漾指著地圖其中一處,道︰「看,就是這里。」
少年皺了皺眉。「真小。」
邵冰漾很不滿,小小的愛國心燃燒著。「一點都不小!台灣很棒的!」
「是嗎?」少年揚眉。「你可以和我說說嗎?」
「好啊。」
于是邵冰漾和他聊了整個下午的台灣,直到太陽快下山了,她才想到哥哥、姊姊找不到她,肯定會被罵。
「糟糕,我得回去了……」
「你之後還可以再來嗎?」少年問她,綠眸里帶著探詢及祈求之意。
邵家所住的別墅在這附近,預計還會在這兒待一陣子,于是她說︰「好,我明天再過來。」
少年笑了。「我們約好了。」
「嗯。」
邵冰漾沒有爽約,之後,她幾乎天天都過去。
少年家的花園很美,她很喜歡。
「我想住在這里……」她不喜歡台灣的家,為了種牡丹,施肥的氣味很重,即使做過處理,空氣里的氣味還是教人難受。
少年一愣,良久,他握住她的手。「那你願意留下來嗎?」
「好啊。」邵冰漾小小的腦袋想不到太遠的事,只能直覺分辨喜歡或不喜歡。她喜歡這個溫柔的少年,也喜歡這里美麗的景色。「我回去就跟爸媽說,我要留在這里,哪里都不去!」
但這一次,邵冰漾沒有履行她的約定。
她的父母不同意,邵冰漾為此和他們吵了一架,決定晚上偷偷溜走,然而,她才剛走出別墅,便有部車子朝她迎面駛來。
她陷入了一片黑暗。
與現在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她失去了記憶,這一剡,她的記憶回來了。
邵冰漾眼睫顫動,微微睜開眼楮,模糊的視線先看到一旁滴滴作響的儀器,不禁一愣。
她不過是摔了一跤,有這麼嚴重嗎?
然後,她看見了莫里森。
他掩著臉坐在一旁,沒有看著她。
他還是如同夢里那樣美麗的金發,邵冰漾記得小時候曾模過,那觸感十分柔軟,就像貓咪。
她懷念起那樣的感覺,不禁開口︰「莫里……」
莫里森一驚,瞬間抬頭瞅向她。
「冰漾……」
他的神情很脆弱,好像她來英國後夢見的那樣,他以一種很悲傷的姿態問她,為什麼沒來……
她想,那或許真的是老房子留存下來的記憶。
原來,他一直在等她,等她實現諾言,留下來,伴在他身邊。
可惜一場車禍打亂了這一切。
如今,那些回憶如潮水一般,全都回來了。
「你……感覺如何?」
莫里森問得很小心,那模樣令邵冰漾回想起小時候她在花園里跌倒,他也是帶著這樣表情扶起她。
他的五宮成熟了,不再是少年,但那份關切她的心思始終沒有變。
想到這里,邵冰漾心就軟了,像棉花糖一般,又軟又甜。
「我沒事。」只是很疼,畢竟摔了一跤,從樓梯上滾下來。「呃……你怎麼是那副表情?難道孩子……」她臉色瞬間蒼白,但還來不及錯愕,便感受到孩子的抗議,踢她肚子。
莫里森道︰「他沒事。」
邵冰漾捂著肚子,松了口氣。
莫里森見她如此,周遭的氣氛瞬間沉冷,他忍不住道︰「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離開我?」
「啊?」邵冰漾愣住了。
「你听我母親……不,那女人說了吧?我的出身很不光彩,你不想生下我這種人的孩子,我龍理解……」
啪一聲,邵冰漾一巴掌狠狠揮過去。莫里森防備不及,被打偏了臉,眼神里有一剎那的錯愕。
她收回發疼的手,抱著肚子喊道︰「你夠了!這是我的孩子,我是孩子的母親,我愛他!」
莫里森緩緩回過頭,碧綠的眸子里蕩漾著水氣,但在病房昏暗的燈光下,邵冰漾沒能看清楚。
「可是,你說生下他後就要離開……走得遠遠的。」
再也不回來。
這是她對艾利克斯說的話,她不意外會傳進莫里森耳里。
她吁了口氣,發現他終于顯露出真實的情緒。她一直明白莫里森對她抱持的感情,他只是不懂、無法承認,她不怪他,但……
「我不想待在不愛我的男人身邊。」她這麼說,刻意別開頭。
莫里森慌了,隨即道︰「我愛你。」
邵冰漾揚起眉。「喔。」
她反應平淡,完全不若他預料的那樣喜悅。
莫里森難掩失望地想,他真的傷她太多,在她說愛他時,他把她排拒在心門外,以冷漠拒絕她的柔情。
過去那些事,是他放不下、看不開,他害怕那種期待落空的感覺,于是干脆不抱期望,可是……
如同威爾遜所說的,他愛她,不能想象她真的離開後,他一個人再度被遺留在那座宅邸有多孤寂。
當年,他每天都在花園里等她,下雨了,怕她淋濕,他撐著傘站在雨里,卻始終沒見到她身影,後來他高燒不退,足足病了一個星期,她也都沒有出現。
他查了很多有關台灣的資料,學習中文,思念到了極致,他已分不清自己對她有著什麼樣的感情,只確信他要她。
要她成為他的人、他的妻子,為他生下孩子,如果邵家的基因可信,他們的孩子將是最優秀的,他會想盡方法讓孩子繼承伍德家……
莫里森握住邵冰漾的手,抵著他的眉心,姿態彷佛祈禱。「不要離開我們……我們不能沒有你……」
失去她,他會痛不欲生。
邵冰漾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他道︰「離這孩子生下來,還有兩個月。」
莫里森倏然抬起頭。
邵冰漾揚唇。「這兩個月,你好好表現,或許……我就不走了。」
聞言,他的綠眸乍然綻放光芒,璀璨如玉。
看著這樣的他,邵冰漾不禁偷偷一笑。
她當然舍不得離開他們父子倆,不過,她當初確實是被傷透了心,所以這兩個月就讓她拿個喬,多嘗嘗被人捧在掌心疼愛的滋味吧,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