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傾城 第十二章
這樣深沉的男子原來也有心思感情外顯的時候,人的感情不總會被自己的意志壓抑,再怎麼死撐,該痛的時候,再堅強的人還是會流淚。
最親的親人離開,都沒辦法去送那最後一程,即使是怎樣的富貴無邊,夢卻荒涼。
對鏡梳妝,對一個尋常姑娘家來說就跟吃飯、蹲茅房一樣,是每天都不可少的事情。
對繁德兒來說,卻很生疏,她怔怔的對著銅鏡坐了許久。
「小姐,妳決定好發式了嗎?」難得听見自家主子要梳發,自覺英雄沒有用武之地許多年的如煙,磨刀霍霍,不,是早就想把十八般武藝使出來,這會兒站在繁德兒背後一步距離之處,手拿牛角梳,等著吩咐。
「嗯,我對發式沒研究,你看著辦就好了。」
除了發型,她還換了女裝。
「我穿這樣會很奇怪嗎?」在銅鏡前面照來照去,她對打扮自己這一塊實在沒把握。
「不奇怪,小姐早就該這麼打扮了,就跟仙女下凡一下,等一下主子看到不知道有多高興。」如煙贊不絕口。
「誰說我是要打扮給他看的?」
「女為悅己者容,這是很正常的,小姐不要害臊。」
「都是你的話!」被戳破心事,她嗔了如煙一眼。
于是,這晚,因為天色微雨,打著一把青竹碧傘,高高箍起的發簪著一根金步搖,身著珍珠色的裙和墨綠色的衣擺交相纏繞裙裝的繁德兒,從回廊往敞廳過來的時候,正巧落入在窗前看雨的越紫非眼中。
她香肩細致,腰線驚人的窄,卻又在窄到極致時,有恰到好處的起伏。
繁德兒在渾身被他的眸光扎得發疼中進了用膳的廳堂。
她局促得很,卻強自鎮定。
候在門外的小廝們也齊齊吸了口氣,眼里都是掩飾不住的驚嘆。
越紫非迎了過來,拿走她手里的傘,一只手牽著她的手。
那動作,仿佛扯動了根線,牽動她心尖,連帶五髒六肺都震動了。
「不要這樣看我……」都認識八年了,不,真格算起來是九年,已經熟到不能再熟了,現在才害羞個什麼勁?
「還怕人家看,這樣的你,真漂亮。」他專注的目光只望著她一個人。
「我只是心血來潮,不是打扮給你看的。」有人很欲蓋彌彰的此地無銀三百兩了起來。
「總之,我看見了。」他的眼里有一片風景,那風景溫暖了他的心。
她這打扮十成十是為了安慰他失去親人的創痛,這是屬于她,說不出口的另類溫柔,屬于她的細致.,屬于他的喜歡,也是屬于他的收藏。
他把雨傘交給下人,把繁德兒安置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吩咐上菜。
「這是為你洗塵的,怎麼好像我才是客人?」被他熱烈的眼光看得全身不自在,早知道就別讓如煙把她打扮成這個樣子了。
「我驚艷嘛,女大十八變,變得更加賞心悅目了。」
「我的真面目你又不是沒看過,這幾年鼻子還是鼻子,嘴巴也沒長歪,有什麼好驚的。」這些年她在外面走動,都帶著人皮面具,不只因為那長年去不掉的奴印,還因為自己這張臉。
好容貌,帶來便利的同時也會帶來麻煩,若是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那麼她這張臉絕對是禍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看得讓浮屠多給你做幾張面具,你的真面目還是留在家里就好。」這絕對是私心,而且說得一點都不慚愧。
「那我要求公平,你也戴著吧。」
「連這個也要求公平,這些年你樣子變了,個性卻沒變。」那曾淡薄如冰的眼沉在燭光的暗影中,眸色閃爍在模糊里。
見他強顏歡笑,總覺不忍,她語氣輕快的不在那些話題上打轉。
「這些年,你都做什麼去了?我不相信你真的只待在那座山上。」
「天地寬闊,能去的地方那麼多,在一座山里,的確沒什麼意思,我常趁著師父閉關時到處走,這幾年也算看了點東西。」
「我要听。」她托腮。
于是,越紫非從高昌葡萄酒,香噴噴的胡麻餅、羔羊烤肉,阿月渾果仁……說起。「怎麼都是吃食?」趕緊夾了一口甲魚肉吞進肚子,怎麼听著听著,五髒廟都跟著喊起饑荒來了?
「民以食為天嘛,再說現在是用膳時間,應景。」他指著滿桌菜色。
「換點新鮮的。」青瓷碗里的羊肉絲湯看起來可口極了。
「新鮮的來嘍。」兩人很久沒有同桌吃飯了,看著她的好食欲,自己仿佛也有了胃口。
「快說!」看他什麼都沒動,繁德兒給他夾了一筷子葷菜,又夾了別的,在他碗里堆成一座小山。
「譬如……西域寶石,契丹瓔珞,于闐的玉,龜茲的橫笛、小羯鼓。」
後來的後來,繁德兒才知曉,越紫非知道的不只他輕描淡寫說的那一點點東西那些只是他游歷過的地方,在另外一處,他用八年的歲月創造了一個傳奇般的國度。
他看著堆滿菜的碗,都只是普通飯菜,但為什麼,他有回了家的感覺……
「對了。」他從寬袖里掏出一樣事物,是一個小巧的花鈿,也不知涂抹上什麼之後,撩袍來到繁德兒身邊,往她抬起的額頭上貼了上去。
「咦?」
「你給我貼了什麼?」她伸手去模。
越紫非叫人取來了鏡子。
繁德兒攬鏡自照,看見了自己的奴印已經被一枚鳳凰模樣的花鈿覆蓋了過去,那模樣,好像多了幾分異國風情。
「喜歡嗎?」他問。
「嗯。」原來他的心里一直惦記著這個。
多年前她剛被烙上奴印的時候,想起就會心情低落,常常躲到無人的地方待上半天,後來她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里。
「這是魚鰾膠,可充接著劑。」他拿出一小瓷瓶放進她手心。
「謝謝。」他的心意,她收下了。
他們有太多話要說,雖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但是重溫八年跌右歲月以後,打開了話匣子,時光在他們身上就再也沒有隔閔了。
吃過飯,兩人掌燈徹夜長談,直到月上中天。
她看看天色,確定外頭敲過了初更鼓,伸了伸懶腰。「走吧,我們去看你爺爺。」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忽然不見,因為他看見了奇景,繁德兒當著他的面月兌起了衣服。
片刻,繁德兒已經是一身黑色勁裝打扮。
越紫非按著頭,苦笑。
「你早就準備好了是嗎?」
「我想,只能這樣遙祭爺爺,你一定不甘心對不對?反正他們都做得出把你從族譜除名的事情,那你又何必什麼都听他們的?人哪,不過是歷史洪流里一粒沙子,做不了誰的天,你想怎麼做就放手去做吧!」
越紫非雙眼發亮,比夜色還要濃烈。
忽然,他將繁德兒擁入懷里。
「小九,我真高興我遇上的人是你。」
他的氣息噴囑在繁德兒耳際,濃烈的感情本來以為好好的收藏在心魂深處,一個無人能觸及的地方,可這一瞬間,他想全部給予了。
「我也是。」
在擁抱的時候,只要想著對方就好,繁德兒隱約的想起不知道是誰這麼說過。
她和一般的女人一樣,需要的,就只是尋常女人都能有的憐惜罷了。
她蒙朧的閉上眼楮,全身感受彼此的心跳還有悸動。
他們的愛情來了,在也許不是太好的時間點上。
但是,誰在乎。
「你的腦子里到底都裝了什麼?」華麗的馬車並瞥進了朱雀城門,听輾行駛在筆直的驛道上,馬車底部,壁虎似的吸附在上頭的是蒙著臉,身穿勁裝的越紫非。
「你要說歪腦筋就直接說。」雙手雙腳也如出一轍勾著底座的繁德兒跟他同樣打扮,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楮。
想進城,卻不想驚動官吏,又要做到神鬼不知,他們站在城門外的林子想了又想,最後看見了這幾輛要入城的華麗馬車。
繁德兒靈機一動,于是,他們搭了順風車。
不過這順風車一點都不舒適,馬車顛竅,顛得她頭暈腦脹、眼冒金星,巴不得趕快下車。
不知道那些一路暗中跟著他們,似乎是越紫非手下的人如何入城?打從離開別院,她就感覺到有人跟著他們,可又沒有敵意。
「你,有智謀。」越紫非輕輕說了句。
她听見了,眨眨眼,毫不客氣的領受了。
「不過這不是在贊美你。」
「嘎?」
「辦法不錯,可是你一個女孩,這麼危險的動作,你最好給我抓牢!」一上車他就後悔了,後悔答應用這冒險的辦法,她要是一個體力不支……他會後悔到老死。
「馬後炮!」她吐舌頭,扮鬼臉。
「妳啊。」真是拿她沒辦法。
車子行經過鳳凰圓形廣場,來到兩人預定的地方,越紫非身子一墜,身子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上,讓車輪從他身側輾過,繼續往前走,車子離開他身形的剎那,人已經利落的滾向草叢。
繁德兒也以同樣的姿勢方法,離開了馬車。
兩人在草叢中飛快的換了衣服,再出現,就是兩個翩翩公子哥了。
麒麟大道將皇城一分為二,規劃為東小京,西小京兩市,國內外商賈與商幫都齊聚在西小京熱絡交易,東小京多是門閥、外戚和世家,京城大家的居處。
越府的宅子就在東小京最顯眼的地段上。
兩盞偌大的白色燈籠在風中搖曳,顯示家有喪。
但是,現在唱的是哪出戲,誰來稍微八卦一下?
滿地伏跪的都是越家老老少少,一共七百二十一口人。
蓋世的輿國公因為壽終去世,靈堂也擺了,送葬事宜也已經緊鑼密鼓的處理中,眼見再過幾個時辰,送葬隊伍就要出發到選好的地點,準備入土為安了。
來人若是要進靈堂吊唁這位功在國家的老臣,也無可厚非,但是,這里不是靈堂啊,是越府大宅前的筆直大馬路。
越紫非的父親和兩個哥哥伏跪在最前面,臉色異常的蒼白,雙掌不住的顫抖。
「陛下,我越府一門忠烈,三代為國鞠躬盡痹,家父也才仙逝不久,老臣不明白,陛下為何不念舊情,居然要將我滿門處斬?!」
雖然說天威難測,但是事前為何一點消息也沒有?且如今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互相有錯綜復雜聯姻關系、政治立場的兩大世家居然關門閉戶,對他越家不聞不問,可見這次兩大世家是要和皇帝聯手創除他們越氏一門了。
想他越氏一門,權力地位已經到了最高峰,今日,說穿了,不就是忌諱他功高震主?
君要你死的時候,你怎麼可以不死?
「寡人要不是看在輿國公曾為國家盡力的分上,你這越氏一門早就灰飛煙滅了。」高高的車輦上的人,明黃的袍子被風掀起了一角。
「臣不服!臣自認沒有一絲一毫對不起朝廷,陛下這樣的對待,讓微臣心涼,也讓眾人心涼。」
「你這不想逆國嗎?想讓朕落個誅殺功臣後代的罪名?你好大膽!」語畢,身後包圍了整個越府的京設軍刀光直逼人眉間,空氣中厚重的危機一觸即發。
越家如今的當事者一顆心都涼了。
「該交刑部的交刑部,該論罪的就論罪。」聖令一下,即便真的顧念輿國公曾為王朝立下的汗馬功勞,沒有將越府眾人當場處刑,但是一進天牢,等于無望重見天日了。
「不!」嘶喊出聲的是藏身在高樓,本來想伺機混進越府見爺爺最後一面的越紫非。
兩人都有武功,耳力也非同凡響,皇帝老兒的話自然一字不漏的傳入他們耳中。
「你冷靜點!」繁德兒也跟著緊張,但是身分不同,她還能保有一分理智。
他身形一晃就要出門。
繁德兒擋住門,神情懇切。「這五里之內可都是皇帝的人馬,京裁軍、蹺騎營,你出去,是去送死嗎?」
誰都沒想到事情會急轉直下到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她情急的拉著越紫非的袍子,就怕他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