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鏘玫瑰 第十九章
第九章
「William的狀況已經穩定,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你能即刻跟我回美國,讓其他的醫師去追蹤他的病情即可。雖然你現在沒事,但Augustine讓我應急所調出的藥,我們誰都不能保證能發揮到什麼效果,我們很擔心你的……」
「可以了,你是我的護理師,不是我的老媽子,這麼想竄位?」心髒內科護理站門外,看著明明清麗卻皺痕滿臉的女子,黃元璋忍不住輕笑調侃。如果她不是這麼愛叨念愛操心,她一定是他心中最完美的護理師,緊張自己都不如緊張他十分之一的傻蛋護理師。她照顧他六年了,多回的長夜不寐、膽戰心驚,為的全是他那不堪一擊的身體,但她始終無怨言,總是一心一意,實在教他又憐又疼。「Augustine那里你請他別擔心,把這里的事情處理完後,我最遲再三天就會離開台灣,到時他想如何折磨我,全由他說了算。」開出支票,黃元璋希望多少有安撫效用,不過大抵成效不彰,因為他已能想象Augustine氣到跳腳的模樣。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他絕對會取消你整整一個月的門診,外加進入手術室時,照片沒收!」看著他的無關痛癢,張小倩氣就不打一處來。
他自己也是醫生,難道會不明白自己目前的情況多危險嗎?
張小倩的威脅很夠力,因為她讓前一秒臉上還堆笑的黃元璋瞬間亂了氣息,表情充滿戒慎。
「照片是我的,誰都不能拿走。」突來的認真、突來的執著,全因依賴。那一場場手術,一次次奪命,若非緊握著那張照片,他無法想象他是否撐得過來。
沒了,現實中的幸福沒了,可是被時間定格的幸福,他會一直握在手絕對不放。
「如果你真的在意她,就應該更在乎自己。照片是死的,但她人是活的,你要爭取的是她的人,不是那張照片。」忽略內心盈滿的苦澀,她只希望他能正視自己的感情,也珍惜自己的生命。
「爭取?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要裝著人工智能心髒的我去爭取一個女人、去爭取一段愛情?我憑什麼?請問我憑什麼?」他那似笑非笑的臉頓時晦暗至極。若非無力,誰希望自己是如此無能?
「如果憑她也一樣愛你,難道不可以嗎?」
一道如冰山清冷的聲音乍響,黃元璋和張小倩同時回頭,迎上的是一雙飽含怒意也神色復雜的眸子。
「玫瑰……」四眼相交那刻,黃元璋驚而失語。
「六年了,想必你能非常完美的詮釋這個不可以的理由,要不要說說看?說不準你會贏得一個死忠支持者,然後少掉一個對你恨之入骨的女人。」冷冷一笑,戎玫瑰眼里充滿鋪天蓋地的挑釁,這讓黃元璋身形一顫,感到一絲狼狽。
張小倩不忍見他受傷的神色,扶著他,想給他一絲力量,只是黃元璋卻拒絕她的好意,淡淡示意請求她離開。
恨?應該的,她有非常完美的理由,不是嗎?
隨著張小倩的離開,空氣靜默了半晌,黃元璋能感覺戎玫瑰緊迫的視線一直加壓在他身上。輕嘆一聲,他無奈的微微撇起嘴角︰「他還是跟你說了。」
他的話讓戎玫瑰心疑。他們見過面?戎玫瑰的眼不經意看到他嘴角的傷,還動手了?她微微蹙眉。
「他到底是過分自信還是過度愚蠢?讓你知道這事,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不,應該是說,對誰都沒有好處。不過是重復品嘗傷痛,重復溫習折磨,重復的讓人確定,愛情,對某些人而言,真的是奢侈品。
好處?隨著他的質疑,戎玫瑰像是也陷入思考。她不解的抬眉。喜歡一個人,為什麼需要從他身上得到好處?他只是很專心的寵她、要緊她,不要她後悔,不讓她被蒙蔽,他把選擇權丟給她,他全心的在呵護她,他甚至還大方的對她說,忘掉你今天對我說過的一言一語,是我賦予你的權力。
他真的很大方,可是大方得……很欠揍。
戎玫瑰忍不住漾開溫柔笑顏,如果不是確認他那蠻纏的舉止全是因為害怕失去,她真的會誤會他根本是在找理由完美月兌身。
「我猜,什麼都不是。他只是愛我。那是單純的愛,直接的愛,不拐彎抹角的愛,大抵和你不同。」她定定的看他,眸光流轉萬千,有感動,也有無法諒解。
黃元璋一怔,僵硬的表情里全是苦澀。「能遇到這麼愛你的男人,我很替你高興,真的。」他想強扯出祝福的微笑,卻疏忽的沒發現那發脹的酸澀早大舉入侵,強佔他的一形一動。
「你是應該高興,因為全是托你成全,不是嗎?」她似怒非怒,似謝非謝的回著他。不需他解釋,她也能猜出八成他選擇離開的原因,可是,只能同樂卻不能共愁的愛情,他要,她戎玫瑰不要。
內心涌著不舒服,這是看輕,也是不信任,難道他以為她戎玫瑰就只有如此?
「玫瑰,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傷害你,只是當時那場病痛來得太快,我的心髒在短時間內擴大到原來的六倍,已經是嚴重的心衰竭,換心求的是機運,不是砸了錢就能解決,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在等死的樣子,我更不想讓你陪著我活受罪,你是那麼耀眼奪目的女孩,我絕對不準自己讓你生活在黑暗里。」從他們相愛的那刻起,他就對天起誓,他會讓她幸福,他會讓她快樂,就算現實最後變了調,他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延續他能給她的幸一瞄。
「不讓我生活在黑暗里?難道你以為離開你,我可以像作了一場惡夢,一覺驚醒後拍拍胸口,狠喘幾口氣後就沒事了?黃元璋,我的愛情不是游戲,我是帶上真心在和你相愛,你怎麼會天真的以為推開我後,我就能夜夜安穩的不會被惡夢纏身?」仰頭看他,她的眸里漸漸勾出輕笑,那是控訴,也是嘲諷。
一直以來,她就覺得這世界對她並不友善。因為她的容貌,讓她的生活重復在傾慕與嫉妒間拉扯,她曾試著想要融入這個世界,融入每一份工作,但那一次次曬爛的攻防劇情卻逼得她放棄努力,只能往人們不會關心的角落里遁逃。那個角落充滿痴傻、不幸、各種難堪等等的灰色色彩,但在那里,她找到了自己,也找到生存的意義,連帶也看到了他。
那個總是定時來義診的熱心大男孩,黃元璋。
他們在那個完全沒有心計的世界里相識、相知、相戀。她曾經以為,這是老天對她釋出的第一個善意,但好景不常,好夢易碎,不過才三年,一切全變調。曾經不收分文、廢寢忘食也要照料弱勢族群的他,竟然因為美國知名醫院的重金挖角,選擇棄他們而去。他的遺棄,再加上母親的死亡,這簡直要她命的雙重打擊讓她一夜之間變得憤世嫉俗,對世界愈發充滿敵意,才會連帶引發後來一連串的蓄意破壞。
听完戎玫瑰的話,黃元璋的臉色蒼白如紙,指尖已是冰涼。他錯了嗎?他只是想要她幸福的活下去,錯了嗎?神色微黯,他滿月復痛楚。
「當時的我天天在死神的威脅下苟活,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是一個有明天的人,會說出那個謊言傷害你,是迫不得已的決定;我只是不想我的死亡給你帶來一輩于的陰影,就像我父親讓我母親承受的痛一樣,讓你一輩子都活在痛苦的回憶里。」垂下眼眸,他干澀的輕囈出聲。她是他的掌上寶貝,疼惜都不來及的寶貝,他不要那污濁的穢氣沾染了她,絕對不要。
「那請問,你死了嗎?」冷冷的,她勾唇一問。
黃元璋陡然一窒,表情異常難看。
「你沒死,但你也沒打算回來找我,我們的感情竟然那麼容易被割舍,我真的替自己的存在感到悲哀。」她如花般的笑著,但眸光卻是無法掩飾的淒然。
黃元璋無奈長嘆。「玫瑰,你知道嗎?沒死,不代表就是真活著。」
他的臉容充滿壓抑的悲哀,淡淡的,卻無法讓人忽視。「人工智能心髒在臨床實驗上並未完全成功,它的存在仍具有一定的後遺癥和潛伏危機。當年院長知道我的狀況後,便將我的病例轉發到美國人工心髒研究協會去,當時,他們的研究雖然已有進一步突破,可是沒有實際進行臨床實驗,誰都預料不到會帶來什麼突發狀況。
「他們對這個新突破躍躍欲試,踫巧接到我的病例,便和我達成共識,要以我為本,來進行臨床實驗。只是這個實驗尚未取得醫療協會的審核認可,所以只能秘密進行,小心掩護。」為防不必要的意外,他當時過了好一段沒有身分的日子,那種感覺簡直就像是偷渡客,為了生存,可以不計一切代價去闖關。
「難怪伯母當初怎麼找都找不到你。撇開技術面不談,他們的保密措施做得還真是不錯。」她滿是不以為然。那是一條寶貴的人命,行這種偷雞模狗之事,是想拼運氣,還是想賭輸贏?
贏了,他活;輸了,他的尸身誰會過問?
笨!她狠瞪著他,雖然是情急下的萬不得已,但就是為那二分之一的機會顫栗驚心。
黃元璋有一絲無奈的苦笑,之後默默接著道︰「可能是產生了排斥,總之後遺癥很多。心悸、失溫、抽搐,還有幾次的敗血性休克,這些狀況屢見不鮮。但慶幸的是,這磨合的六個月我終是撐過來了。後來在身體狀況穩定且能力所及下,我便在他們安排下順利進到醫院工作,那不僅能重拾我的生活重心,他們也能就近掌控我的身體狀況。」
「這樣听來,似乎是喜劇收場呢,我是不是應該要恭喜你?」心很堵,情也難堪,幾乎可以算是重生的人,看來似乎沒打算回頭拯救被他一手推入地獄的受害者。
「沒有你在身邊,我的人生就不可能會是喜劇收場。」聲線一揚,他有些急躁的反駁。不要用這種輕佻的語氣說話,傷害他可以,但不要連帶也把自己拖下水。
「順著你的話,我是不是可以合理推判,你根本就是悲劇主義的祟尚者?」哼!那麼誠懇的表情,那麼真摯的口氣,卻是那麼虛偽的行為!他根本沒打算回頭找她,沒有!別把話說得那麼美,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但絕對足夠讓她學會判斷什麼話她可以認真、什麼話是蜜里藏針。
黃元璋一頓,面色更加慘白。「你是在怪我沒有回去找你嗎?」他輕易便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情緒,狠咬了唇。「我不想嗎?玫瑰,你以為我不想嗎?可是回去又如何?你以為我能如何?我雖然平安的活著,但這該死的人工心髒卻封鎖了我的情緒,我不能大笑,因為它會痛;我不能大怒,因為它會痛;我不能大哭,因為它會痛;有關喜、怒、憂、懼、愛、憎、欲,我完全負荷不了它們任一個情緒性的反應,因為它會痛到隨時都會要我命。玫瑰,我是一個給不起你幸福的男人,我根本無法陪你一起分享人生、體驗生活,你能理解我想給、卻給不起的無力感受嗎?」捂著胸口,一股抽刺的不適感讓黃元璋微盜冷汗。玫瑰你看看吧,我現在這慘無血色的病容,和風中殘燭有何兩樣?這樣的我,給得起你什麼未來?
這麼真實的舉證,她還要怪他、恨他、怨他嗎?
腳步微動,戎玫瑰幾乎要朝他伸出手,但一股不甘,卻讓她狠下心的站在原地冷凝。
「為什麼一定要大笑、大怒、大哭才算是體驗人生?平平淡淡的生活,只要看著對方就會滿足的生活,難道不可以嗎?還是你根本打從心底認為,我戎玫瑰膚淺得過不了這種生活?」他不了解她,原來,這個男人一直就下了解她。
「不是這樣的,玫瑰。不是你過不了,而是我不想讓你過那種需要天天戰戰兢兢、壓抑情緒,怕我的身體負荷不了的生活。」他聲音嘶啞的急道。
「听著你這番舍己為人的菩薩言論,想必伯母也是你的受惠者之一吧。可是你知道你的舍己為人變相的傷害了幾個人嗎?真正的愛不是單行道的給予或犧牲,而是需要相互扶持,同時悲喜共享,你懂嗎?」看著眼前像被大地奪去光華的虛弱男子,她的眸光幽幽無色,有些無力,也感到悲淒。
「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好……一直都好……」他難受的低語。司人樊說他錯,玫瑰也說他錯,至今都還不願正眼瞧他一眼的母親也在無聲指責他。為什麼他想愛人的心意不被諒解?為什麼他獨自一人品嘗絕望的滋味全是白費?為什麼沒人可以抱抱他、哄哄他的說︰你這個傻瓜……
「剛剛是誰說︰沒有你在身邊,我的人生就不可能會是喜劇收場?難道你以為這句話是你申請的專利?難道你以為沒有你在身邊,我們的人生就會是喜劇收場?為什麼不問問我們?為什麼不听听我們的回答?為什麼要這麼自以為是!」不滿的情緒如江海翻騰,他憑什麼決定她愛情的去留?憑什麼!
像被誰掐住脖頸,黃元璋只感覺胸口被瞬間抽光氧氣,想要吸吐全是艱難。他顫動得更厲害了,抓住胸口的手掌益發收緊,他定定看著戎玫瑰,眸光五味雜陳。
「還來得及嗎?如果我現在問你,還來得及嗎?你願意留在我身邊,你……願意跟我去美國嗎?」薄唇緊抿,他小心翼翼的輕吐他欠了她三年的選擇權。被當成笑話也好,厚顏無恥也罷,不要了,他再不想一人痛著、哭著、怨著、悲著,就像她說的,只要看著對方就會滿足的生活,難道不可以嗎?可以!這三年來他朝朝暮暮冀望的夢想不正是如此嗎?只是他不敢提,他不敢問,現在,他要勇敢為自己爭取一次。司人樊說得對,欠她的,他來世一定加倍奉還;但今生,他要她,他就是要她,絕不能失去她。
戎玫瑰沒料到他會開這個口,一時間竟是怔楞住。
一秒都等不及的趕到這里,只不過是想一泄被要了三年的滿月復怨氣,除此之外,她根本沒有再多心思,只是,她的激憤,看在黃元璋眼底會不會是余情未了?臉色一白,她忽然想干酪人樊,那她的轉身離開,看在他眼底會不會成了要命的選擇?
她的手心一陣發涼,止不住的心慌排山倒海而來。她在做什麼?她竟殘忍的用這種方式在傷害他,不,這是誤會!不是這樣的!都還沒得到大腦下達的指令,雙腳便如箭般的想一頭沖出去,但一道氣弱游絲的嗓音像是算準了時間,競在她要起步前帶著濃濃希冀與滿滿渴望的輕輕響起︰「玫瑰,你願意嗎?」
她動彈不得!
眼前的男人看起來明明那麼虛弱,但隨著他聲音的落下,他的身旁仿佛被下了一道絕決的分水嶺,過與不過,在在考驗著她的選擇。
不過,從此她是忠貞烈女,過了,從此要受萬人唾棄。
她想起她剛才那一連串義正嚴辭的指責,非常好,他受教了。
她呢?
請問可以用自食惡果來形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