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侶 第二章
歐陽若蘇找到一只瓷瓶裝水,把含苞待放的薔薇插進瓶里,想著要拿上樓,擺在臥室面海的窗台,角度微微朝東,清晨,染點漂亮金陽,像克林姆那些令人遐想的畫作一樣。
月光透窗,流水白泠泠,歐陽若蘇關閉水龍頭,一手同時拉上窗板,看著最後一絲雜糅月色的清水,溜溜地,鑽進網孔。她小心翼翼捧起瓷瓶,轉身欲離開洗滌槽,卻是原地呆頓,望住通廊那抹靜穆人影。
歐陽荷庭不知何時站在廚房門口,悄無聲響地瞅著妹妹的一舉一動,她的轉身帶出他幽沉沉的語氣;「你今晚到底在干什麼?」
雖不明顯,但歐陽若蘇知道兄長生氣了。她低垂眼簾,視線凝在尚未綻放的薔薇,縴指模著碧鮮花梗,發出清潤的嗓音;「我找不到哥哥,他只是好心想送我回家——」
「他是個賊。」優雅耐性早拋在今晚屋外夜色里尋下回來,歐陽荷庭跨步踏上廚房地磚,繞過中央料理台,鞋跟喀喀,冷絕鋪疊。他擋在妹妹面前,強硬地重復;「杜瀇是個賊。」
歐陽若蘇抬頭對上兄長的臉,眸光隱隱顫動。
「離他遠一點,」歐陽荷庭取走妹妹手中寶貝似的瓷瓶,警告道;「別讓我再看見你和他走在一起。」
歐陽若蘇眉心一寸一寸緊蹙,無力而綿長地搖著頭,細弱聲調跟著逸出紅唇。「他不是哥哥的朋友嗎——」
「不準給他在一起。」歐陽荷庭吼住妹妹為落定的尾音,大掌一個擱甩——插著薔薇的瓷瓶貼面劃過大半料理台,打轉幾圈,橫壓邊緣臨界,瀝瀝拉拉滴流一地憤怒水漬。
兄長發這麼大脾氣,只有冷血動物爬進荊棘叢中的感覺可比擬,歐陽若蘇屏息僵凝,許久許久,勉力地牽動雙唇,發出一聲不穩定的叫喚;「哥……」
歐陽荷庭表情陰凜,狠盯妹妹。「你听見了。」說完這句,他雙腿一邁,離開廚房。
「哥!」
歐陽若蘇跟著跑出廚房,尾隨在兄長後面,她想上前說些什麼——說杜瀇不是賊、說她以後還要和他相見——可怎麼也追不上兄長盛怒的步伐,直到客廳入口,兄長走進去,她一步一步,停了下來,听望門拱瓷珠簾脆響,再舉步,藏入其中。
「我以為你不準備見我了。」
歐陽兄妹是在半小時前進屋的——四個小時都等了,還在乎這三十分鐘?客廳里的男子一點也沒因等待而失度,一見歐陽荷庭,立即自沙發站起,謹守該有的禮節,優雅躬身。
「好久不見。」
歐陽荷庭沒給回應,鐵著氣質尊貴的俊臉,走往背對角窗的單張沙發座。那一看就是主位,金色絲綢與客座的赭金色沙發組完全不屬一套,是切割開來的。
棒著矮方桌,男子待歐陽荷庭落座,才坐回自己該坐的位子。
「你真行,找到這兒來。」歐陽荷庭開口,听得出來不太歡迎人。
「我知道已經很晚了,我會長話短說——」
「你家族的事,我不想听。」歐陽荷庭冷言冷語先警告。
「我的家族難道不是你的——」
「宇穹,」歐陽荷庭直呼其名,站起身。「你可以走了。」下逐客令。
他無動于衷,將言談帶入正題。「我听說你與近年崛起的水下組織‘NCVO’負責人有來往,尤其在金錢上——」
「我的事情輪得到你來管?」歐陽荷庭慍怒,再次失了耐性。
「我當然無權管你的事。」態度依舊,沉定地坐在沙發上,不疾不徐地接續說;「你應該清楚杜瀇專搞黑市交易,私下拍賣打撈來的珍貴歷史文物。他游走灰色地帶,你跟他來往,遲早出事。」
「只要不與你的家族來往,什麼事也不會有。」歐陽荷庭無法心平氣和多說,手臂一揚,直指門口。「馬上走,別再來煩我。」
終于從沙發站起,乜斜眼,他最後說;「就算我不來,其它人一樣會來,這是遲早的問題,你不會不清楚誰在這附近吧……」欲言又止,像提醒,其實是威脅的暗示。
歐陽荷庭眸光閃掠,飛快皺一下眉。「是嗎?」不要不緊地低喃,俊臉恢復波紋不興的冷然。「那就看誰有本事。」傲然說完,往門口走。
等了四小時,宇穹只得到不及五分鐘的晤談。兄長不管對誰都是無情而嚴厲——只要是踫觸他不願、不允許的,絕無轉圜——歐陽若蘇一察覺歐陽荷庭鞋尖移動,旋即退離門拱,技巧地撩簾,先一步避開,往廚房行去。
插著薔薇的瓷瓶在她離開那刻,被一線落水拽著往地面墜,幸好,他動作敏捷,千鈞一發之際接住了。
杜瀇自嘲今晚發什麼好心,白白浪費難得可與海若相處的時間,跑來探看一個十七歲女孩是否被兄長責罰。他這麼一來,還真的像個「賊」了——
「誰!」歐陽若蘇轉入廚房一步不到,反射性的抽氣驚呼隨即冒出唇瓣。她知道他是誰,看背影,就知道——那發色、那挺拔不羈的奔放姿態……
杜瀇回身,手按料理台,迅速提腳一躍,坐上光亮的大理石腰線台面,順暢地橫越,滑至彼端,挺腰跳下,立定在歐陽若蘇面前。「是我。」他咧嘴笑了笑,一貫神采飛揚而略帶諷刺的表情。「又嚇到你了?」
歐陽若蘇望進他幽邃的黑眸底,搖著頭,好一會兒,才問;「你從哪里進來的?」
杜瀇微微挑眉,覺得她隱有細弱嬌喘的嗓音,煞是好听。「後門。」他拉起她的手,把瓷瓶交給她。「我從後門進來的——」
歐陽若蘇拿著瓶子,身軀一側,倏地走向通往後院的落地門,拉開百葉罩,看著松開的掃鎖,又遙望後院。他從後院來的嗎?是不是已經發現她埋下的秘密?
「沒人瞧見我,你哥哥不會發現——」
「哥哥說你是賊。」歐陽若蘇猛然旋身,瞅著杜瀇,美顏神情如熹微晨光中的冰。
杜瀇停住朝她走近的步伐,眼楮盯著那張嫻靜冷艷的小臉——她才十七歲呢……他微微一笑,說;「我听到了。」
歐陽若蘇稍愣,美眸圓睜。他听到了?他隱听她和兄長的談話?
「是啊,」杜瀇又開始移動。「我是個賊。」他行至歐陽若蘇面前,俊臉驀地變得很凝肅,說;「你哥哥說的沒錯,我是個賊。總有一天,我會偷走他重要的東西——」
歐陽若蘇呆住。他的語氣、他的眼神,令她的心狠狠震蕩一下,余波不止。過了很久,她才走開,將瓷瓶拿至洗滌槽,抽出花枝,重新裝水。水滿溢,她的手撫著瓶頸瓶口,看見一條裂紋——應該是被兄長摔出來的,她心里有點難過,輕聲嘆著。
「裂了,是嗎?」杜瀇也走到流理台前,身體若即若離地摩觸她胳臂外側,探手取瓷瓶,眯眼細瞅。
歐陽若蘇微偏臉龐盼睞。「你再不走,會被哥哥瞧見。」
「不用擔心。」杜瀇放下瓷瓶,涼涼地說;「你哥哥被那個年輕有為的律師氣得上樓喝悶酒抽悶煙,不會下來。」
歐陽若蘇眨了眨眼,听他的說法,他似乎連宇穹也認識。「你知道宇穹?」
「當然。」毫不猶豫地回道,杜瀇看她一眼,撇唇淺笑。「我被那家伙告——喔,不,應該說是被他的委托人告過。」他說著,一面往落地門邁步。
歐陽若蘇以為他要離開,月兌口追問;「告什麼?」嗓音有些急,雙腳也同調。
「告我是個賊啊。」杜瀇答得很干脆,伸手拉開落地門。
歐陽若蘇停在門邊,看著杜瀇走出去。杜瀇沒走遠,定在後院中央——幾乎就是那個中心點——彎低身軀。歐陽若蘇臉發燙起來——他在干麼?在挖那個她偷偷埋下的果核嗎?
她忽感緊張,手抓著門把,就要沖出去了,卻見他直起身子,踅回來。
「來,我幫你換個瓶子。」他拿著一支漂亮的水晶瓶,進屋來,拉起她的手腕,走到洗滌槽前。
那瓶子極為瘦長,約有一呎,圓柱形瓶身鑿劃螺旋紋,瓶蓋上瓖嵌三股叉狀紅珊瑚,艷麗色澤猶如吸取飽滿陽光、熟透的果子。歐陽若蘇伸手輕踫。「怎麼有這個瓶子?」好似在做夢,他竟在那個中心點取來瓶子。
「這是‘海神權杖’。」杜瀇一笑,拔開瓶蓋,搖著里頭的蜜金色液體。
細致醇美的味道充盈整間廚房,歐陽若蘇恍了恍,頓覺自己埋在後院的果核,的確已長成一片片迎著海風的隻果園。
「是酒嗎?」這一聲要醉人似的,發自她的紅唇,縈繞杜瀇的耳畔。
杜瀇移眸,對住那美眸迷蒙的窈娜臉蛋,答道;「是隻果酒。
這是他要帶去與海若共飲的,本想來看一下歐陽若蘇不會花太久時間,把它暫擱在外頭。現下,女孩需要一只瓶子,他居然將它給帶進來,打算倒掉內容物,給女孩插花,他會不會好心過了頭,他明明是個「賊」的,沒偷竊東西,已失「本分」,反倒要割舍愛物。
歐陽若蘇這時凝神朝他看。一個想法猛閃過他腦海。他扯扯唇,說;「要喝嗎?若蘇——」表情得意邪氣。
「好。」歐陽若蘇毫不多想。
杜瀇卻是一愣,兩、三秒的沉滯後,笑語道;「好吧,拿杯子來——」
懊吧?所以他不是真心邀她,只是有意誘惑,好吧——他成功了。
歐陽若蘇沒等他的聲音結束,直接伸手握住瓶身,舉至眼下,紅唇就著瓶嘴,啜飲起來。
「這個瓶子要給我插花,它就是我的,是嗎?」喝了一口後,她看著他,舌忝唇說道。
杜瀇喉嚨一緊。他以為他成功,現下覺得自己開始了一場蹩腳棋局,而且他居然強烈地想把它下完。「沒錯。」他發出的聲音比平常低沉許多。「你不需要杯子——」
「你要喝嗎?」歐陽若蘇下巴微昂,對著他。
杜瀇眸色慢慢轉深,凝睇歐陽若蘇鮮紅潤膩的唇瓣。「這酒——」語氣沉緩,頓了一下,說;「我只和我女友喝。」
看著他遙遠而模糊似的目光,歐陽若蘇選擇轉開臉,悶聲不語,持瓶就唇,默默喝自己的。她想趕快把酒喝完,在這很挑人心、窄細瓶身只能插一枝花的瓶子里,插上具綻放希望的薔薇花苞。
「第一次嗎?」男人突如其來的問句。
歐陽若蘇停止喝酒,緩緩抬眸看杜瀇。
他說;「第一次喝酒嗎?」
她收回視線,貪奇地更加仰頸暢飲。他當然知道她是第一次,這種事,一直不被允許,她今晚像只從母獸身旁偷得解放的小獸,也許就要掉入獵人誘捕的陷阱中,還不在乎地游逛迷幻森林。
杜瀇的嗓音持續低揚著;「這酒是我自己釀的……」
是嗎——親手為女友而釀。歐陽若蘇沒忘記他說海若住在帆船手碼頭海灘附近。她也住在離海不遠的地方,今晚,她第一次喝酒,酒有點烈,她美眸彌漫濕霧,忽然想听他唱《一’myouman》。他的嗓音不像LconardCohen那種抽煙抽壞聲帶似的粗啞渾沉,唱起這首歌,積郁不足,稍嫌清亮,听來太快樂,反而突顯歌詞里的暗喻、反諷,變成十足的譏誚。
「若蘇,我吃你一顆隻果,還你一瓶酒——這酒,是我用伊甸園的隻果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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叭了不該喝的酒,歐陽若蘇徹夜難眠,體內煨著隻果香氣,暖意深熨血管,肌膚燒燙了。她不是生病,只是像生病,胸口悶熱著。她把雙手覆在胸前——左手兩彎齒痕沒褪,更是被金箭劃過,沁血似的紅艷——如果不遮擋,金箭合該直直射中她左胸。
插在「海神權杖」中的薔薇花苞,迎著橘橙柔曦,層層花瓣隱約在爆裂,還未見蕊心,窗外一只大蝴蝶已在徘徊。
歐陽若蘇側躺在床上,栗色雙眸因為望著窗景太久,蒙泛水光,就像美麗哀愁的傍晚雨幕。
水氣燻濕眼角了。
兄長說,不準與他在一起。他是個賊……
「若蘇,起床了沒?」沒有敲門響,歐陽荷庭的嗓音是從書房經傳訊系統,進入歐陽若蘇起居室的對講機,擴散出來的。
「幫我煮杯咖啡。」
那吩咐聲結束時,歐陽若蘇一般已從床上坐起,趿著室內鞋,進浴室鹽洗。今天,她有點下不了床,頭暈痛著——這就是宿醉,她也該來杯咖啡。
歐陽若蘇坐起身,用手梳理一下曲柔如雲浪的發絲,長腿往地板踏,睡衣裙擺像流水沖落,蓋住白皙的腳背。她覺得雙膝發軟,差點站不住,一個冰涼的東西微刺她腳底,她頓了頓,挪腳一看,有條墜煉在地毯上反射薄陽。
昨夜,杜瀇俯身時,她看到這個墜飾自他敞領襯衫里滑出。它的形狀像只蜻蜓,也像十字架,頂部和底托各瓖了顆珍珠,中柱瓖嵌綠寶石,兩旁雙層的是鑽石鳥翅,還有交叉盤繞中柱而上的兩條彩鑽之蛇。它是比蜻蜒更凶猛千萬倍的妖鳥形墜飾,是邪惡的誘惑圖騰。
歐陽若蘇撿起墜煉,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睇片刻,將它收握于掌心中。她調勻呼吸,鼻端熱熱的,唇也是,昨夜做了不該做的事,使某些記憶囤蓄不退。她繞過船形床尾沙發,找到自己昨晚亂踢的室內鞋,沒穿,直接進浴室,渴望冰涼地磚驅逐宿醉灼熱。
裝好水,才發現咖啡粉已用完,想研磨,豆子也沒了。通宵寫稿後的早晨,兄長習慣喝重度烘焙咖啡豆,歐陽若蘇盯著兩只空罐子,左邊、右邊關上鑿牆式隱藏收納櫃的兩扇門,轉身朝落地門靠近,解鎖開門。門廊的柚木地板,踩起來沙沙的,她知道那是昨晚某人帶上來的海灘沙粒,如果用寸鏡細瞧,會有個勾動體內Venus蠢蠢向往的扇貝床——
歐陽若蘇搖搖頭,倏地跳下門廊石階,快步奔越大半草坡,柔荑搗著嘴,要不,她一定會大叫——這真是羞恥的行為。從昨晚到現在,她未免太過胡思亂想,想得身體某些敏感處疼了起來,像是被獸爪抓破、被蟲子食蛀一樣,悸痛著。
她行過了草坡中央點,腳步霎時而止,回首望著。
綁院草坡隱凝朝露,陽光從海灘爬上來,融進每顆圓潤飽滿的水滴中,滲潤土壤。那一塊——昨晚她掘過的那一塊——沒有綠草密布,太明顯了,她好怕,怕萌出芽來,她有股沖動想把果核挖出來,想著,她並沒這麼做,而是拔了些草,往那上面鋪掩,她知道不可能挖得出來,因為她把它埋得太深了。
「若蘇!」歐陽荷庭等不到咖啡,親自下樓,瞧見廚房落地門大開,走過去,望著妹妹蹲在後院草坡,揚聲叫道;「你在那里做什麼?」
歐陽若蘇慌忙站起,面朝兄長,回應;「咖啡豆用完了,我正要出門買。」
歐陽荷庭揉了揉直挺的鼻梁,指示道;「快去快回,我今天還有很多工作。」
歐陽若蘇頷首,迅即走下車坡,循著海灘路徑,往碼頭市場。
歐陽荷庭看妹妹已走遠,拉上滑門,正要離開,門鈴響跟著傳遍整幢屋子。他腳下緩停。這時間——不可能是鐘點打掃人員,莫非又是宇穹?
俊顏無任何表情,歐陽荷庭冷漠地來到玄關,打開屋門。
送信的少年明顯愣了一下。「歐……歐陽先生!」月兌下繡有白鴿圖志的帽子,不是那麼順暢地問候著。「您……您早。」平常都是歐陽若蘇應門的,這是少年第一次如此近距離面對歐陽荷庭。歐陽荷庭高大尊貴的外形,讓少年深覺氣勢逼人。
「你哪位?有什麼事?」歐陽荷庭根本不清楚這個少年是這個地區的信件遞送員。
少年戴好帽子,指指上頭白鴿。「我來送信的,歐陽先生。」他從背袋里掏出一個銀杏黃的雅致信封。「有一封歐陽小姐的重要信函……」說著,眼神小心地往門內張望。「請問——」
「交給我就行。」歐陽荷庭俊臉冷漠,說起話有種任人無法抗拒的威懾感。
少年不敢遲疑,把信交到歐陽荷庭手上,然後禮貌地說;「麻煩歐陽先生,打擾您了。」
歐陽荷庭微微頷首,不發一語,進屋關門,走到玄關牆鏡前,他停下,垂眸看手里的信封——英國寄來的,信箋處有精細的壓紋。盯著壓紋,他神情沉入更深的冷漠中,撕破信箋處,取出信,速閱後,大掌猛力抓皺信函——
難怪!難怪宇穹找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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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汀島最主要的港口——帆船手特區,循千萬年前造陸運動,從海中上升的天然坡階地形建造,各式各樣屋宇樓房,看似小阿堆的彩色積木,層次分明地疊遞。大部分小街巷弄是階梯,寬敞的車道一定是坡路。路邊,扶桑花著魔地盛開;海邊,結滿鮮橙色澤漿果的沙棘林綿延串綴,像潔白沙岸的項煉。
帆船手特區——這都城,風很大,海上盛行帆船,陸上公眾運輸以電纜車、輕軌車為主。半島、岬角間,可見繽紛的空中纜車,像飛艇般地搖蔽。風大,其實不適合纜車這類交通運輸,但,據說,當初規劃城鎮建設的主工程師認為,人生總是得冒點險,才美麗。乘空中纜車坐擁海上馭風帆影的景觀,難道不是別具情趣?凡事不用太守法則,過分規矩只會失其本色;適可而止地冒點險、違反點所謂「合理」的邏輯,才不至于乏味呆板,僵化如罩鐵籠。
人生總是得冒點險,才美麗。這話使歐陽若蘇想到杜瀇,她有些明白為何會在這個地方遇見他。這個地區的精神,等于他的靈魂。
歐陽若蘇走入專賣店密集的平台石階長巷,遠遠地,便認出坡階中段那名倚在「給最美麗的女神」店外的男人,是杜瀇。他在那兒吃著隻果——依然是用野蠻的方式啃食。歐陽若蘇一步一步往下走,她要去的「咖啡香氛」就在那家隻果專賣店隔壁。
歐陽若蘇決定不和杜瀇打招呼,身形隱入來來去去的購物人群中,經過「給最美麗的女神」隻果專賣店,拐進「咖啡香氛」店門里。
杜瀇看到了——那女孩故作不經意地走在一個進入他視野內的胖婦人身側,企圖利用胖婦人屏障似的身軀掩他目光,只可惜,他還是看到了。撇嘴笑了笑,杜瀇丟掉果核,邁步前往咖啡專賣店。
叮鈴當啷響的門後鈴,是兩串果實匯匯的咖啡樹枝干造型。那迎客聲音已與這屋里每一寸氣味相容,光聞就醒神。杜瀇揉揉鼻端,看著三三兩兩的客人落坐形似咖啡豆的軟沙發上,悠閑品味濃郁的咖啡,聆听音響傳出那幾首德布西譜自魏爾倫作品的曲子。
悄悄地,環視一下,歐陽若蘇沒坐在其中,不過,他听到她的聲音了,循著望去——她穿著黑白直紋背帶洋裝和同色系平底便鞋,無瑕的小腿完全,長發沒綁,自然地披垂在背後、在肩側,柔荑子發中若隱若現,使她看起來更修長、更縴細而雪白,站在那咖啡色澤閃熠的櫃台前,實在典雅極了。
癟台里,那名人稱「翹胡子司令」的高瘦中年店主,正帶著和善的笑臉,招呼著她。
他說;「歐陽小姐今天這麼早!有什麼需要嗎?」
歐陽若蘇點頭,輕聲回道;「請給我六百公克重度烘焙的摩卡豆。」
「好的。」櫃台里的翹胡子司令,像個抓藥的郎中,轉身忙了起來,邊問;「有剛研磨好的,要一起帶嗎?」
歐陽若蘇想了想。「是粗研——」
「絕對粗研磨,三百公克。」翹胡子司令笑著打斷她。歐陽若蘇是常客,她的兄長歐陽荷庭一星期固定兩天會到他店里來,他對他們的習慣一清二楚。「對了,剛好也煮了令兄口味的黑咖啡,我裝在保溫罐里,不嫌棄的話,一起帶回去吧,歐陽小姐——」
這不可以節省包多時間,不必讓兄長久等。
「謝謝你。」歐陽若蘇掏出錢要結賬。
翹胡子司令只收了豆子和粗研磨粉的錢,他把保溫罐一起裝進牛皮紙袋里,說;「這是我招待的。」
歐陽若蘇再一次道謝,沒等多久,從翹胡子司令手中接過袋子,旋足往門口走。
見她身形移動,杜瀇退到大型裝飾盆栽後方。這會兒,換他隱藏。而她,也果真沒留意有一雙眼楮緊瞅著她,推開門,在叮鈴當啷聲中定出去。
鈴響後,杜瀇自大盆栽的遮掩中,繞向店門。
「你干麼跟著她?」一只大掌扳住杜瀇的肩,低沉的嗓音接著喚出杜瀇的外號;「Neptune!」
杜瀇順那力道轉身,笑笑攤手。「朋友的妹妹嘛……關心一下而已。」
「關心一下……」翹胡子司令模模唇上的翹胡子,沉吟著。「原來是關心一下啊,我以為你別有企圖……」喃喃自語,眸光蒙,走回櫃台。
杜瀇低低哼笑。「別開玩笑了——我會有什麼企圖。」與翹胡子司令一樣的自言自語嗓調,他拉開店門,消失在「咖啡香氛」里。
不見了。
歐陽若蘇再次經過「給最美麗的女神」,沒看到杜瀇,剎那間,心里閃過類似失落的感覺。她根本不想與杜瀇照面,又為什麼要失落?她移動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停下了腳步;要走長長的平台石階巷,她得休息一會兒。她走到「給最美麗的女神」,坐在店門口的翠綠板凳上,眼波隨著人影流動。偶爾,有身材挺拔的男性行經她面前,她明燦的美眸會像玻璃珠折射陽光一樣,亮了起來,短短兩秒,恢復平淡。有時,是一對一對的情侶走過。她想著,杜瀇剛剛是不是在這兒等海若?他等到海若來赴約,拿出一顆隻果贈與海若,送上一句「給最美麗的女神」和一個吻。
歐陽若蘇無法想象杜瀇吻海若的情景,她沒見過海若,卻為此無聊的想象難過起來。她趕緊取出紙袋里的保溫罐,打開它,倒出一杯黑咖啡,也不管燙口就嘗——
懊苦澀。
「粗研磨,黑咖啡,傷胃。」猝然靠近身邊的體溫,比杯里的黑咖啡暖炙。
歐陽若蘇驚詫地別過臉龐,對上已在身邊落座的杜瀇。
「你吃過早餐了沒?一早坐在這兒喝黑咖啡,不怕把胃弄壞?」杜瀇朝她一笑,拿走她手上的保溫罐附杯,倒掉杯中剩余的咖啡。
歐陽若蘇瞪了瞪眼,說不出話來。
杜瀇涎著笑臉,把杯子還給她,說;「苦澀滋味一滴不剩——」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
「Neptune。」另一個嗓音同時傳來。「你剛剛跑哪兒去,現在人潮正多,本店可沒時間代客送貨,你買的隻果別忘了自己帶走。」穿著隻果專賣店圍裙的女士,提著兩網袋隻果,一股腦兒放上杜瀇大腿,旋即又回店里忙去。
杜瀇笑著說謝謝,不正經地拋飛吻。
歐陽若蘇收好自己的東西,站起欲走。
「等等。」杜瀇拉住歐陽若蘇手腕,在她回首時,捧上一顆隻果。「給最美麗的女神。」沒有拐彎抹角、沒有閃爍,他這語氣像鉛錘直墜深海。
視線忽地模糊起來,歐陽若蘇顫抖著,轉身,急步、急步地奔跑而上。
「若蘇!」掌中溫潤感頓失,杜瀇單手提著兩袋隻果,離開椅座,望著歐陽若蘇的背影,叫喚著。「若蘇,走慢點。」雖是這麼說,他還是輕而易舉地追上她,甚至擋了她的路。
歐陽若蘇抬眸,陽光照得她美顏呈顯一種出塵的絕艷。
杜瀇恍了一下。女孩主動拉起他空著的手,在他掌心置放一個東西。他定神後,她已走遠、走高。他看了看手里的墜煉,想起昨晚……長腿跨大步,一鼓作氣追上她。
「若蘇,」他笑著,走在她身邊,沒擋她,只是亦步亦趨,頭臉斜傾,探查似的,黑眸緊盯她的臉龐。「你生氣了是嗎?」
歐陽若蘇靜默地走著,細微的喘氣聲泄漏她的焦躁,她走得太快了。
「好吧,」杜瀇輕輕松松地奪過遮了她半張美顏的礙眼牛皮紙袋,直挺挺站到她面前,說;「我道歉。你想對我怎麼做都好,要我還你一個吻——」
一個淚水隱涌的眼神阻斷了他的嗓音,歐陽若蘇無言地凝睇著他。
兄長說,不準與他在一起。他是個賊,昨夜離去時,偷了她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