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挑君心 第八章
與陸羽茶樓隔著秦淮河相對的亦是藍家的產業,應天府最大的酒樓「醉仙樓」。此時雖不到晚飯時候,酒樓里也坐了五六成滿,看來應天府里沒事跑來喝酒吃飯的閑人還真不少。客人中有往來的行商,談生意小坐的富賈,慕名而來的饕客,借酒澆愁的無聊人士。楊亨泰便是屬于後者。
他不許府里的武師跟來,只帶了隨身小廝吉祥。當他將英姿雄發的五花馬停在酒樓前,立刻有伙計過來照料他的馬。由于他是應天府的知名人物,與藍家交誼匪淺,連管事都親自到門口迎接。
上了二樓的雅座,揀了個可俯視秦淮河風光的座位,亨泰點了一壺「秦淮春」,配上數碟鹵味,及一尾新鮮的燒鯉魚,悶悶的喝酒吃菜。
縱馬狂奔並沒有讓心情轉好,亨泰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絕無法坐視玉徽嫁給別人。
而要她不嫁別人,自然只有將她娶進門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法子嗎?
總不可能他不許她嫁人,自己又不娶她吧?他做不出那麼霸道惡劣的事,看來就只有這樣了。
只是這樣的決定並沒有將他心中的迷惘完全消除。亨泰或許不是個剽悍果決的人,但處事一向明快,沒想到在面對情感時,顯現出優柔寡斷,這點連他自己都不禁感到懊惱。
這一生只打算覓一知心伴侶白頭偕老,教他能不謹慎嗎?選錯了,要後悔一輩子的。
他是個男人,到時像其他貴族子弟再納妾也不會被人說話,可玉徽怎麼辦?能演奏出如此撩動人心的琴音顯見其情感豐富,他要是辜負了她,玉徽會傷心的。
想像著她傷心的模樣,亨泰只覺得月復內一陣酸楚,她幽怨的眸光足以教他斷腸,他如何舍得傷她?
可他若不娶她,傷心的就不只如晏南所說對他情有獨鐘的玉徽了,眼見她嫁給別人,他只怕會先懊惱死所以,還是娶她比較好,至于將來的事,織雲都不怕晏南這種三天兩頭往外地跑的商人會不會隔年討個小老婆回來,玉徽難道會擔心成天在家里坐的他移情別戀嗎?
原本就不是該他擔心的事,他卻杞人憂天,庸人自擾。想到這里,亨泰不覺自嘲的彎起嘴角,痛快的飲干杯中酒。
他心不在焉的將目光投向熱鬧的秦淮河,還不到黃昏時刻,河面上就有數般畫舫行來,只等日落西山,白日舟揖往來的河面將展現另一種熱鬧。槳聲、燈影、朱唇、翠袖,形成的風流魅惑人心。秦淮這條一向為六朝煙柳匿稱的河流,將成為一條載歌載舞的河。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指的便是這種風情。
班泰當然領略過此種風流,風花雪月原本就是他們世家公子常玩的把戲。盡避家教甚嚴,偶爾還是盛情難卻的應邀上書舫,招妓押玩總覺有失分寸,听幾首曲子倒無傷大雅。
想到听曲子,從蘇州返家後,就沒出門享樂了。或許是听過柳鶯鶯的歌聲,尋常歌女的嗓音便入不了耳。加上有玉徽的琴音;玉徽,瑤琴……她父親為她取名字時,就料到女兒的琴藝將迷醉他嗎?這張瑤琴有玉石做的琴徽,怪不得能撫出如此的天籟,令他為之痴醉。
就讓他把她收藏在身邊,隨時可聆听她動人的琴韻吧!
滿足的喟嘆聲後,忽然听見水上傳來琵琶聲,優美曼妙的如白居易「琵琶行」里所形容的。愛樂成痴的他,不禁尋向發聲處,只見一艘中型的畫舫行到酒樓附設的碼頭停下,琵琶聲也在此時戛然而止,一名彩衣麗人在丫鬟攙扶下站到船頭。
班泰但覺眼楮一亮,定楮一瞧,有些眼熟起來。
「這不是柳鶯鶯嗎?她怎會來到應天府的?」他喃喃自語,禁不住懊奇心的驅使,派遣吉祥下去確認。
餅了一會兒,吉祥出現在碼頭上,見他朝船家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麼,便上船去。不一會兒柳鶯鶯往他這方向看過來,他對這位舊識微笑的點了一下頭,那張百媚橫生的嬌靨隨即綻開一抹燦笑。
吉祥很快回到酒樓,稟告道︰「是柳姑娘沒錯。她要奴才問世子願不願意到船上一會兒。」
班泰幾乎是不暇思索的回答道︰「好呀,自從上回听過她的歌聲後,我一直很希望能再次聆听。沒想到她竟到應天府來。吉祥,你把帳結一下,我們到柳鶯鶯的船上。」
***
一主一僕離開酒樓後,便來到停靠在碼頭旁的畫舫。
鶯鶯在甲板相迎,見到亨泰立即福了一禮。
「久違了,楊少爵主。」有如黃鶯山谷的嬌柔嗓音听得人全身一陣酥麻,亨泰忍不住深深凝視向她,覺得她比之前出落得更加嬌美。
「沒想到柳姑娘還記得我。」
「您這樣的達官貴人,鶯鶯怎敢忘記。」她語氣略顯苦澀,隨即以一個淺笑化解,並邀請他進入船艙。
里頭的布置雖稱不上豪華,但也素雅舒適,陣陣幽香撲鼻而入。彩錦織氈上布置著紫檀案幾,還有數個坐墊,亨泰在其中一個坐下,鶯鶯隨即命丫鬟送上冒著熱氣的碧透綠茗,他深深一聞,只覺得清香純純。
伴在幾案角落的琵琶吸引了亨泰的目光,他詫異的問︰「剛才的琵琶聲是柳姑娘所彈的嗎?」
「是,閑來無事,隨意調弄。」
「沒想到柳姑娘不但歌聲迷人,還精通琵琶。」
「只是粗略懂得,不算什麼。世子要是不嫌棄,等會兒鶯鶯可為你彈奏。」
班泰當然是連聲叫好。
「對了,柳姑娘不是在蘇州嗎?怎會來到應天府的?」
「提到這事就說來話長。」她幽幽輕嘆,目光似嗔非嗔,娓娓道出自身經歷。
原來自從武威親王朱麒在蘇州的琴歌坊受了傷,官府里的衙役三天兩頭的來查案,盡避後來此事順利解決,琴歌坊的生意卻已元氣大傷,地痞流氓頻來找碴,要對鶯鶯這位賣藝不賣身的歌女非禮,嚇得她只得逃離。
「幸好一位公子出手相救,將我帶到應天府。」說到這里,她嬌臉彌漫著一層暈紅,煞是迷人。
班泰一看就明白那是少女動情的表現。沒想到分別不過兩個月,鶯鶯也有了心上人。
那她現在的身分是歌女,還是別人的侍妾?這倒讓他狐疑起來。
「要不是我帶武威親王到琴歌坊,也不會害柳姑娘流離失所。是楊某給柳姑娘添麻煩了。」
「世子千萬別這麼說,鶯鶯從沒怪過你。」
「那柳姑娘現在有什麼打算?」他試探道。
「我……」她絞著手中的絲帕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才澀聲道︰「不瞞世子,救鶯鶯的那位公子待我極好,他原本有意娶我,卻礙于家人而暫時擱下。他將我安置在這艘船上,希望先求得家人的諒解再做盤算。」
「他家里的人……」
「鶯鶯其實不怪他們的。」她美眸泛著薄薄的霧氣,顫抖的櫻唇抿成一抹夾帶淒涼的笑意。「鶯鶯雖然潔身自愛,但到底淪落過風塵,他又是大戶人家的子弟,難怪家人會反對了。鶯鶯原本不敢奢求,若能為婢為妾即可,可是他家規矩多,盡避公子多情,卻也無可奈何。」
「他能說服得了家里的長輩嗎?」
「我也不知道。」她全無把握的哀怨苦笑,敲動了亨泰的測隱之心,忍不住想幫忙。
「若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柳姑娘不要客氣。」
「多謝世子。鶯鶯自知身分卑微,不敢強求。即使他家人勉強答應了,我能否在他家里立足仍是未知數,與其如此,寧願青燈木魚長伴我身。」
班泰怎忍心讓名妙齡女子跑去當尼姑,沉吟了一會兒,有了主意,爽快的道︰「如果柳姑娘不嫌棄,我可以收你為義妹。安國公府的千金,對方總沒話說吧。」
鶯鶯听了一驚,不知所措的道︰「萬萬使不得,鶯鶯的身分……」
「你千萬別這麼說。若不是因為我的關系,柳姑娘也不至于顛沛流離,就算是我的一點彌補。」
「可是……」
「還是柳姑娘認為我沒資格當你的義兄?」他目光如電的直逼向她。
「是鶯鶯配不上。」沒料到亨泰如此高義,鶯鶯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冰雪聰慧的她,在領悟到無法推卻後,即刻起身相拜。「義兄在上,請受鶯鶯一拜。」
「快起來。」亨泰微笑的扶起她。「我會稟告爹娘,明日接你入府。」
「這……好嗎?」她怯生生的問。
「當然好。你既已是安國公府的千金,當然要住在安國公府。你可遺人告訴那位公子,要他上府提親。時候也不早了,我……」
「義兄若不嫌棄,不如讓小妹做個東道。我已遺人上岸治備酒菜,秦淮河的夜景比起白日更有看頭,我們可邊游河,邊用餐,小妹再為義兄演奏琵琶、唱些小曲助興,以慶祝我們兄妹的結義之誼。」
班泰聞言悻然心動,盛情難卻加上渴望聆听她動人的歌聲和琵琶演奏,便答應下來。
他交代吉祥將馬匹托給酒樓的小二照顧,主僕兩人乘坐鶯鶯的畫舫游賞秦淮河。
景是美景,酒是美酒,肴是佳肴,人是美人。加上悠悠緲緲的樂曲歌聲,酒過三巡後,亨泰便顯露出醉意。
他微眯著眼,手撐著頭靠在桌上,看鶯鶯手持撥子,扣響琵琶弦,隨著輕揉慢捻抹復挑,彈奏出動人心弦的樂聲,配合著她櫻唇輕敞吟唱出的纏綿歌聲,耳畔盡是圓潤得像大大小小的玉珠落在玉盤上滴溜溜轉動的醉人音色,營造出的非獨是秦淮河旖旎的夜色,他仿佛可以感覺到暖風薰薰的襲來,看到照在河面的柔和月光轉為燦爛的陽光,夜晚變成了白天,而采蓮的人兒正穿梭在田田的荷葉中。
他為如此的情境心醉,神智漸漸昏沉,眼皮困澀的垂下。
當琵琶樂聲漸歇,鶯鶯的歌聲也在最動人的情境中結束,亨泰其實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他听得見她的柔聲呼喚,也知道她去喊了吉祥過來,只是太疲累了,所以便沒回應。
朦朧中,他還听到吉祥和鶯鶯的說話聲。
「麻煩柳姑娘吩咐艄公將船停下,好讓奴才到岸上雇頂轎子。」
「你放心,我們原本就打算在這里靠岸。你先幫我將世子攙扶到屏風後的竹榻歇息,再下船去吧。」
「是。」
癘窸窣窣的聲音之後,亨泰感覺腋下破人攙起,沉重的身體被拖著來到竹榻上,頭枕著香噴噴的松軟枕頭,身上也蓋了條被子。
他滿足的將臉埋在枕頭上,昏沉中,依稀可以感覺畫舫緩緩靠岸,他猜想大概是放吉祥下船吧。
模糊的意識陸續听見鶯鶯和丫鬟的對話,知道她們好像在收拾桌上的杯盤,兩人還提到一位什麼公子的。
什麼公子呀?他納悶著。這里唯一可以被稱作公子的人不就是他嗎?
包疑間,兩人細碎的腳步聲漸去漸遠,艙房里除了他淺而細的呼吸聲外,就只剩外頭的河水聲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他感覺到身下的搖蔽轉為激烈,劃槳聲清楚的傳進耳里,不由得奇怪了起來。船怎麼開走了?不是要等吉祥回來送他上岸嗎?這麼離開,吉祥回來找不到他們怎麼辦?
若是在平常時候,亨泰早警覺的起身查看,可他的頭實在太昏了,無法理會腦中的疑惑,偷懶的繼續賴在床上。
意識繼續飄浮在一個時間和空間都模糊的地帶,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听見腳步聲進艙里來,隨著女子的一聲輕叫之後,是男子的得意笑聲,他的耳根不由得發熱。
般什麼呀?
他不是待在鶯鶯的船上嗎?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聲音?
那女性的喘息聲依稀是屬于鶯鶯的。亨泰猜忖著準是鶯鶯的心上人來了,兩人情不自禁便親熱起來。
可鶯鶯未免太大膽,兩人要相好該到另一間艙房,而不是跑到這里打擾他。雖說此間隔有一座屏風,鶯鶯又以為他醉倒了,可這麼做仍有可議呀。他們兩個實在是有欠考慮。
他惱怒的微蹙眉宇,此時除了繼續裝睡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他微睜眼眸,暗暗苦笑,只能希望兩人不要做得太過分才好。
「別這樣啦,人家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呢。」鶯鶯嬌羞的聲音夾在劇烈的喘息之後,亨泰知道自已不該偷听情人間的對話,可耳朵又沒練就非禮勿听的本事,只能無辜的承受。
「以後我們會有說話的時間,現在先讓我抱抱你。」男子低啞的聲音緊跟著傳來。
班泰微感詫異,覺得這聲音好生熟悉,像在哪里听過,耳朵不由得豎起。
「不行啦,我要說的事很重要——」
「不會比我想告訴你的更重要!我們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異常熱切的聲音打斷了鶯鶯的話。
「是不是你父母答應我們的事了?」鶯鶯顫抖的聲音帶著莫名的亢奮,令亨泰不由得同她心情一般激切,希望她情人的答案是肯定的,然而結果卻是令人失望。
「不是,那群老頑固一個比一個倔強。我之前跟你說過,家中大權是掌握在我大伯父手中。他這人剛愎自用,一旦認定的事,想說服他改變主意根本不可能。」
「可是你說……」
「鶯鶯,你先別急,听我說嘛!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我和家父在南方做生意時,結識了一位在南洋賺大錢的巨賈?」
「我曾听你說過。你說他膝下無兒,只收了幾名義子。還說自己就是不夠幸運,若能成為他的義子,富貴可期。」
「沒錯!說起這人的事跡稱得上是一則傳奇。他年輕時跟父母賭氣而離家出走,跟著到南洋做生意的商船出海,沒想到遇到大風浪險些喪命,這真是應了一句俗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只身飄泊南洋,好不容易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回返家鄉時,發現父母雙亡,唯一的弟弟考上進士,在朝為官。經過多番打听,他那當官的弟弟竟已亡故,只余一名女兒。家父受他拜托尋找這名佷女,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讓我們找到。」
「這跟我們的事情有什麼關系?」
班泰听見男子輕浮的笑聲,只覺得脊柱發涼,意識到他接下來的話絕非善良之語。
丙然——「你當我這幾日在忙什麼,就是在所有的人都不知曉她的身分前,同她提親呀。」
「什麼?!」
夾帶著不敢置信的淒楚叫聲傳進亨泰耳里,他不禁為鶯鶯感到悲傷。
「鶯鶯,你先不要傷心,你信不過我嗎?」
「不,我只是……」
只是傷心難過呀,笨蛋!班泰在心里罵道。任何女子听到心上人撇下她跟別人提親,不心痛才怪!
「噓,我知道這麼做是傷了你的心,但為了我們往後的榮華富貴,只得暫時委屈你了。」
「我不明白。」
鶯鶯說出了亨泰的想法,接著便听見男子語氣不屑的道︰「崔家的大權全握在大房的伯父手里,我們三房獨立的財產並不多。我是可以不經過伯父的同意迎娶你,但到時我將一無所有,沒法子給你過好日子。當我知道孟富江要尋找佷女,我心里已有月復案。
只要我能娶到孟家唯一的繼承人,還怕將來沒有富貴可享嗎?」
孟?這個姓如乍響的春雷在亨泰腦中轟隆大作,令他頓時酒意全消。
「既然你已打算娶她,為何又招惹我?」
「鶯鶯,我對你是真心真意,娶孟玉徽不過是權宜之計。」
孟玉徽!
班泰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這下他全明白了。
敝不得他會覺得此人的聲音耳熟,原來他便是在藍家纏著玉徽不放,後來又同藍家提親的崔鳳林!
不曾有過的憤怒在他心底爆裂開來,一生中從未這樣怒火攻心。然而,亨泰並沒失去理智,反而鎮靜的超出他所能想像的。
他不動聲色的躺在床榻上,繼續听他們的對話。
「我不明白。鳳林,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卻要娶別人。雖然我之前說過為妾為婢我都甘心,可突然听你說要娶別人,我……我覺得心都要碎了。」
「鶯鶯,鶯鶯,我的好鶯鶯,你先別傷心,听我繼續說完。雖然我對孟玉徽的琴藝十分傾心,但論才論貌她全比不上你。若不是因為她有個富可敵國的伯父,又身為孟家的繼承人,以她平凡的容貌我根本不會注意她。」
「可是你要娶她……」她嚶嚶啜泣著。
「我是為了孟家的財富,並不是真心愛她。」
班泰听見他急切的解釋,心里頗不以為然。
只听崔鳳林繼續道︰「之前我並沒有這樣具體的打算,畢竟孟玉徽年紀不小,可能早有婚配了。及至見到她本人,知道她尚未婚配,又听見我堂姊對她的百般贊譽,立刻領悟到如果我向她提親,我大伯父絕對會大力促成。只因崔藍兩家是姻親,孟玉徽的姨母正是堂姊的婆婆。果然,我對大伯父說在藍家見到孟玉徽,對她的琴藝十分傾心,大伯父便作主要為我向藍家提親。」
「這麼說,婚期已定……」鶯鶯柔媚的聲音顫抖得如被秋風吹得幾乎離枝抖落的紅葉。
「事情這麼順利就好了。」
班泰听出崔鳳林語調里的悻悻然,生出一種幸災樂禍的愉悅。
「你是說孟小姐沒答應?」鶯鶯的聲音振奮了起來。
「藍家對這件婚事遲遲不決,推拖著要等孟玉徽為父母做的法事結束後再來決定。」
「那也不算拒絕……」
「不,真等到那時候,孟玉徽更不可能嫁我了!」崔鳳林語氣斬釘截鐵的說。
「怎麼說?」
「藍家之所以拖延回覆,全是因為楊亨泰!」
「楊亨泰?」鶯鶯驚呼出聲。
班泰的心髒也是咚咚咚的敲個不停,不知鶯鶯會不會在這時候說破他在船上的事。
他一路听來,意識到崔鳳林對玉徽顯然心懷不軌,只是不曉得他究竟要用什麼手段
逼玉徽就範。崔鳳林要是在此刻發現他在這里,還偷听到兩人的對談,勢必不肯把他打算對付玉徽的陰謀更進一步泄漏,到時他要做防範就會較為困難。
就在他的心懸到喉腔時,听見崔鳳林問︰「你認識他?」
鶯鶯干笑了聲,嗓音嬌柔的回答,「曾在琴歌坊見過他。那時他在蘇州陪武威親王來听過我唱歌。」
「我想起來了,這事我听你說過。」
「他……怎麼影響藍家的?」
「你有所不知,楊亨泰對孟玉徽的琴藝頗為醉心,我當日和孟玉徽琴笛合奏時,他那副態度分明像是打翻醋輝子。落在藍家人眼里,無不解讀為他對孟玉徽有意。在他沒有正式表態之前,藍家人當然不肯答應我的提親。」
「嗯,安國公世子對音樂有很高的素養,如果孟玉徽的琴藝連你都欣賞,他當然也一樣心動。」
「哼,沒想到你對他評價滿高的嘛!」
「我是實話實說。他來過琴歌坊幾次,除了听我唱曲外,不像尋常客人總想佔人便宜。他溫文爾雅、氣度不凡——」
「好了!我不想听你對他歌功頌德。」
「鳳林,你別生氣。唉,既然藍家不答應這樁婚事,你何不——」
「不行!」崔鳳林固執的道。「我若娶不到孟玉徽,難有翻身的機會!家父已通知孟玉徽的伯父孟富江,他很快就會來到應天府,我必須在這之前將她弄到手。」
「鳳林,你……你怎能這麼做呢?」
「鶯鶯,我知道這麼做會讓你不好受,但你一定要忍耐,等我將孟玉徽娶進門。得到孟家財富的主導權,我一定不會辜負你。」
「鳳林,我不是要听你說這些話,我擔心你會害到自己。」
「放心好了,我早有月復案。」
班泰听出他語氣里的得意,不由得怒火中燒,要不是想知曉他惡毒卑劣的計謀,早就沖出去打他。
「孟玉徽明日會到如來禪寺為父母連做七天的法事,我打算趁這七天潛進寺中,讓她歸順于我。到時候不管楊亨泰如何從中作梗,藍家非得答應婚事不可。」
「不,鳳林,這麼做對孟小姐太過分了。萬一她性子烈,尋了短見,那……」
「你放心,我不會給她那種機會的。像她這種出身書香門第的女子最為嬌弱沒主見,一旦身體屬于男子,就會完全歸順于他。我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的。」
「可是——」鶯鶯還待相勸,亨泰已無法忍耐,虎吼一聲,搖搖蔽晃的從榻上爬起,忍著欲裂的頭痛,撞倒屏風出現。
崔鳳林被他跌跌撞撞的出場方式嚇了一跳,抱起與他坐在榻上的鶯鶯,眼神警戒。
待看清楚從屏風後闖出來的怒漢是亨泰時,他既驚且怒,眼神冰冷的俯視懷中佳人,鶯鶯則是兩眼無助的回望著他,全身恍若掉入冰窖似的難受,楚楚可憐的乞求著他的諒解。
崔鳳林陰郁的抿緊嘴。
「崔鳳林,你好大的膽子,好惡毒的心腸!」連串的嘶吼從亨泰咬緊的牙關迸出,一雙噴吐著怒焰的血紅色眼楮,使他看起來像一只被惹火的猛虎。
崔鳳林表情冷漠的與他對視,腦中閃過無數可能。他蹙著眉頭,臉色陰晴不定,像他這樣極端深沉的人,在弄清楚狀況前,是不會莽撞行事的。
「他怎會在這里?」
鶯鶯在他懷中瑟縮了一下,雖是一句溫和的問話,听在她耳里卻如千斤重擔壓下,感覺一股寒意直下背脊。她知道如果她的回答不能讓他滿意的話,鳳林不會輕易饒恕她。
「我剛才就想告訴你世子喝醉留下來的事,是你不給我機會說的。」她囁嚅的回答,怯儒的垂下目光。
崔鳳林的眼神更加陰沉,俊臉像是陷入思考。
被人冷落的亨泰再也沉不住氣,在連做了數個深呼吸驅離腦中的暈沉感後,疾言厲色的道︰「你剛才和鶯鶯的談話我都听見了。枉費你出身應天府十大富豪世家,居心竟如此惡毒,為了富貴不惜使出壞人名節的陰毒伎倆,你還算是人嗎?」
崔鳳林悶不作聲。只是一逕盯著他,像是拿不定主意該把他怎麼辦。倒是他懷里的鶯鶯,忍不住為他辯白。
「世子,鳳林也是不得已的。相信我,他的本性沒那麼壞。」
「鶯鶯,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要為他說話!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他犯下滔天大罪才肯死心?」
「世子,我求你給鳳林機會……」她掙月兌情人松懈的擁抱,跪在亨泰面前,抬起一張綴滿粉淚的嬌臉,嘶聲請求,「他什麼都還沒做,只要你不說出去,沒人知曉鳳林曾動過這個念頭。他只是一心想給我好日子,請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諒他。」
「鶯鶯,你快起來……」
「不,你不答應,我就不起身!」
最是見不得女人傷心的亨泰,被她淒切的懇求擾得無法狠下心腸拒絕,只是當一雙憂郁含怒的目光再度投向崔鳳林,發現他臉上無絲毫的懺悔之色,只是以一種詫異的表情注視著跪在地上的鶯鶯時,一把怒火再度燃起。
「你這家伙太過分了!鶯鶯這樣低聲下氣的為你的事求我,你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想我怎樣?」崔鳳林面無表情,眼神陰冷。「我還沒搞清楚你為何會出現在我安置鶯鶯的畫舫上,也不明白你與鶯鶯究竟是何關系。你突然跑出來,自命為道德勸說家對我吼叫,讓鶯鶯跪在你面前,把我弄得一頭霧水。」
「事到如今你還不知醒悟,只去追究一些枝微末節。」
「對你是枝微末節,對我卻不!」他冷峻的道。「鶯鶯是我心愛的人,我當然會在乎何以她的艙房里會躲一個男人。」
「我沒有躲,我可是——」
「你們別吵了,讓我說一句。」鶯鶯攔在兩個怒目相視的男人間,哀怨的道。「世子之所以會在這里,是因為我邀他上船。」
「鶯鶯,你做的好事!」崔鳳林陰冷的道。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她忍住椎心而入的寒意,淚漣漣的解釋。「我與世子是舊識,在醉仙樓的碼頭巧遇,故而邀他上船。他听說了我的事十分同情,主動說要收我為義妹,讓我以安國公府的千金身分嫁給你。我感激他的盛情,邀他飲宴,他後來喝醉了,我才安排他在榻上小歇,只等他的小廝上岸雇請轎夫送他返家。這時你來了,我一開始就想告訴你,但你沒給我機會,反而下令開船。」
崔鳳林這才想起上船時,一心急著和鶯鶯親熱,的確沒給她開口說話的機會便抱她進船艙,在她嬌羞的再度啟齒時,還不讓她說,以至于會犯下大錯,讓楊亨泰偷听到他的秘密。他深深看進情人噙滿淚水的眼眸,心疼的拉起她。
「鶯鶯,是我錯怪你了。」他將她摟進懷中,目光驚疑不定的看向亨泰。「鶯鶯剛才說的話是真的?你……收她為義妹?」
「千真萬確。」
「可是你听了我們的談話,現在還願意認鶯鶯為妹妹嗎?」
他懊惱的表情像是深深為自己的作為感到後悔,亨泰看向鶯鶯,在她充滿求情的淚蒙蒙目光下,心里的怒氣徒然消失。
他喟嘆一聲,原本就不打算毀約,既然崔鳳林有了悔意,他倒是樂得順水推舟。
「我對鶯鶯的心意並沒有改變。只要你誠心改過遷善,我不但會讓鶯鶯以安國公府的千金身分嫁給你,還願意為她準備一筆優厚的嫁妝。」
「你……」崔鳳林激動的看著他,抖動的薄唇欲言又止。最後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似的,突然跪在亨泰面前。「世子大仁大義,鳳林敬領了。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快起來。」亨泰急忙扶起他。「你能真心改過,也不負鶯鶯對你的痴情了。明日我會遣人來接鶯鶯進府,再找個媒人上崔家提親,好讓你不為難。」
「世子如此周到,鳳林真是汗顏,我——」
「別說了,鶯鶯能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是。」崔鳳林感激的點頭。「時候不早了,我命人將船靠岸,為世子雇頂轎子吧。」
「那就多謝了。」
「應該的。我這就去吩咐艄公。」他對欣喜若狂的鶯鶯微微一笑,轉身走出艙房。
班泰覺得船艙里的空氣窒悶,要鶯鶯扶他到艙外透氣,當新鮮的空氣進入肺腔,渾沌的腦子也清明不少。
「世子怎麼不在艙房里歇息?」崔鳳林走到他們身邊說。
「我覺得氣悶,所以……」
「我看天色陰沉,河面又起風了,說不定會下雨,世子還是待在艙房比較妥當。」
「不礙事的。」亨泰不怎麼在意的道。抬頭看天,發現大半的月亮都被烏雲遮住,心里想著崔鳳林說的也不是沒道理,正打算回艙房,船身猛然搖蔽了一下,他身子不穩的朝外跌去,感覺到自己的後腿靠在船舷的護欄上,崔鳳林伸手扶住他。
「謝謝。」他感激的道,此時月光從雲里透出來,照出了崔鳳林暗藏狡詐的陰晦眼神。亨泰心中警鐘大響,還來不及反應,胸口便被他重重一推,往後栽倒。
「世子……」
在他落進洶涌的河水里時,耳邊還听見鶯鶯夾雜著驚慌的淒厲呼號,但隨著大量的河水權人他的口鼻,一股將他往下游沖的力道不留情的席卷他下沉的身體,他不斷嗆水,想與那股拖著他雙腿和軀干的力量奮戰,可惜徒勞無功,反被帶往更遠更深的黑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