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夢 第十二章
第五章
那年的夢,一場雨就把它沖進海洋,教無盡的藍吞噬。
藍獲律師說,景未央處境不利,讓她接觸祭廣澤有好無壞,祭廣澤的為人沒什麼好擔心。
「問我怎麼向未央求婚?嗯——我這樣回答好了——」屏幕里,男人神秘的俊美笑臉,比他胸口那條造型特殊的項鏈寶石還螫刺人眼。
「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必須有兩項優點——引誘女人、威脅男人。我正好是個出類拔萃的男人。」說話方式也教人心頭刺刺、牙根癢癢。
這時,有人出聲。「您的意思是景小姐嫁給您是受到您誘惑嗎?」
「電視關掉。」床上男人的嗓音混入轉播聲中。
一面清爽大窗旁,陽光挨近他的臉,畫出框條囚色。
「關掉?」床尾凳上的大女孩愣了愣,偏首疑問地一瞥。「你不是最喜歡看未央小姐嗎?我特地早起來告訴你這場記者會呢……」回臉正對電視,畫面恰好是當紅女明星景未央溫婉的絕倫笑容。
她很少笑,通常只在戲里笑、戲里哭。她在戲里感情收放自如、任何角色均能完美詮釋,戲外她情緒很淡,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似的,有人酸她「冰山美人」,更毒的評語是「木頭雕的戲精」。
這次,她這樣對著采訪鏡頭幾近純粹地流露笑靨,顯然真心滿意身旁男人做為她的丈夫。
無可否認,那個男人所給予的,使她在成為沒落家業繼承者的人生道路上有了全新斬獲。Red Anchor這些年竄升為媒體熱門字眼之冠,那個男人用這個屬于她的圖騰成立影藝公司,最近半年甚至跨足海洋探險,第一艘重掛Red Anchor旗幟的大船艇——尤里西斯號,簡稱U艇,于他們結婚的日子,同時舉行下水典禮。
Red Anchor歸返海上,是大主的願望。藍獲律師當年說,景榮太不是一味溺愛女兒的父親,遺囑秘密但書——要是景未央無法讓Red Anchor重新走出歷史,那麼就全給景上竟改成Blue Compass。
至今,隻果花嶼港市地標——海運公園至高廣場的紅錨沒變成藍色羅盤,RA大樓沒變成BC大樓。
藍獲律師的判斷到底是正確的——祭廣澤是景未央的助力。
但,他不信祭廣澤的為人。
「所謂威脅男人——是指對付羅煌嗎?」
電視屏幕薄如紙,傳揚鬧烘烘的立體聲,好像他們身處記者會現場。
「听說祭先生用約綁死羅煌,教他不能走,也不讓他演出,還威脅他與景小姐分手,是這樣嗎?」辛辣問題夾帶撕裂威力,畫面從祭廣澤與新婚妻子景未央帶向提問者,又移回,接著是雙方表情分割畫面,像在審判對質。
大家都想知道,當年那位身手矯捷、臉容俊酷、猶若神只的年輕男演員消失的內幕。
這些年,媒體同業私下揣測的流言很多。
有人說他來自荊棘海那個喜歡假正義之名行好戰之實的軍事強國,因為那些年歲,國家又派兵參與他國內戰,年輕人恐怕被征召從軍。別說消失在大銀幕前,最有可能是消失于世……可惜了一個影藝好人才。
另一個說法——少年演員是羅布爾瑞斯作風低調的皇室的王子,父王母後反對他涉足影藝娛樂圈,將他召回,娶親繼承王位,現在是一國之王。
比較多人相信的版本是,羅煌與景未央從「夢游男女」的公主護衛,演到「孤島純情」的漂流男孩女孩,戲里違禁、半成熟的感性,拉到戲外長成誘惑的熟透甜果,兩人同居樂園,十足一對小情侶體驗試婚滋味。
此舉觸怒兩位重量級人士,一是對景未央傾力栽培——實際作著「光源氏」大夢——的孤爵祭廣澤;一則是隻果花嶼大主兒子——照隻果花嶼律法,最有資格監護未成年少女景未央的人——人稱大爵士的景上竟。據說,孤爵與大爵士達成什麼協議,由景上竟以監護者身分對羅煌提出告訴……
在隻果花嶼,拐惑未成年少女的未成年少男若遭告,是得被監禁的。少年戰神徜徉青春原野,揮霍無盡靶官花朵,挑惹兩位中年力衰、滿腔大叔妒意的男人的尊嚴危機,導致橫禍上身。
「所謂威脅男人就是——」
原本被黏糊糊雜聲私語阻塞的音孔,再次竄出孤爵劇作家低沉卻教人感覺囂張的嗓調。電視畫面上,他古怪而神經質地扯揚嘴角,一笑,說︰「你明天如果刊登這則,我就讓你的報社關門大吉。」
一片抽氣、嘩然。
「祭先生,這是當眾恐嚇,在場的媒體同業都是證人,電視機前的觀眾也听見了你這番言論——」
「是嗎?你們都听見了,全天下的人都听見了……」左手虎口摩著下頦,忽地彈指。「省了刊登!」他道︰「既是如此,你的報社更有理由關門大吉。」這個極少曝光的家伙果然想引亂。
騷動再起。
孤爵式的狂妄搞砸這場旨為幸福甜蜜的結婚發表記者會,教人更相信景未央是他從羅煌身邊硬搶來的。
「真的是這樣嗎?」床尾凳上看電視的大女孩發出嗓音,指著畫面中的男女,回眸一望臥床者。「你說說看,他真的威脅——」
「關掉。」按了一個床畔鈕,他閉合眼楮。
「你不要睡覺啦,」大女孩放開手中遙控器,自床尾凳站起,穿好白袍。「我還沒幫你量血壓——」她按另一個床畔鈕,不讓他平躺。
「護士已經量過了。」他依然閉著雙眼。
她沒事做,乖乖關掉電視,說︰「我幫你做復健——」
「謝謝你。那是物理治療師的工作。」他客氣、冷淡地拒絕。
「別這樣,杜院長說我什麼都得學,她期望我成為全科醫師——」
「你不是要當大明星——」
「噓,」捂住男人的嘴,她朝虛掩的百也門板瞄一眼,壓低聲線。「別說出來,要是有人听到,會去告密。」
男人睜眸,抓下她的手。「你唱歌給我听吧。」
「好啊!」美眸一亮,她想了想曲目,唱起日文歌。
歌聲清亮亮,這會兒不怕被人听到,她繞過床鋪,站在窗前,拉開強化玻璃。扶桑花探進來打招呼,風把她的頭發吹得輕快亂翹,她轉過頭來,坐上窗台,擺著長腿,踢掉鞋子,一邊唱歌一邊對他微笑。
逆光,她仍是燦艷,天生當明星的料。
第一次見面時,她說她叫何蕊恩,但請他稱她Regen——這她父親幫她取的小名。在雨中的扶桑花叢誕生的女孩,所以叫蕊恩又叫Regen,她覺得自己像雨多一點,比起女孩、比起花,她喜歡型態萬千、天神也幻化的Regen。
她每天來唱歌給他听,因為他們有緣,大人告訴她他是被一場大雨帶來加汀島的,她深信不疑,很天真爛漫。他坐輪椅、拄拐杖去她學校看她演舞台劇,腦海那個身影迭著這個身影,她們兩個有點像,有點不太像,尤其她已長成一個可以自主終身大事的成人。
「好听嗎?」何蕊恩結束歌唱,跳下窗台,雙手拉白袍作個淑女行禮。
他鼓掌,說好听。「歌詞內容說些什麼?」
「嗯——」何蕊恩歪著頭,眨眨美眸。「大概是說一個暗戀者傷了所暗戀的對象,事情弄擰了,只期待美夢成真來解套……你呢?你昨晚有沒有作什麼美夢?」
他看著她好奇的表情,左臉嘴角到耳鬢的舊傷痕抽揚一下。「我夢見你從小女孩變成醫學生——」
「這哪是夢?」何蕊恩嬌嗔地瞪他。「這是你這些年的成長記憶!」大呼小叫。
「算算我的年紀跟你父母差不多,對長輩用『成長記憶』不太對。」有時候,這位大叔說話口氣有種怪異的一板一眼。
何蕊恩吐吐舌頭。「我昨天還叫你伊洛士哥哥。」雖說是大叔,可他喜好的東西和她相近,他們一起觀賞景未央演的戲,時常看得淚流滿面,像彼此知心的同伴。
最近,她有點知道他為什麼看景未央的戲流眼淚,還有,條理而規矩的怪異一板一眼是怎樣……
他被送進來時,根本失控發癲,脾氣很差。明明杜氏綜合醫院是加汀島最頂級的醫護機構,環境設備比擬著名旅店Segeln,庭園有潔白沙灘,沙灘之外即是海,藍亮一片連接天之盡頭,抽出一管雲線清風,揚拉沙丘蜿蜒的各色栽培種扶桑花,大型梔子樹下有賞景棚、秋千、吊床,洋溢南國慵懶風情。
當然,這兒擁有最先進的現代醫學高科技,除此,尚有水療中心、芳療館……連草藥制作、靈療等,均有專門研究團隊。他卻常凶罵抱怨,說他被他們搞死,來到地獄不如的狗屎地,這輩子無法再用雙腳走路。母親的部屬拿他沒轍,只能概括承受病人無理性的發泄。
一曰,她和父親來這兒做公益,她得彈奏鋼琴曲撫慰每一顆飽受病痛折磨的心。她擔憂自己做不來,在平時不開放的頂樓禮堂加緊練習。〈棕發女孩〉順完一次,掌聲就來,她以為是父親,臉龐朝向光亮的出入口展露笑容。
「爸——」嗓音涌冒一半,含吞回肚里。那坐輪椅的男人不是父親!
他沿著禮堂旁側的弧形道滑至表演台下方。「再彈一次。」他的聲調听起來彷佛有皺紋,歷經炎涼滄桑。
也許是受傷……畢竟他坐著輪椅,左臉一道看似愈合不久的新傷痕,讓他的嘴顯得又歪又大,不協調。
驚覺自己沒禮貌直盯著人家的臉,她趕緊別開視線,對著鋼琴,再把〈棕發女孩〉彈了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要求下,她大概彈了兩百二十八分鐘……
那次的公益,她撫慰這個受傷的人,使他孤冷的眼楮流出熱淚。她成了他的忘年之交,還要他叫她Reg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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