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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 上 第六章

作者︰樓雨晴

究竟是何時注意到她?甚至,連自己無所察覺時,已然藏在心間,許久、許久——

初來慕容莊,她在他眼里根本什麼都不是,舉凡慕容韜的人、慕容韜的一切,他不屑一顧。

一個月後,他的寢房備置妥當,一切與慕容韜所有分毫無差,那時他情緒極壞,慕容韜只當他又在耍孩子脾氣,安撫安撫他,最後仍讓他移往過去。

是,他是打點得萬分妥當,可他、他——

沒有人知道,他不是在鬧別扭,而是害怕,偏偏倔性子說不出口,不願向人示弱。

可她發現了,日日夜里,前來為他掌燈。

只有她,知曉他在黑夜中的恐懼與不安,從無一日,讓他寢房失了光亮。

自那之後,他終于能夠安睡,不再蜷縮床角,徹夜無眠。

姥姥過世那年,他才七歲,失去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他很痛,很難過,然而最痛最傷的,竟是連送她一程都辦不到。

慕容一家前來吊唁,怕慕容韜見著這張與他無異的臉容,便什麼也瞞不住,怕引來不必要的是非,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竟將他關入柴房藏著,任憑他如何哭喊,也不曾心軟。

他沒親人嗎?那些個主謀共犯,全都是他的親人,爹、娘、叔伯、嬸姨、舅父舅母……那又如何?還是任他在黑暗中度過一日又一日,直至今日,每一夜他都還能听見柴房里耗子爬行、吱吱竄動的聲音、以及咬上身體的疼痛……

他害怕、恐懼的哭喊,淹沒在長長、長長——深得沒有心頭的黑暗中,直到他們終于想起遺忘在柴房里的孩子,他已虛弱得只剩一口氣。

他是從那時開始,恨起慕容韜。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如此待他?慕容韜已經擁有一切,他只剩姥姥,只有姥姥待他好,為何連他僅有的都要奪去?

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無人聞問,宛如棄兒般寄人籬下,受盡屈辱;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爹不疼、娘不愛,一個人孤孤單單;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連送他摯愛的姥姥最後一程的機會,都被剝奪……

這世上,若是沒有慕容韜,該有多好?

從那之後,他便再也無法一個人待在黑暗中,總覺得黑暗里,那張牙舞爪的惡鬼就要將他吞噬,彷佛回到那一夜,隨時會有耗子跳上他的身軀,咬出一個個血洞,哭啞了嗓都無人理睬——

然而,她來了。

那一夜的無助沒能延續,她添足了能夠燃上一夜的燈油,再進退合宜地欠了欠身離開,一句閑話也沒多說。

他相信,聰慧如她必然洞悉了些什麼,卻不曾碎嘴,不曾出言嘲弄,即使他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地挑惹她,也不見她利用這一點反擊、傷害他。

再如何被他逼到了極致,都還是記得夜夜前來為他添油掌燈。

逗著、逗著,目光放在她身上愈久,越發移不開,成了癮。

也因為目光始終看著她,才會看見她的目光是看著另一人。

無論他再如何望著她,她也不曾回眸瞧上一眼,正如她全心望著的那個男人,也不曾回頭,看見她的濃情密意。

他一腔惱意,只能激她、欺她,至少那樣,她還會多少瞧他一眼,然而真正激出了情緒,在那雙冷瞳里讀出恨意,他反而更痛更慌,不知所措。

那時,慕容韜無巧不巧,一語重重敲進他心頭。

她性涼,若他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激得更遠,他必須讓她感受到一絲暖意,她才會願意接近。

就像——她每夜掌燈,為他陰暗的天地帶來一束暖亮。

換了另一種身份與心情,與她逛街閑聊、執手笑語、水燈為她祈求好姻緣……原來,不必惡言相向也很好,原來,快樂如此簡單。

偏偏,她是慕容韜的。

所有他想要的,全是慕容韜的。

年幼時,盼著父母偶然想起他,給他一絲絲關愛,他就能滿足;而今,是盼著莫雁回的笑、莫雁回的心。

一回、又一回,只要頂著那個身份,她便願意對他好,給他暖暖溫情,可是一旦回到現實,傍身的永遠只有驅之不去的冷意。

即便是虛幻也好,他也想沉醉在那虛假的溫存里,擁抱由她那偷來的情意,自欺自人。

再怎麼不願承認,慕容韜的一切……他其實很稀罕,因為盼不著,傷得痛了,才故作無謂。

于是第二回,他再度涌現那樣的想法——若無慕容韜,多好?

無人知曉,這對感情甚好的主僕兼未婚夫妻是怎麼了,之前鬧得人仰馬翻,硬是要娶,如今佳期將屆卻臨時喊停,怎不教眾人錯愕萬分,模不清這兩人在搞哪一出?

「婚姻並非兒戲,豈容反反復覆,家主迎娶屬下,已是貽笑大方,今日若又徒添他人笑柄,日後要再迎娶,已是萬萬不能。」

長老們都逮著把柄撂話了,說得白一些便是——今日不娶,往後要再想娶莫雁回也沒門了!

有什麼差別呢?橫豎是寡婦死了兒子,也沒什麼日後可指望了。

走出廳口,見她立于階下,相信方纔那知已听得分明。

她動也不動,冷顏如霜,他等著、等著,等不到她一言半語,心也冷了,放掉期待,伸手撕了廳門上貼的囍字窗花,揉進掌心。

「到房里來,我們談清楚。」

她頓了會兒,還是跟上前去。

他進的,是慕容韜的寢房,她隨後而入,見他負手立于窗口,一如那些個立于園中、遠眺不語的姿態。

那時她總猜測著,他心里頭正想些什麼?如今看來,想的怕是條條算計,如何欺得她密不透風、如何陷得家主萬劫不復吧?而她,竟還可笑得憐他一身蒼涼寂寥——

「雁回,你愛過我嗎?」

她渾身一震,愕瞪著他。

他憑什麼?在做了這件事、如此欺她傷她之後,還有臉這般問她?!

「你無恥!」她瘋了才會為這泯滅天良的禽獸動心!

「是嗎?」答得真是毫不猶豫啊!

「我想了許久,有些話,一定得同你說清楚。我弒兄、奪權,這些都是事實,我也沒想要辯解什麼,天下人盡皆唾罵,我也能一肩擔下,可雁回,我圖的不是權,是你。你要控上千萬條罪都可以,唯獨這狎玩之罪,我說什麼都不認。」

他回眸,對上她震愕的眸,澀澀一笑。「怎麼?很意外嗎?就你能愛他,我就不能愛你嗎?我愛了很久、很久,只是你一直都看不見。」

他在賭,賭他獻上真心,坦然相對,不再迂回相欺,結果又會是如何?

他已沒有辦法,像是窮途末路的賭徒,憑著手中最後的一點籌碼,孤注一擲,那是他僅有的尊嚴,以及一顆真心。

輸了這一注,便是一無所有。

「你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他弒兄、奪權,是為她?家主的生死未卜,也是因為她?!

他甫上前,未及多言,便教她一掌恨恨揮去——

「慕容略,你這混蛋!」

「這就是你的回答?」頰畔泛開熱辣辣的疼,他沒去撫,定定瞧她怒容。

「你愛一個人的方式,就是陷我于不義?若今日家主真遭逢不測,你要我如何對得起他?」

「我沒想過要他死。後來的一切,並非我能掌控。」

「你在玩命,玩的是家主的命,當真會天真以為世事皆能盡如你掌握?任何一點意外,都會教他死無全尸!」可他還是賭了,賭得兩敗俱傷。

但她又怎知,他也賭上了自己的命,她眼里,只有慕容韜的傷,看不見他也一身的傷。

「錯已鑄成,多說無益。雁回,我只問你,若他仍在世上,我頃力將他尋回,這一切還有轉圜的余地嗎?我將屬于他的一切還給他,什麼都不要,只要你,你跟我走,好嗎?」

「這是威脅?」

「是請求。問問你的心,這一段日子,甚至是你不曾覺察的那些過往,雖是頂著他的身份,我依然懂得如何使你開懷、喜樂,不是嗎?難道不是他,便一點意義也無?」

她靜默了。

曾經,她口口聲聲說,一張臉無法代表一切,到頭來,仍教那張臉的表相所欺,將過往那番信誓旦旦的言語狠狠砸回她臉上,難堪、羞慚……教她一句話也駁斥不了。

說到底,她也是那種膚淺無知的女子,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如果有一回,她曾經認出他來,是不是這一切便不會發生,更不會讓他以為如此便能取代家主,以至于犯下無法挽回的彌天大錯。

這一切,她難辭其咎。

若說他是元凶,她便是禍根,他的罪,她也得擔上一半,若是威脅,她別無選擇,為家主,抵了命也不足惜,可這般溫言軟語,她卻是糾結痛楚,無從應起。

她還有什麼資格?在教家主受盡苦難後,她這引發一切的禍首,還能夠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允了他?

「不。」她做不到。

慕容略閉上眼,抵上窗框,默然不語。

早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仍然無法不讓她拒一回便痛一回。

輸盡最後這一注,他已己孑然一身,沒什麼能再失去了。

也好,從此以後,便再也無所顧忌。

沉沉吐出胸腔那口屏住的氣息,柔軟溫情收得干干淨淨,冷沉眸底,只剩一片寒漠。「既然我的真心你棄若敝屣,那便是逼我對你使強了?好,莫雁回,我說過要你,你無論如何都得是我的——你允了,我听你的,傾力尋他,代他守住這一切,日後完壁歸趙;你若不允,我就鬧它個天翻地覆,死也拖慕容韜陪葬!」

「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不敢?!」

「你這禽獸!他是你大哥,他如何待你,你難道——」

「又如何?」走到這步田地,真尋回慕容韜,還會認他這親弟嗎?只怕是恨之欲死,他還顧忌什麼?

「等等!」心知他這極端性子,說出了口必會言出必行……她一咬牙。「我允!成了嗎?」

他頓住步伐,背身立于門邊,澀然苦笑隱于嘴角,她瞧不見。

一直以來,都吸慕容韜,方能掐住她死穴,從未變過。為了那人,她可以連死都不怕。

他算什麼?一腔真心、軟言苦求,都不及「慕容韜」三字那般輕易影響她。

不了,傻一次便夠,他再也不會送上一顆真心,任人踐踏蔑視,要他狠,他便狠到底,橫豎在她心中,他根本不是人,要怨要恨都由她去。

冷然回身,探手扯她入懷,不帶一絲情緒地壓上軟唇,她本能探手抵上他胸口——

「你可以推開,走出這道門,我們就沒什麼好談了。」

掌心抵著,終究沒使勁,他復又張口覆上她,激狂力道咬痛了她的唇,血腥氣味蔓延在交纏的唇齒間,她連哼也沒哼一聲。

他一怒,將她壓入床褥,野蠻地扯去衣衫,略去了她不稀罕的呵憐與疼惜,直接撞入腿心深處,干澀的甬道,每摩擦一分皆是疼痛,她收也不皺,默不作聲由他去。

他壓在她身上,身心盡是一片麻木。

為何會如此?他也不懂,曾有的繾綣歡愉已不復在,只剩相互撕扯的傷害與痛楚,為何他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

原來,強求著一個不要他的女人,就是這種滋味。

胸口堵塞得無法呼吸,他猛然退開。「你不要我,自有人肯我,我不屑踫一具活尸。」

攏妥衣衫,沒再瞧她一眼,撐著一具骨架未垮,昂首遠離她,盡管里頭,早已是腐尸爛肉。

他當真如此不堪,不值得人去愛嗎?

他不服,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會輸得如此徹底,打出娘胎起,分毫之差讓他輸盡人生。生平頭一回動心,傷得慘慘烈烈,連慕容韜一根毫發都不如。

無妨,她不愛,他找別人來愛。

人在走入絕境時,往往會做些荒唐事,正如此此刻的慕容略。

最初,他爛醉于秦樓楚館間,抱了一名神容頗似莫雁回的女子,只因她給了那人吝于給予的一記笑,冰冷失溫的身心只能借著擁抱那具溫軟軀體,驅離那空得發慌的涼寂。

瞧,他並沒有差到一敗涂地,還是有人願意抱他的,不是嗎?

可那是財勢堆棧而出,青樓伶妓不就是趨附權勢,逢迎賣笑,毫無真心,他看著那些虛情假意的笑,縱情過後,只覺更加空虛。

于是,他開始逢場作戲,梨園名伶、孀居寡婦、豆腐西施……玩得比誰都狠,行徑一日比一日荒唐,回不了頭。

誰誘誰、誰玩誰、誰傷誰,又何妨?他一點也不在乎,至少,在抱著那些人進,他能感受到一絲絲那人給不起的柔情與密意。

酒醒花間,一晌貪歡。

只要不是她,他就能看見身下女子婉轉承歡的媚意;只要不是她,他討得了任何女子的歡心;只要不是她,就不會被冷漠拒絕……他可必非要她?

肢體熱烈糾纏,正待逞歡,鴇母慌亂的呼喊聲往這兒傳來,不一會兒,門板被推開。

那一瞬間,他直覺要退避,忽而又覺得——何必?一無名二無分,又不是醋妻尋釁,他慌什麼?人家可比他還要更無謂。

他不閃不避,迎視門前那張冰顏。「你來做什麼?」

「有話跟你說。」

一張木然無緒的臉容,會比身下美人更誘人嗎?憑什麼以為一句話他就得乖乖配合?

「那就去外頭等著。」等他玩得盡興了再說。「不等也行,你大可以走,沒人攔著你。」

她瞧了他一眼,默然退離房門。

真走了嗎?她若肯多說一句,甚至姿態軟些,他也就——停!想這做什麼?又不是不知,那人從不曾為他讓步,捧上正妻的名分她都不屑一顧。

一腔郁怒無處發泄,他行徑比往常還要來得狂肆,存心要教外頭那些人听見婬聲浪啼,等不了更好,走了便不教他心煩。

纏鬧過一回合,只覺索然無趣,他乏了,推開身上的女子,徑自下床擦身,穿回衣物,坐在桌前有一杯沒一杯地灌酒。

鴇母敲了門進來,遲疑地對他說︰「她一直守在那兒……總是有些不妥,教姑娘們也不自在,有什麼事,是不是先談妥了再說?」

話下之意,是怕正妻尋上門,掀了她尋芳閣吧?畢竟這事遇得多了,莫雁回看起來也不是個好說話的溫軟女子。

「放心,她不會蠻纏不休。」要真有一絲在意,別說一座尋芳閣,十座都讓她掀也無妨,他傾家蕩產也願意收拾善後。

想歸想,也沒必要弄得人戰戰兢兢,不好做生意。他留下銀票起身,開了房門,她果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

月復中一陣酒氣翻騰,他腳下不穩,她不愧是習武之人,動作利落得很,側身一避,他額面撞上門沿,疼痛總算讓昏沉的腦際清醒了些。

「要閃就閃遠些,來做什麼?」

她指間動了動,終是沒伸出手。「有話跟你說。」

對,這句她剛剛說過了,如果沒事,她根本沒工夫理會他醉死在哪個溫柔鄉。

咬牙忍過一陣暈眩,他挺直了身。「說吧,說完就快滾,我現在不看見你。」

「你答應過我,『他』回來前會做好你該做的事。」

所以現在是擔心他沒扮好慕容韜的角色,代主守住江山?

他與她都知道,這家主之位有多少人垂涎、又有多少雙眼楮,虎視眈眈看著他哪一日出錯,好伺機而動。

他這一罷手,日後就是慕容韜歸來也枉然,江山早已易主。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與他周旋?

「我哪兒沒做好自己的事?該審的帳、該作的決策,我沒一項少做、偏失了,難道族規還限制不能上花樓、在外頭有幾個紅粉知己?」

她蹙收在。「這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風,會引人——」

「我不是他!」他冷聲道。「既是交易,咱位便來就事論事,你給我的,足以讓我屈就若此嗎?」

她以為,要摒棄一切、放掉自己去過他人的人生,這樣決心容易嗎?那一刀狠狠往胸口上捅時,他是抱親著世上再無慕容韜的決心,從今而後,人人口中喊的不是他的名,想的也不是他,他甚至覺得,死的人是他,不是慕容韜。

沒再多瞧她一眼,他轉身而去。

只要沒有她,去任何一個地方,都好。

出了尋芳閣,走入大街,甚至刻意融入熙來攘往的市集,可人潮再擁擠,終究還是孑然一身,拂不去的寂寥。

他知道她始終跟在身後,隔著一段距離。

無法忍受靠他太近,又萬般無奈需護他周全,在她心愛的主子回來之前,他還有利用價值,不容閃失,是嗎?

運用了點小技巧,擺月兌她閃入暗巷,他靠向斑剝牆面。人潮的喧囂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蝕的身子感到萬分不適,頭疼欲裂。

他不要這般狼狽慘淡的自己讓她瞧見,死也不願。

事發之後,他夜夜夢魘,寢難安枕。

他也怕,怕兄長就這麼讓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總是通體發寒。

他太可悲,干了壞事又不夠心狠手辣,弄得自己進退失據,萬分狼狽。

直到今日,他仍在問自己,若早知如此,當初是否仍會這麼做?

他從不後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後退,就是愛了她,落得身心俱傷,他也沒有悔過,可——

慕容韜一事,他真的悔了。

這一切若能重來,他定不會再傷兄長分毫,不會在那一晶,賭上兩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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