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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海 第九章

作者︰鄭媛

他很快就開車到若曦家,接她到一家他已經選懊的婚紗公司。

「這一家的婚紗都很華麗。」換了數套婚紗後,休息的空檔若曦喃喃說。

「你穿起來很漂亮。」他隨口稱贊。

「可是,我比較喜歡樸素的款式。」她的眉心還是糾蹙著,試婚紗的時候,她一直沒有笑容。

「結婚就應該喜氣一點,偶爾華麗沒有關系,何況一生只有一次。」他說。

若曦沒再說話。

因為就算她表示意見,他也不會認同。

「利先生,我們設計師為了您特地趕回來了。」店里的服務小姐走進來,微笑著告訴利人雋說。

他立刻站起來,對若曦說︰「你休息一下,我出去打一聲招呼。」

這家婚紗店的老板就是設計師,他跟利人雋是朋友,利人雋向來和時尚界還有名人圈很熟。

若曦點點頭,沒有表情。

他沒有帶她出去一起打招呼的打算,若曦也沒有應付他的朋友的心理準備。

他離開後,若曦繼續待在後面的休息室,玻璃門外的花草開的很燦爛,然而她的心情卻一直陽光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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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一路尾隨到婚紗店。

從車上下來的連恩,臉色除了青白,還有忿恨。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看到男人陪女人在店內試婚紗,她喃喃恨語。

但是她沒走開,她一直瞪著這一幕,仿佛要提醒自己牢牢記住怨恨。

一直到男人離開試衣室,她拿出手機,按了一組本來已經設定好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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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利人雋回來的時間,他放在矮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若曦看到他在店門外正在說話,因為若曦不認識對方,于是她拿起利人雋的手機,還沒出聲,對方劈頭就開口說︰「你故意約她到餐廳吃飯,要我跟她說的那些話我都已經說了!我完全按照你的意思,告訴她那天在畫室對她說的是謊話,她並沒有懷疑我,那個天真的朱若曦,她真的以為我們沒有關系!」

若曦愣住,這聲音听起來如此耳熱,讓她全身發寒。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經做到,可是你為什麼竟然還是要跟她結婚?!現在你還要我做什麼?」瞪著店面的玻璃牆,連恩如毒蛇一樣冷厲的雙眼盯著店內那個接手機的女人,她冷酷的眼楮跟她哀傷激切的聲音,就像兩個靈魂住在一個身體,她的心靈分裂著,一方面控訴,另一方面揮著利刃狠狠刺進敵人的胸膛——

「就算擁有你的心,我也沒有辦法忍受你的身體留在那個女人身邊!就因為你跟那個女人有婚約,我們就要像現在這樣偷偷模模在一起,像今天,你為了陪她去挑婚紗,就把我丟在一邊,這樣對我一點都不公平!」

若曦僵滯地傾听著她的控訴……

「你明知道我還是很愛你,一直都很愛你!為什麼你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我的心?!」連恩繼續說。

听著這些話語,若曦的心已蒙上了黑霧,跌進了深淵底。

「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連恩喊︰「難道你都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她的臉孔跟她的語調一樣猙獰。

若曦臉色發白。

她的手顫抖著,直到最終再也握不住電話……

手機掉落發出聲響。

她當然沒有看見連恩嘴角如撕裂般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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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東西掉了?」

听見異響,利人雋往回走,看到掉落在地上的手機,他撿起手機後抬頭望向若曦——

若曦臉色慘白。

她瞪著前方的男人,仿佛第一次見面一樣,木然地凝望他疑惑的眼神,苦澀的霧氣瞬間籠罩了她清澈的眼珠……

「怎麼了?」他問。

「我們回去吧。」她面無表情地說。

「現在?你的婚紗還沒挑好。」他撇嘴,揣摩她異樣的神情。

「不必挑了,我不需要婚紗。」

他的笑容消失。「什麼意思?」

若曦看著他。

這個站在自己面前,好像很近,卻又很遙遠的男人。

到了這一刻,她才發現,她根本從來沒有了解過他。

「不會有婚禮,所以也不需要婚紗。」她看著他,苦澀卻堅強地說︰「現在,我還不想結婚。」

「不想結婚?」他沉下眼看著她。「你的肚子很快就會大起來,如果現在不結婚,就必須等到你生產後才能進禮堂。」

「我說不想結婚的意思,是跟你解除婚約。」若曦屏息著,把話說清楚。

兩人之間突然陷入沉默。

「我知道你沒辦法接受。」若曦先打破沉默。「可是我真的考慮了很久,我覺得如果不這麼做、卻勉強訂婚的話,最後我們彼此一定會怨恨對方——」

「那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他打斷她的話,臉色冷峻地說︰「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若曦,難道這段時間我對你的耐心,你完全都不能體會?你只在乎你自己的感覺,有了孩子卻反而不結婚,你真的為孩子想過,為我想過嗎?」

她沉默地听著,一時間無法回答。

「收回你剛才的話,我可以當做沒有這件事發生。」他深沉地看著她,冷靜地說︰「我們照常準備婚禮,你完全不必煩心,只要耐心等待結婚當天做一個美麗的新娘就可以。」

一直等到他說完話,若曦看著他,仿佛完全不認識這個男人。

「我對你說的話,你听見了嗎?」他沉聲問她。

「我听到了,」她回答,然後沒有表情地對他說︰「可是我不同意。」

听到她這麼說,他沉下眼。

「你為什麼完全都不听我在說什麼?」她喃喃地繼續往下說︰「有時候我真的很佩服你,你怎麼可以完全忽略我的話,完全不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可以完全不在乎我的感覺,只按照你自己的意思交代我應該這樣做、或那樣做?」

他沉下臉。「在你眼中,我所做的事情,就只有這樣?」

「不是。」她承認。「如果只有這樣,那麼不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在乎。」

利人雋沉默地看著她。

「雖然,有的時候人決定一件事情,並不一定是他心甘情願的,但是卻不得不這麼做,」她抬起眼看他。「就像人明明知道大吃大喝對身體不好,可是又時常不能控制食欲,是一樣的道理,如果一開始的時候放縱自己,到後來,就會後悔莫及。」她說著自己的心情,仿佛自言自語的告白,完全沒提到剛才那通電話的事。

他仍然沉默,臉色卻越來越陰沉。

若曦繼續往下說︰「跟理智是兩回事,控制,學會理智是一件痛苦的事,可是放縱的時候難道就是快樂的嗎?明明知道是不對的,怎麼可能快樂呢?做出不應該做的決定,心底根本就不踏實!人為什麼要站在繩索上,承受著隨時可能跌進深淵的恐懼?這麼多的為什麼,如果我都可以想明白,那麼,也許我現在就不會痛苦。」

「你想告訴我,你做這個決定是痛苦的?」他問。

「我想告訴你的很多,是你听見的,只有這一句。」她垂下眼,落寞地說。

「你的目的只想解除婚約,再多的解釋並沒有意義!」他口氣冷峻。

「我知道,不但沒有意義而且幼稚,在你心中就是這樣的感覺,對不對?」她無聲地對自己笑,鼻頭卻發酸。

他沒有回答。

「所以,這就是我們不一樣的地方。」若曦繼續苦澀地笑著說︰「其實我本來就不應該解釋的,因為我已經說得太多。有的時候言語太多,反而無法深刻地去了解對方。可是,諷刺的是,人類就是因為彼此不了解,才需要交談。」她結束了對話。

她想要說的話,已經全部說完。

「你真的,一定要解除婚約?」他的語調跟表情都很嚴肅。

若曦知道,他是認真的在問她,最後一次在問她。

「現在解除婚約,也許將來會後悔,可是我不想現在就後悔。」她這麼回答。

利人雋的眼色漸漸變化,終于完全變成冷峻的男人。

「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他陰地問。

「我很清楚——」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突然疾言厲色地打斷她。

若曦僵住。

「現在什麼部不必說了!我給你時間冷靜一下,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我希望听到成熟的答案。」他嚴肅地對她說。

然後,氣氛陷入尷尬……

店員都听見兩人的爭執,但他們保持安靜無聲,聰明地把難題留給已經無話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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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告訴他懷孕的事了。」

晚上,在家吃晚飯的時候,若曦突然這麼對母親說。

「真的?」張紹茵笑開臉。「太好了,他听到以後,應該很高興吧!」

「我不知道他高不高興,不過今天我們已經一起出去挑婚紗。」若曦說。

「這麼說,是已經談到結婚的事了?」張紹茵非常高興,她進一步追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婚期要訂在哪一天?」

「我不想結婚。」若曦卻對母親這麼說。

張紹茵愣住。「你說什麼?」她瞪大眼楮。

「我不想結婚。」若曦再說一遍。

她嚴肅的神色,讓張紹茵心跳加快。「你到底在說什麼呀?」張紹茵接下問︰「你把話說清楚一點,為什麼說你不想結婚?」

「我考慮過了,覺得現在的自己不適合結婚。」若曦冷靜地對母親說。

「可是你——」張紹茵看了若曦的肚子一眼,到嘴角的話又忍住。「你這麼決定會不會太草率了?」她只這麼問女兒,卻憂心忡忡。

「不會,這件事情我已經想了很久。」若曦平靜地回答,她的臉色依舊如白天一樣蒼白,但心中的決定已經不會再動搖。

張紹茵吸了一口氣。「若曦,你跟人雋已經訂婚了,為什麼突然又不想結婚呢?媽這段時間一直在觀察人雋,覺得他並沒有什麼不好,相反的,他一直都很關心你,而且他上次特地送花來給你,還等了你一個下午,難道他這樣對你還不好嗎?」她勸女兒。

「有很多事,媽您並不知道。」若曦只能這麼說。

張紹茵錯愕。

深鎖著眉心,若曦慢慢往下說︰「而那些您不知道的事情,我並不想忍耐,至少那已經超出我可以忍耐的極限。我知道決定不結婚,一定不會得到您的諒解,我也知道自己很任性,但是如果在這麼勉強的情況下結婚,將來我一定會後悔。我不想以後怨恨對方,或讓他恨我,所以寧願現在做一個任性的人,至少我是誠實的,我忠于自己的感覺沒有欺騙對方。」

張紹茵不滿意這樣的答案,她追問︰「你已經跟他訂婚,甚至有了孩子,難道你不喜歡他嗎?如果不喜歡他,當初為什麼要同意訂婚?」

「我喜歡他,而且很喜歡。」若曦承認。

「既然喜歡,為什麼不結婚?」張紹茵不能諒解。

「就是因為太喜歡了,所以很多感覺,我不能騙我自己。」若曦抬頭看著母親,然後說︰「風風雨雨,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希望能信任對方,但當這樣的信任已經不存在的時候,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撐下去,對這段感情還能不能執著下去。」

「若曦……」張紹茵無語,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喜歡一個人所以非常在乎對方,因為在乎對方所以一顆心開始變得敏感,然後又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我開始發現,就算我是那麼的喜歡他,可是他好像並沒有像我喜歡他那樣,那麼的喜歡我。」

安靜下來的張紹茵,開始慢慢听明白。

若曦繼續往下說︰「因為開始有了這樣的覺悟,就會更想要了解對方的心,可是當我那麼努力的時候,他卻一直站在岸上,離我很遠,我始終覺得模不到他,根本就沒有辦法了解他!」

「而且因為這樣的緣故,感到越來越痛苦……然後,直到後來我才終于明白,原來站在岸邊跟陷在河里的,根本就不是同一種人!雖然他曾經以這樣的理由說服我,告訴我,就因為不是同一種人所以他可以看著我成長,看著我游上岸,但現在我終于知道,在河里游泳的人只會越陷越深,而在岸上觀望的人,永遠都不可能跳下岸。」她喃喃地把話說完。

听到若曦這番話,張紹茵突然覺得難以喘息,需要張嘴用力吸氣。

「你這麼決定,人雋會同意嗎?」最後,張紹茵只能問。

「我會跟他說。」別開眼,若曦淡淡地這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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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見他之前,若曦終于說服自己,鼓起勇氣主動打電話給她,一切的謎團——連恩。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電話?」

「你的手機,有來電顯示。」若曦淡淡地答。

「來電顯示?」連恩故意問。

「不管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昨天那通電話你已經說明一切,我也已經完全明白,你不想放棄他的決心。」

連恩沉默片刻。

若曦吐了一口氣。「我想知道,那全是真的嗎?」她誠懇地對她說︰「請你不要騙我,因為不管答案是什麼,我已經決定跟人雋解除婚約,現在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而已。請你看在同樣都是女人的份上,告訴我真相是什麼,給我一個真正的答案。」

電話那頭仍然沉默著。

若曦不再多說什麼,因為明白再多的話也找不出真相,除非連恩自己願意說出來,她只能等待連恩的決定。

「你為什麼不去問他?」連恩終于開口。

「你很清楚,我要不到任何答案,他不是一個會給答案的男人。」

連恩突然笑了。

她笑的很開心,好像因為勝利而開心。

「好,既然你要答案,那麼我就給你答案!」連恩終于承諾。

「今天晚上七點,你到我的公寓來找我,」連恩忽然對她說︰「你想要答案,我會告訴你。」她壓抑的聲調挾著一絲幽黯的隱晦。

「你的公寓?可是我不知道地址。」

連恩給她地址。「想要答案,就記得準時!」

卑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若曦還拿著話筒。

她的臉色蒼白,雙手情不自禁地顫抖著,腦子突然呈現一片空白。

這一刻來臨,她反而慌亂膽怯,就像個弱者,疼痛的心髒開始軟弱,從胸口然後蔓延到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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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曦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竟然還有心情來到畫室?

也許因為畫畫是她唯一能掌握的事,不像未來和感情,都讓她覺得茫然。

程克勤在畫室看到若曦的時候,她眉頭深鎖正瞪著畫布發呆,昔日笑容甜美的朱若曦,已經完全消失無蹤。

「你在想什麼?」程克勤走到她身邊,語調不自覺溫柔許多。

若曦回過神,抬頭看他。「你什麼時候來的?」她的聲音意外的虛弱。

程克勤放下背包,然後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連我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那你曉得,剛才有幾個研二的學長待在畫室嗎?」

愣了一下,她搖頭。

程克勤笑了笑。「你到底怎麼了?失魂落魄的,一點都不像你!」

若曦別開眼,沒有回答,沒有笑容。

程克勤收起笑臉。「你看起來不快樂。」他沉聲說。

她沒有回答。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今天晚上,你有事嗎?」她突然問。

程克勤沉默了一會兒。「沒事,我可以留在這里陪你。」

若曦搖頭,然後凝望他。「今天晚上我要去一個地方,你可以陪我去嗎?」

程克勤點頭,不同于往常的嘻皮笑臉,真摯地回答︰「當然可以。」

若曦忽然笑了。

也許這不是她真心的笑,但卻是感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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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連恩。

所以她需要一個依靠,而程克勤就那麼剛好地,出現在若曦的面前。

程克勤完全不知道若曦的目的地是哪里,更不知道為什麼要去,但他沉默地伴著若曦,一直陪在她身邊。

計程車開到連恩的公寓時剛好七點,程克勤留在車上付車資,若曦先下車。

然而就在她下車那一刻,她看到利人雋跟連恩兩人一起走進連恩的公寓。

那瞬間,若曦的腦子一片空白。

她看著利人雋跟連恩走進公寓,他們的肢體動作親密,不像朋友,只像情人。

蚌地這一刻,她終于明白連恩為什麼要叫她到公寓,原來,以這樣殘酷的方式,連恩要讓她親眼看見真相,告訴她所謂的「答案」。

等到程克勤下車的時候,兩人已經走進公寓。

不死心地,若曦強迫自己抬頭,數著連恩住處所在的樓層……

她看見的並不是幻覺,至少,現實已經沒辦法讓她再欺騙自己,勾肩搭背的兩人之間,沒有曖昧的男女關系——

漆黑的樓層燈光忽然被扭亮,他們已回到連恩的家,窗外立刻映照出一雙人影,仿佛是故意地,女人走到窗前從背後摟住男人。

男人並沒有拒絕。

男人與女人的身體交疊,他們已經二合為一。

「若曦,你在看什麼?」程克勤問她,順著若曦視線的方向,他不明所以地瞪著那扇窗。

若曦怔怔凝望著那扇曖昧的窗,沉默無語。

「若曦?」程克勤再喊她一遍,開始憂心。

因為此刻,若曦慘白的臉龐毫無血色,她的雙唇更像秋天蕭瑟的天空,變成一片灰澀。

「若曦?」

程克勤的再三呼喚,依舊沒有喚來回應。

不知道就這樣看了多久,若曦如僵化的泥人一般固定在公寓前的街道上,默然地木立著。

她的沉默並不是因為不想說話,而是因為心酸的苦水,已經涌到喉際,哽住了她脆弱的靈魂,與已經被輾碎的那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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