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為帝妻(上)︰離情正苦 第十一章
第六章
回到洛陽後,赫連檀心沒有直接回去以前居住的景寧里,她行屍走肉般地走著走著,累了便進入茶館填月復喝茶。
她走著走著,听見茶館里頭的人都說如今丞相高歡權勢大如天,都說如今是「官由財進、獄以賄成」。都說這高歡與皇上勢成水火,說不準哪天就要殺君自立。況且,上個皇帝元朗只是因為高歡以為他風骨清朗,言談聰慧,不好掌控,便賜下鴆酒毒死,高歡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呢?
赫連檀心听著听著,不知不覺間喝了一壺茶,吃了一碗豆粥,再抬頭時發現竟已是傍晚時分。
匆匆付帳走出茶館里,望著天際的那抹殘紅,想的卻是宇文泰覲見皇上後,如今怎麼了?
宇文泰說過皇上不滿高歡專權,卻又無能為力反抗。畢竟,這些皇帝除了身上那些些微的王室血脈外,又對天下蒼生做了什麼?
這些年來,沒有兵權的皇帝,一個個被廢、被毒死。早晚,這些掌有軍權的人會不顧什麼王室傳承,自立為王的。
若宇文泰為王,他會是個好君王。他自制力強,能不耽于色,因為感情只是這冷情男人的一部分……
「檀心!」
一聲叫喚喊停了她的腳步。
赫連檀心聞聲,身子一緊,猛回頭,卻看見六爺正從一輛馬車里下車。
「六爺……」她低呼出聲,因為太震驚而只能定定站在原地。
六爺一襲白衣地快步到她面前,儒雅臉上盡是狂喜神色。
「老天爺待我不薄,竟讓我找著了你!」六爺緊緊握住她的手,激動地連手心都發著燙。
赫連檀心呼吸著六爺身上昂貴香料味道,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一直到被六爺牽著手上了車,都還沒回過神來。
「苦了你了。」六爺一對溫眸直瞅著她,舉出巾帕拭去她臉頰上的污漬。
赫連檀心望著那雙柔情似水的眼,腦里浮現的是宇文泰決裂的眼神,心又揪痛了下,于是連忙垂眸而下。
「不苦的。」她用著如今不若以往清亮,只顯得低柔的聲音說道。
「你這些時間到哪里了?聲音怎麼啞了?怎麼瘦了黑了憔悴了?怎麼還穿著男裝?莫非這段時間都以男裝示人?」他傾身向前,一連迭聲地問道。
「六爺,我如今一切都好。」她回以六爺關懷眼神一個淺淺笑意,雲淡風輕地說著經歷。「我那日在街上被人擄走,被人冠了奴籍、灌了啞藥,送出關外……」
他沉吟了一會兒後,重重嘆了口氣。「原來你竟跟了宇文泰。我若是他,便絕不會讓你這樣一個人兒離開。」
「他自始至終以為我是男子。」所以,才讓她回來的。
「縱然是男子,倘若是我心所好,我亦不會讓你離開。」他握住她的手,用雙手緊緊覆住。
「六爺……」赫連檀心抽回手,嚇得一口氣梗在胸前。
「驚著你了?我不過是情不自禁罷了。」六爺撫著她的臉龐,眼神無限憐愛。「你可知我這些時間找得你多苦?你可知我這些時日想你想得多苦?」
「讓六爺擔心了。」她垂眸而下,咬住了唇。
他挑起她的下顎,見她眼神一顯驚慌,于是撫過她下顎的肌膚,皺眉問道︰「怎麼被磨紅了?」
赫連檀心原是一怔,繼而才想起應該是宇文泰方才臨別的那個吻惹的禍——那男人的新生胡髭扎人得緊,只是擁吻間,他就是有法子讓她忘了疼……她耳根一熱,連忙說道︰「方才靠在車窗邊看風景,不小心烙了印子。」
他緊盯著她頰邊桃靨,指尖滑過她的臉頰。
往昔的她柔順雅致,聰慧有余,卻少了分生氣,像畫絹上的梅花,清麗有余,可總是幅畫。
如今的她,多了分生動的艷色,眼里輕愁只是更顯其天姿風華,讓人不由自主地想憐惜,想擁她入懷。
如果是宇文泰造就了她的改變,那麼——
他的眼里閃過一陣寒光,說話語氣卻是益發輕柔。
「大半年不見,你倒是愈來愈美了。」他緊盯著眉宇間多了一分淡然,卻更讓人想掌握在懷里的赫連檀心。
「六爺只是太久沒見我罷了。」
他一笑,再次握過她的手,牢牢一捏。
「總之,你回來得正是時候。我尋到了一份你若看到,肯定會欣喜若狂的大禮。」
「多謝六爺。」她斂眉低眸,佯裝拱手而抽回了手。
哪來的欣喜若狂?哪來的大禮呢?她的家人總不能起死回生。
「對了,宇文泰返回關中了嗎?」他閑聊似地問道。
因為不想說出宇文泰的行蹤,她避重就輕地說道︰「他另有要事在身。」
他清朗雙眉一蹙,輕嘆了一聲。
「我與你之間,幾時開始有了秘密?」
「六爺是我此生恩人,要我以生命相抵,我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但宇文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也不該搬說他的事情。」她眼色清亮地望著六爺。
他薄唇緊抿了下,眼里的不快一閃而過後,便又回復了往常的儒雅。
「好好休息吧,日後一切有我在,不會再讓你受苦了。」他說。
赫連檀心點頭,急忙閉上眼,佯裝不知情六爺將她攬在身側,為她覆上斗篷的柔情之舉。
被擄去關外之前,她隱約知道六爺待她有些不同。但如今,她心底擱了人,要她如何再把六爺放入心里呢?赫連檀心蹙著眉,在心里嘆了口氣。
不想再沾情惹愛,她倦了……真的倦了……
無論赫連檀心預期六爺會送給她什麼大禮,她都猜想不到她竟會在六爺府里見到——
女乃娘。
赫連檀心緊抓住女乃娘的手,驚嚇之余,連話都說不出來。
「小姐!我的好小姐哪!」杜金花涕泗縱橫地將她抱了個滿懷,哭到連眼楮都睜不開了。「女乃娘以為這輩子都沒法子再看到你了。」
看到女乃娘,她所有過去的一切都反撲回她的身上。赫連檀心縮在女乃娘懷里落了淚,哭到連氣都喘不過來。
她如今也才十九歲,怎麼卻像是已走過了一生呢?
「好小姐,別哭了。以後咱們又在一起,老爺夫人天上有知,也會放心小姐現在又有我照顧了。」杜金花拿出手絹替她拭著淚,卻又把她擁入懷里。「六爺在哪兒找到你的?怎麼穿了男裝了?這手怎麼成了這德行?你以前的手女乃油桂花似的……」
赫連檀心的臉頰偎在女乃娘肩上,抓著女乃娘的手、看著女乃娘手背上銅錢似的胎記,听著女乃娘叨叨絮絮地說著話,她的唇邊揚起一抹笑。
「見你如此開心,也不枉我費心了。」
赫連檀心這才想起六爺還在一旁,她轉身看向他,深深地便是一揖。「檀心謝過六爺。」
「你我之間,不需言謝。」六爺攬過她的肩,將她整個人往後一轉。「都出來吧。」
赫連檀心看著從房里走出的一個個人們,她傻了、呆了,她推開六爺,走向那些原以為此生都再也見不著面的人們。
那是她老家的僕役、灶房的郭嬤嬤、馬廄的林伯……
「你們你們……」赫連檀心的眼淚止不住,抓著郭嬤嬤的手。「你們都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大伙兒于是哭成一團,為著這久別重逢而哭,為著這些年的顛沛流離、生離死別而哭。亂世里的生死存亡,都值得眼淚相祭啊。
只有一人面不改色地在一片哭聲轟轟間,他定定立于赫連檀心身後,目光緊盯著她首度流露出的脆弱模樣,黑眸里閃著勢在必得的光芒。
「小姐,老爺找齊了我們所有人,說要我們家眷全都安排在這府里,一切和以前一樣啊。」杜金花說道。
赫連檀心拭去淚水,轉向六爺。
她雙膝落地,連磕了三個頭。
「六爺之恩,赫連檀心永生不忘。」她說。
他上前扶起她的肩,在她耳邊說道︰「用你自己來謝我即可。」
赫連檀心的耳朵倏地飛紅,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不該推開他。
「日後,你們就待在府里,好好伺候小姐,我總之是不會虧待你們的。」他向眾人交代道。
「是。」所有人眉飛色舞地說道。
「六爺,我早已不是小姐,請六爺允許我過從前生活,伺候六爺。」赫連檀心抬頭望著他說道。
「讓我開心、讓我寵著你,便是你如今該做的事。懂嗎?」六爺撫過她的臉龐,含笑凝望著她。
赫連檀心面上一紅,心里卻是一驚——受此大恩,她還能拒絕六爺的心意嗎?
她低頭,不語。
他抿緊唇,聲調一變而為淡漠說道︰「不開心嗎?」
赫連檀心听出那抹不悅,抬頭回以一記淡笑。「當然開心,不過是舟車勞頓久了,累了。」
「累了便回房歇著吧。」他松了眉說道。
「謝六爺。」赫連檀心屈膝為禮,心里著實松了口氣。
「小姐,走吧。」杜金花一邊扶起赫連檀心的手臂走回房,一邊吩咐旁人盡快備好熱水、熱食。
才回到房里,她便忙著對赫連檀心低語道︰「老爺夫人若知道姑娘有了六爺這般歸宿,不知道有多開心。」
「六爺只是我的恩人。」
「那小姐更該全心全意地待六爺,以身相許,有恩報恩啊。」杜金花理所當然地說道。
赫連檀心蹙了下眉,卻沒有接話。
六爺儀態文雅、姿容清雅,雖是富貴之人,灼灼雙目卻是經常冷眼旁觀,代表其性謹慎,不漏半點心思。如同她陪在六爺身邊已有一段時日,但她至今卻連六爺的名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