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中) 第九章
早上秀賢的手機剛剛開通,就接到電話。
「昨天下午你到哪里?」
「什麼意思?」
「你的手機關機,我一直找不到你。」
下午,她跟金震東見面,見面之前她把手機關掉。
「我在寫作,寫作的時候,我不接電話。」她對他說謊。
陸拓沉默了一會兒。「以後把手機打開,除了我的電話,其他人的電話你可以不必接。」
她笑了笑,眼色卻有點冷。「這樣對我的朋友不公平,而且,我為什麼要對你特別?」
「因為我對你也很特別。」他說︰「你是唯一,不必透過我的助理,打電話就可以聯絡到我的女人。」
「包括你的未婚妻在內嗎?她也找不到你嗎?」
「我說過,我們之間,不要提到她。」
秀賢吸一口氣。「如果真的想找我,可以在msn上叫我。」
「太麻煩了!直接打電話更快。」他否決,然後又說︰「今天晚上出來,我們見面。」
「結婚之前,適合見面嗎?」她問。
「上一次見面你說過,你要的是一個訪問。現在,不必訪問了?」
「專題訪問,年底才會截稿,我可以慢慢來。」她說。
「我要跟你見面。」他直截了當地說。
秀賢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他說︰「好,但是周六下午才能見面。三點之後,我會在家。」她說。
「你好像真的不怕。」他突然說。
她愣了一下。「我應該怕什麼?」然後冷靜地反問他。
「奇怪的是,我反而有一點害怕。」他答非所問。
秀賢沉默。
「面對一個自己太想得到的女人,我怕沒有機會讓你明白,什麼是我的原則。」他說。
「那麼你可以先說明,在電話中平靜地告訴我。」她理性地回答。當然不會因為「太想得到」這四個字,就對他的話認真。
他笑了笑。「如果想要一個女人,我就一定要得到她。到那個時候,我不會再管她有什麼目的、想法或者願不願意,這樣,你明白了?」
「這是‘原則’嗎?」她反問他。
「這是我的‘原則’。」他這麼告訴她。
「那麼,我們還是在外面見面吧。」她說。
「你害怕?」
「不是,我是擔心你的‘原則’很像沖動,最後你會後悔。」她說。
陸拓低笑一聲。「常秀,或者,秀賢?」突然喊她的本名。
秀賢面無表情。
雖然她不覺得意外,因為她知道陸拓必定會調查她,但是突然听見他喊自己的名字,她的胸口還是莫名地緊縮起來。
「你常說我會後悔,這是威脅?還是警告?」他淡淡問她,聲調听不出他的情緒。
「你認為呢?」
「我認為,兩者都是。」
兩人突然沉默,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我決定,要告訴你關于那枚戒指的故事。」她突然這麼對他說。
手機另一頭,沒有陸拓的聲音。
她繼續說︰「關于那枚戒指,其實有一個很曲折的故事。」
「我說過,對于那枚戒指,我已經沒有興趣。」他開口。
「那麼,就當做听一個小筆事好了。至少,能讓我們見面的時候,多一些話題可聊。」她這麼說。
陸拓不再回答。
「不要忘了,周六下午三點見。」她提醒他,然後掛了電話。
陸拓沒有立刻放下話筒。
他臉上沒有表情,眼神卻陰沉得可怕。
十秒之後,他放下話筒,按下另一個通話鍵。
「陸先生。」電話傳出助理的聲音。
「調查清楚,○四年張秀賢回台灣的理由,包括見過哪些人、做過哪些事。」
「是。」
「還有,查出她的生父母姓名,以及詳細的背景資料。」
「是。」
他關掉通話鍵。
遇到一個自己太想得到的女人,他只會更小心──
他的人生沒有犯過錯,唯一一次錯誤,已經讓他付出過代價,失去他想要的女人。
***
陸秀茵掙扎了兩天,終于找到機會,在夜里睡覺之前,將陸拓即將結婚的事情,告訴金世協。
原本她以為,丈夫的反應仍然會像過去一樣冷淡,但是這一次她沒有想到,丈夫的態度竟然跟過去完全不一樣,竟然還開口反問她問題。
「你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在臥房內,金世協放下手中的報紙,面色嚴肅地問妻子。
他還沒打算入睡,正坐在床邊的沙發上看報紙,才听到妻子突然跟他提起這件事。
「兩天前,阿拓打電話到家里來,他親口告訴我的。」陸秀茵如實回答。
金世協的臉色有些異樣。「下個月就要結婚,難道是突然決定的?」
「可能是吧!」陸秀茵回答︰「上一次跟他見面的時候,根本沒听他提起這件事情。」
金世協低頭沉思,之後不再說話。
陸秀茵也沒敢再多話。
丈夫在她心目中一直都很崇高,況且他一直都是一個很嚴肅的人。過去陸秀茵雖然是他的情婦,兩人之間的關系卻也像正常夫妻一樣,應對態度甚至聊天說話從來都不隨便,陸秀茵一直都很謹守本分。
第二天一早,一家五口一起吃早飯的時候,金世協突然當眾宣布,他將出席陸拓的婚禮。
「你打電話跟他說一聲,叫他寄一張喜帖到家里。」金世協交代妻子。
他當然注意到前妻生下的一對兒女,日欣和敏欣的神情異樣,但是他思考了一個晚上,已經決定這麼做。
「噢……好的。」陸秀茵回話的時候,手心已經緊張到冒汗。
她不敢抬頭看日欣還有敏欣的表情,目光更不敢移向婆婆的方向……
縱然如此,勉強裝做若無其事,伸手挾菜的時候,眼光還是不能避免的,接觸到其他人的眼神……
「我吃飽了,女乃女乃、爸、還有小媽,你們慢慢吃。」敏欣首先發難。
就算陸秀茵早已經嫁進金家,這麼多年來敏欣還是只肯喊陸秀茵小媽。
日欣就不一樣了,他一向很沉穩,因此既不行動也不說話,只是臉色很冷。
至于金老太大,她老人家已經放下飯碗,卻不離開飯桌也不說話。陸秀茵看到婆婆的臉色像寒霜一樣,讓人全身發冷,但盡避如此,婆婆卻一直不開口。
陸秀茵知道,目前家庭與事業丈夫已經掌權多年,只要是金世協決定的事情,婆婆就算再不高興,也不會開口干涉。
陸秀茵低頭沉默地吃飯。
她從來都不希望,自己成為這個家庭里被注目的中心,這麼多年來她也一直把自己隱藏得很好……
除了今天例外。
***
李鐵城中午打電話給秀賢,請她下午到出版社一趟。「我已經拿到您想要的資料,順便要跟您報告目前我們調查工作的進度,請常作家到出版社一趙。」李鐵城在電話里是這麼說的。
雖然很意外,李鐵城竟然會主動打電話給自己,秀賢還是跟他約好,下午兩點到出版社一趟。
兩點鐘不到,秀賢已經到出版社大樓樓下,剛要走進大樓突然有一個人走過來攔住她的路。
「有時間嗎?我有話要跟你說。」沈竹芳冷眼瞪著秀賢,來者不善。
秀賢看了她一會兒。「你專程在這里等我嗎?」她臉上保持著冷靜的笑容,並沒有因為突然被攔路而顯得驚訝。
「可以這麼說。」沈竹芳不耐煩地告訴對手︰「到隔壁咖啡廳去,我請你喝一杯咖啡。」未等秀賢回答,她就自行轉身,往咖啡廳走去。
停頓了一下,秀賢也轉往咖啡廳。
沈竹芳只要了一杯水,顯示她對于這場貶面,態度上輕蔑。
「今天我主動找你,你應該很清楚我要跟你說什麼。」沈竹芳臉上沒有笑容,語氣冷漠,一開始就給對手下馬威。
秀賢看了她一會兒。「我很好奇,難道你沒事就這樣站在出版社大樓門口,只為了等我嗎?」她沒有回答,卻笑著這麼反問。
沈竹芳嗤笑一聲,眼神依舊很冷漠。「我怎麼可能為了等你這個人,就這樣站在出版社門口等呢?我跟你可不一樣,我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很清楚,自然會有人跟我通報,你什麼時候出現。」
秀賢笑了笑,低聲說︰「我明白了,所以李鐵城才會這麼好心,要主動跟我報告進度。」
「你說什麼?」沈竹芳皺眉頭。
「沒什麼,」秀賢收起笑容,往後靠在椅背上,灼亮的眼楮直視她。「你有話還是直接說好了,我跟你可不一樣,我很忙,沒有時間喝茶聊天言不及義。」她使用沈竹芳的語法加以回敬。
「你──」
「我只有五分鐘的時間。」秀賢看了一眼手表,仿佛看不見沈竹芳的忿怒。「五分鐘之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空陪你喝咖啡了。」她冷靜又冷淡地這麼對沈竹芳說。
沈竹芳瞪了她五秒鐘。「你果然很厲害。」五秒後,她咬牙切齒地這麼說。
秀賢沒有說話,她直視沈竹芳,對于沒有意義的對話,保持沉默。
「你,」沈竹芳往下說︰「不要以為利用一些小手段,就可以破壞我跟阿拓之間的感情。」她進入正題。
秀賢沒有反應。
「過去和現在我相信阿拓,而且未來也會一直相信他,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破壞我對他的信任!所以,我勸你不要再費心耍一些沒用的伎倆,因為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那樣做一點用都沒有!因為我看得很清楚,你的目的是什麼,我根本就不會上當!」沈竹芳冷笑一聲,優雅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當然,如果你太閑沒有正事可干,不怕白費功夫、徒勞無功的話,那麼你就繼續那麼做也沒有關系,因為我一點都不會在乎!我跟阿拓之間的關系你是下會了解的,我們是永遠都不可能分開的,他絕對不會離開我,除非是我自己願意主動放棄。所以你做任何事情,對我一點影嫌詡沒有!」
秀賢面無表情。
沈竹芳仿佛不怕周遭的人听見兩人對話,她的聲量漸漸放大,說的話也越來越難听。「表現得這麼冷靜,但事實上你听到我這麼說,其實心里感到很驚訝,是嗎?」她冷笑,繼續往下說︰「事實上你根本就沒有搞清楚,我跟阿拓是什麼樣的關系!如果你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我想你大概就不會這麼笨,妄想跟我搶男人了!」
秀賢看了她一會兒。「沈小姐,我實在沒有想到,你這麼單純。」她這麼說,並且笑了。
沈竹芳臉色微變。
「就算你說的都是事實,你們因為某種原因不可能分開。這個原因是什麼,我現在的確不清楚。但是,你了解男人嗎?你知道,什麼叫做精神上的出軌嗎?」
沈竹芳瞪著她。
秀賢笑著,告訴她︰「你知道,對不對?只是不願意承認,這種事情也會發生在你的未婚夫身上而已。」
沈竹芳的呼吸開始顯得紊亂,她咬住下唇,瞪著秀賢的眼楮燃燒著兩團怒火。
咖啡廳已經有人在注意他們之間的對話,因此沈竹芳感到格外難堪。
「這個所謂不能使你們分開的原因,真的有那麼重要嗎?這是什麼樣的原因?當我知道這個原因之後,我也可以復制同樣的原因,讓他也有理由來選擇我嗎?」她面無表情地,接下去對沈竹芳這麼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就真正站在齊頭點平等了。到那個時候,你還有把握他絕對不會離開你嗎?我想你一定一點把握都沒有,對嗎?否則現在你就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如果你真的像剛才表現出來的那麼胸有成竹、毫不在乎的樣子,今天你就一定不會主動來見我──」
秀賢的話被打斷,因為沈竹芳突然拿起桌上的水杯,把一整杯水全都潑在秀賢的臉上。
她存心要讓秀賢難堪。
一半是為了出氣,另一半她認為對這個可恥的第三者潑水,理所當然。
被潑了一臉水的秀賢不但沒有發脾氣,反而非常冷靜。
她甚至伸手看了一眼手表,然後沒有表情地對沈竹芳這麼說︰「五分鐘到了。」
沈竹芳喘著氣,對方異常的冷靜,反而讓她內心產生極度的壓迫感,使她感覺到莫名的恐慌……
「如果說,本來我還覺得你有一點可憐,因此而感到有所顧忌的地方,」秀賢站起來,她看著沈竹芳,冷冷地對她說︰「現在也完全都不存在了。」
沈竹芳的臉色蒼白,但是她力持冷靜,眼神甚至比剛才還犀利。「你敢威脅我?」她對秀賢說︰「我隨時可以毀了你!」
「毀了我?」秀賢笑了,仿佛這是一句笑話。「你知道我是誰嗎?現在背景攤在陽光下的人是你,沈竹芳小姐,沒錯,我知道你的父親是誰,但是,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沈竹芳握緊雙拳,牢牢地瞪著她的敵人,因為忿怒卻要勉強鎮定而雙手微微發抖。
秀賢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她看了沈竹芳最後一眼,然後轉身走開。
***
李鐵城沒有想到,會有人敢當著全辦公室的員工的面,把一整杯水潑到他的臉上──
當他抬頭看到潑水的人竟然是秀賢時,原本一腔怒火,瞬間壓下不敢發作。
「調查的事情,從現在開始不必勞駕你處理了。」秀賢的語調冷靜得接近冷酷。「這篇專訪需要的資料,我會直接請吳總調入協助。至于你把我到出版社的詳細時間告訴沈竹芳,間接讓我被沈大小姐潑水羞辱的行為,同樣的羞辱,現在我已經回報給你,這部份可以算是你已經還我了。」
卑說完,秀賢掉頭就離開出版社。
從頭到尾,李鐵城沒有機會說一句話。
就算有機會,他連一聲也不敢吭,因為心虛。
「看什麼?還不快點工作?!」他只敢斥喝雜志部里,這些愛看熱鬧的下屬。
罷才他看到秀賢頭發和身上都還是濕的,他就知道她說的不假,她可能真的被沈竹芳潑了一杯水。
只是他怎麼也想不通,常秀怎麼會知道是他告訴沈竹芳,她到出版社的詳細時間?
***
離開出版社後,秀賢在路旁打了一通電話。
「我要訂房,是,我的信用卡號是……」
電話掛斷後,她又撥了另一通電話。
「喂?陸拓。」這是陸拓的手機。
他的助理手上還有三支電話,他自己的直撥手機向來不關機。
「很忙嗎?」她問他。
听見她的聲音,他舉手跟助理示意,然後走出會議室。「在開會。對了,周六下午我會晚一點到──」
「現在,我想跟你見面。」她突然要求。
陸拓沉默兩秒鐘。「現在?」然後問。
「對,可以嗎?」她的口氣很堅定。
他思考了片刻。「我可以cancel掉下一個會。」然後看一眼手表。「你在哪里?」
「就在你的公司樓下。」
「我現在就下去──」
「但是我不想在這里見面。」她又說。
陸拓等著她說下去。
「三十分鐘後,我們在晶華酒店1005房見面。」她這麼告訴他。
陸拓沉默。
「你听見了嗎?」她問他。
三秒後他才回答︰「你考慮清楚了?」
他這麼反問她。
「應該是,‘你考慮清楚了嗎’」她毫不猶豫。
「為什麼突然這麼決定?」
「想做的事情,如果考慮太久就會失去勇氣。」她這麼說︰「三十分鐘後見,這段時間我會等你,三十分鐘後你沒有到,我就會離開。」話說完,她就掛斷電話。
陸拓拿著話筒。
十秒鐘後,他放下話筒。
***
秀賢才剛到飯店,在大廳就看到已經到達的陸拓。
她走到他面前,問他︰「為什麼不到房間等我?」
「在這里等你也一樣。」他這麼說。
「你不怕被拍到?」
他笑了笑。「你為我考慮?」
「如果不為你考慮,我不會用我的名義訂房。」她進一步說︰「如果不為你考慮,也許你不會到。」
他沉默,沒有答案。
秀賢轉身之前問他︰「你可以跟我一起走,也可以等我走進房間再進來。」話說完,她自行轉身往電梯的方向走。
但她還來不及走開,陸拓已經抓住她的手。
她回頭看他。
「剛才你見過什麼人,受過什麼委屈?」他突然這麼問,口氣淡淡的,眼楮直視她。
那一瞬間,秀賢僵在原地,突然不能移動腳步。
他看了她一會兒,然後這麼對她說︰「既然要上去,就一起上去。」
秀賢愣住了。
她是真的感到驚訝。
但是她不喜歡自己的驚訝,也不喜歡他的篤定……
因為驚訝代表疑惑,而他的篤定讓她顯得虛弱。
盡避她不想跟隨他的腳步,但是陸拓握住她的大手卻很堅定,甚至,他開始帶領她往電梯的方向走過去。
而這個方向,是秀賢自己決定的。
她無法不跟從他的腳步一起往前走。
下班時間晶華酒店的Lobby人潮不少,因為陸拓畢竟是名人,秀賢開始意識到旁人的目光正在注目兩人,她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什麼人,當然更不清楚其中有沒有記者。
雖然意志支持著她的行動,秀賢的心情卻也不免沉重,但既然這是她決定去做的事情,她就不會後悔……
而陸拓,他反而似乎並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的腳步略快但很堅定,他拉著她往前走,步伐就跟平常一樣充滿自信。
然而,在這些人之中,卻有一對不一樣的眼神……
金世協難得親自現身酒會,參與簽約儀式,在這樣的場跋,金世協由數名助理簇擁,正準備離開LobbY動身前往宴會廳。
他是成功商人,況且在商場日久,眼光自然比一般人來得犀利。他一眼就看清楚,兩人互動神情與一般人不太一樣,何況兩人正手牽手,朝客房電梯走過去。
金世協臉上的笑容完全不見了。
看著陸拓手牽那名女子共同踏進電梯,金世協世故的眼色,變得更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