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銷魂 第十七章
這幾日,她第一次踏出這個莊子的門。
她信步向著秦島唯一的陸路踱步,看著灰塵在陽光下盤旋,听著水聲、風在唱歌的聲音,鳥囀漁唱,樹葉晃動的沙沙聲音,仰頭看天,不是宮牆里那種四四方方的天空,是無垠的。
她獨自一人在這樣的地方行走,不多久,踫到一隊鳳鳴的親兵,他們看清楚她的面目,急忙躬身行禮。
「公主。」顯然是個在公主府曾經見過她的舊人。
她揮揮手,越過他們,繼續往前走。
越走越遠,漸漸遠離繁密的屋舍,看著沒有盡頭的那端,她在路邊坐下,發起怔來。
她心里亂得很,她明明不想再跟鳳鳴有任何糾纏,可是卻無法離他而去。
到底意難平,可是她可以這樣安心過下去,過一輩子嗎?
又或許,這樣也是一輩子。
她真是悲慘,喜歡一個人太久了,喜歡到不知道怎麼結束。
往冰涼的手里呵氣,溫度在還沒抵達手心以前就消失了。
隱隱听到寒奉聲,她只當是風吹樹枝搖晃樹葉的聲音,卻見一角紫藍的衣料閃現,莊稼打扮的他用一雙漆黑的眼楮注視著她。
四周安靜得像是一點聲音也無,他把一件杏紅色的斗篷往她身上披,「各處都找不到你,剛有侍衛說你往這里來了,要去哪都可以,可一大早的,要記得披件氅子,秦島四面八方都是風,很容易招風寒。」
「你來做什麼?」她冷聲,眼楮不由自主的看著他黥了面的臉,心又一痛。
「怕你又走了。」
她一身月白衣,在漸漸淡去的薄霎中,像單薄欲飛的蝶翼。
她覺待有些好笑,多年前沒有她日子也照樣過著,為什麼現在沒有她就不行了也不就幾年前,有她沒她,沒那麼重要吧!
她動手想把斗篷解下來。
「我沒那麼弱不禁風。」
「披著吧。」他伸手攔。
她嘆息,留下了斗篷。
「這里幽靜,你喜歡的話,咱們坐一會兒再走,你看見那湖沒有,你說好吃的吳郭魚就是二楞子從那里撈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她重新坐下,把自己包成一團,本想和他拉開距離的,見他衣著單薄,也就沒動,讓他坐得近了,感覺兩人的體溫自成一個天地,溫暖融融。
「我知道你不願意見我,不過,下次別一個人出來,也別一個人躲起來,更別一個人這樣寂寞,想找人說話,就和我說,說多久、說多少,都可以。」
「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說的?你不必這樣。」
滿月復惆悵。
要和他說什麼?說別來相思,說對他的感情始終不斷?
拆下人皮面具後的這個人,她就算見了也沒話說,真是相見不如不見!「其實我也明白,從來都是我對不住你,我能給你的太少,向來,你都是給得多的那個,可是我希望你能快樂,只要你開口,我就給多少。」
「我說過你不必這樣,我們真的過去了。」她抱緊了懷里的布寵物,佯裝沒听到活旭此一話。
「過去了嗎?」他朝那布寵物望了眼。
「唔。」
「能過得去嗎?」他若有所思,像是問她,亦像在反問自己。
她想起自己中毒那時,纏綿病楊,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她想起新婚期間,幾個皇哥哥百般刁難,他都笑笑忍了下來︰想起雪球剛死掉,她傷心難過,他來安慰她的樣子︰想起,他曾經護衛她不受紋子弟騷擾︰想起,他們也曾有過平和的燈下時光……一瞬間,時光交錯。
她的眼有點發澀想流淚,急急低下頭去。
「你要不要重新認識我一次?」他靜了靜,話聲誠懇。
霜不曉沒出聲,沒有回答。
其實,堅持不再愛,就是怕了……非常非常害怕,怕自己又糊涂了。
旭日從湖的一邊升上來,陽光璀璨,遍灑在兩人發上、肩上,灑在這座寧靜的秦島上。
前陣子,以為自己是可以狠心離開的,但就這麼奇怪,以為必然的事情,並不會發生。
島上微濕的空氣,總帶著點湖水腥味的風,加上溫暖不張揚的日照,她喜歡坐在窗下,點著一爐香,佣懶的曬太陽。
門窗上都漆著桐油,窗紙雪白盈亮,從那窗,可以看見隱在綠樹叢中的一角房檐。
花瓶里,插著她每天都能從院子階上撿來的一枝沾露梨花。
撿的次數多了,她哪會不明白這是誰的杰作,是誰哪來的閑情逸致,又是誰為了討她歡喜做的事情?
整座府邸不就一個他嘛。
院子外的花樹依舊濃綠成蔭,可畢竟是秋天了,多少有些淒清。
深院門閂,靜靜的沒有聲音。
霜不曉手里捧著書,忽然看見一團亮亮的白,擺動著四條小短腿,朝她跑了過她看著那晃悠悠的一團自,眼楮就亮了。
只著白襪的腳踩著厚厚的毯子小跑過去,一把將它摟了起來。
「你好可愛欸……你是誰家的狗狗,怎麼跑到我的院子來了?」溫柔的抱在懷里,那狗兒居然伸出濕長的舌舌忝了她的鼻子一下。
她笑開了,「你真淘氣,到底是誰家的?」
「它是我專程帶來呈給夫人的。」人未到,一團紅滾滾的球……不,人,滾……走了進來。
「蒼將軍!」
「夫人。」見了禮,容貌沒什麼改變的蒼古見還是一副眯眯眼,還是茜紅色的大錦袍。
「這小狽是你帶來的?」
「是二爺要我進宮去抱來的,說給夫人解解悶。」
雖然不怎麼情願,她把小狽塞還給蒼古兄。
「我不要!你來找鳳鳴嗎?他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要到酉時才回來。」
「我知道二爺忙什麼去了,我是專程來找夫人的。」
「我說了,那狗兒麻煩你帶回去,就算給家里的娃兒玩也可以。」
「屬下還未成親。」
「嗄。」有點不好意思了。
「再說,屬下最怕這些小狽小貓、小雞小羊的東西,我只要一抱全身就癢,您瞧,屬下為了帶這小東西來,渾身上下都起了疹子,夫人,您就當救屬下一條小命,把這玩意拎回去吧。」他紅潤的臉色發青,就像皺了的橘子,撩起袖子,一看,果然一大片的紅。
看他不像作假,霜不曉很好心的把幾乎和雪球一模一樣的小狽抱回懷里,替它理了理毛,才把它放到腳跟,它嗅了嗅她的味道,又追著尾巴繞了兩圈,乖乖臥在她腳邊不動了。
「這畜生倒是會認主子,一下就跟夫人混熟了呢。」
「蒼將軍請坐。」
「謝夫人。」
讓丫發上過荼和茶點後,霜不曉開門見山。
「你也不必一口一個夫人的叫我,我跟你家二爺早就不是夫妻了。」這句話憋了很久,不吐不快。
莊子的人都是新人,隨便怎麼叫,她只要糾正過來就好了,難的是那些鳳鳴的親兵,還有像蒼古見這樣知道他們那段過去的舊人,稱呼上怎麼糾正都不肯改。
「夫人應該不知道我是二爺家的家生奴才吧?」他的聲音很低,原來見人就笑的彌勒佛臉嚴肅了。
「是二爺舉薦我去科考,這才入了軍隊,因屢屢有戰功,也才升做將軍一職。」
她的目光慢慢從小狽那里回到蒼古見的臉上。
「二爺被送往始國時,我正戍守北塞,沒能跟上。
等我找到二爺……他那個人,夫人也知道,就那悶性子,吃了什麼苦、受了什麼傷都悶聲不吭。
「回來勤王的路上非常辛苦,那戰事歷經了十個月之久,要不是二爺遭人暗算,其實叛亂是可以早些敉平的,夫人想必也清楚,抄家、下獄、清余孽、肅清朝政,這些事情有多麼煩人,這期間,二爺幾乎沒闔過眼,接著又是監國,等到大局安定,距離我們離開始國已經整整兩年半。」
她茫然而震驚,只覺得手腳慢慢發冷,心緊縮了起來。
她全然不知他曾受過傷。
「那道刀傷從後背長到腰際,當時傷口猙獰得血肉往外翻,一片饃糊,高燒接著是劇寒,冷熱交加,七天都沒有退去,嘴里直嚷著您的名字,旁人怎麼叫也沒反應,我和疏勒一度以為二爺活不了了,心里怕得要命。」
她霍然站起來,心里痛得要命,像有把刀戳著,一刀又一刀。
她不敢問細枝末節,不敢問那血淋淋的過程。
「他什麼都沒對我說……」她恨死了他這種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個性。
「要是您並不想和二爺廝守,這些話就當我蒼古見沒說,您也沒听過,若是您決定與二爺白頭偕老,請您千萬原諒他放棄您而選擇回國的決定,也請您要好好待他,二爺經歷過太多苦難,卻全都憋在心里,其實要我說,這種人才是最吃虧的,你不說,誰能知道你心里的苦。」
「我只是要你來送個東西,沒叫你多嘴!」不知道什麼時候,鳳鳴面沉如水的站在門邊,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蒼古見面無懼色,恢復原有的笑臉。
「屬下在跟夫人閑話家常。」
「你是我見過的男人中最長舌的!」
「多謝二爺夸獎,我會不好意思。」蒼古見哈哈笑,卸下將軍的面具,講話幽默得很。
「我們的帳等一下再算!」
「知道了知道了,我會記在牆壁上,等你來一筆一筆結算。」他說完,袍袖一振,走出房門。
「你別跟他計較。」她出聲。
「你就這麼維護他?」
她瞪他。
「你說了算數。」
她依然在瞪他,瞪得很凶,不知道為什麼,只要看見他,那戒備又會回來,她挺直腰桿,警惕著。
「你別緊張,我只是來看看這只雪球的孫子,你還喜歡嗎?」他不只讓古見去了趟鳳京,還去了專門為宮廷培育寵物的馴育人那里,找尋雪球的後代。
「它是雪球的孫子?」悶了半晌,她終于開口。
「嗯。」他笑容滿面。
「謝謝。」雖然很不想道謝,可是那麼遠一趟路,不可謂不感動。
「不謝。」他笑得有點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