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 上 第六章
秋初,北冥十六峰氣候多變。
午前風大得能將山楊樹吹彎,午後日陽一薄,風立時止了,峰頂忽有大霧罩下,松林在霧中褪成薄青寒影,像紙片剪出的玩意兒,淡得用指便能抹去似的,很有秋涼淒清之味。
「阿實,過來。」
溫潤男嗓一入耳,再多的傷春悲秋也被趕跑。
樊香實應了聲,關上兩扇窗,將薄愛阻隔在外,這才快步走回陸芳遠身邊。後者此時坐在榻邊一張椅凳上,正為半臥在榻上的一位女子號脈。
女子外貌約二十四、五歲,但據聞真實年齡應已及而立之年,在中原武林多年來享有「第一美人」之稱。
既然是排名第一的美人,五官周正那是不用說的,但在樊香實看來,這位美人姊姊最厲害之處,是在于眼波流轉間渾然天成的媚態,媚而不妖,艷色而不俗,落落大方。
「第一美人」名喚孫思蓉,被「武林盟」的人送上「松濤居」已有十多日。
美人剛送進居落的那天,著實嚇壞不少小藥僮,連被公子喚去幫忙的樊香實亦受到不小驚嚇。
這位中原武林「第一美人」的臉僅剩半面是完好,的另一半爬滿殷紅色澤,那道可怖的紅澤延伸到她的玉頸、左肩和左臂,連指甲都呈血紅色,似使力略掐,真能從指尖滴出血水一般。
鮑子與「武林盟」的人談話時,她負責送茶進議事廳,公子與人談事不避諱她,她自然賴著不走,當時一听,才知孫思蓉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第一美人」的名號硬是惹惱了「五毒教」女教主薩渺渺,這女魔頭糾纏「武林盟」盟主余世麟已有多年,江湖上人盡皆知,薩渺渺得知余大盟主與「第一美人」交往甚密,竟下此重手。
「阿實,扶好孫姑娘的額與顎。」
「是」
她手勁適中地扶著孫思蓉的臉,後者眼珠往上一溜,朝她眨眨眼,她也靦腆笑了笑,然後瞅著公子開始利落下針,針針精準落于穴位。
可能前來求助的是名女子,樊香實覺得她家公子似乎拘謹許多。
記得之前她中「佛頭青」之毒,公子抓她浸藥浴,把她抓進抓出的,為了落針拔毒還不管不顧撕裂她的衫子、扯月兌她的里褲,她又驚又羞,漣漣哭著,他只是柔聲哄她,該下的針一根沒少。
這次換了別的姑娘,他竟踫也不踫,非踫不可的時候又全由她代勞,就算要在孫思蓉的頸上、肩上落針拔毒,也都讓對方留著一件單衣在身,然後他隔著薄薄布料落針,認穴之準絲毫不受影響。
鮑子「欺負」人。
因為當她樊香實是自己人,所以才沒了男女之防,那樣「欺負」她吧?
當她想通這一點時,內心竊喜得很,但再深想,卻模模糊糊有些失落……至于因何失落,卻也難以厘清。
「沒料及如陸公子這般守禮之人,卻收了個小泵娘在身邊服侍。」正在挨針的孫思蓉忽而嬌語。經過這幾日藥浴浸洗、針灸拔毒,再加上一日三回的內服湯藥,數管齊下之效,讓她膚上的血紅消褪不少,轉成淡淡粉紅,已能瞧出原有的美艷容貌。
她此話一出,陸芳遠不動如山,面龐無波如千年古井,照樣取針、過火、按穴灸入,倒是樊香實小臉微紅,掀著嘴皮欲辯,可一望見公子沉靜模樣,又咬咬唇把話吞下。
「咦,這是怎麼了?」
孫思蓉目光在他們主僕倆臉上游移,最後鎖定樊香實,畢竟柿子要挑軟的捏,這道理她懂。
「阿實,你家主子不允你說話嗎?」
樊香實微瞠雙眸,隨即用力搖頭。
「那你想說什麼就說啊,憋著多難受?」孫思蓉笑道,左臂軟軟癱在阿實塞過來的蒲枕上,隔衣被灸著好幾針。
極快瞄了主子一眼,那張好看面龐並無不豫之色,樊香實這才挲著兩片唇瓣,慢吞吞道︰「公子當我是‘貼身小廝’,我是‘松濤居’是的‘小廝’,不是什麼大姑娘、小泵娘。」
孫思蓉也不顧面上、身上的銀針,突然格格嬌笑,如果不是正在治傷,那抹笑肯定更張狂。
「阿實要真是小廝,那我後半輩子真要問你負責了。在‘松濤居’這幾日,哪一次不是你服侍我藥浴?身子被你看光光時,不時還得讓你東踫踫、西模模,你要真當小廝,可得娶了我。」
什、什麼?!
樊香實完全答不出話,眸子瞠得圓亮,眨了眨,再眨了眨。
孫思蓉瞟了專注不語的男人一眼。「還是說……陸公子要替自個兒‘小廝’擔這個責任呢?噢……嘶!」吃痛般縮了縮手,她柳眉陡擰,一瞧,血珠已滲出薄薄單衣,竟被灸出一小片血。
「公子流血了!」樊香實回過神驚嚷。
「你家公子沒流血,流血的是本姑娘!我的話他听著不舒坦,正為你出頭呢!」美人麗目一瞪,就瞪那個不懂憐香惜玉的淡漠公子。
陸芳遠落下最後一根銀針,抬起頭。
他終于出聲說話,語調客客氣氣。「是我一時沒拿捏好指勁,害孫姑娘受苦了。等會兒收針,我會多留意。」
孫思蓉輕哼了聲,撒撒嘴,麗眸還在瞪人。
「孫姑娘,那個……我、我去換盆清水,再取上好的化痴藥膏過來,等收完針之後,我幫孫姑娘在針口上揉揉,就不會有瘀痕的。」樊香實趕緊打圓場。她再傻,也知公子故意整人,只是他以前不會這樣的,自小姐離開之後,他就……不太一樣。旁人或者並未覺察,但公子確實與以往不同了,一些事,也只有貼近他生活的人才能窺見。
「還是阿實夠義氣,知道疼人,你要是個男的,姊姊絕對是賴著你不放。」
孫思蓉沖著她撒嬌,臉蛋美得像朵花。
她不知為何不敢看公子表情,僅低「唔」一聲,隨即端著用過的一盆水溜了出去。
鮑子似乎不太喜歡別人逗她,不管對方是男、是女。
之前有位「武林盟」的趙叔叔問起她的年紀,知她年滿十八了,便直說要幫她引見幾位中原武林的青年才俊,她拚命推拒,臉比辣椒還紅,趙大叔卻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還說她總不能一輩子賴給公子、賴給「松濤居」。她那時被逗得面河邡赤,那一次,公子面上帶笑,目中卻透寒霜,「武林盟」所需的特制祛毒丸硬生生抬高了兩倍價錢。
這一次遇上「第一美人」,人家僅是口頭上戲弄幾句,他也上心了。
鮑子的確是怪,但是……唉,她隱約能夠理解了,或者是因小姐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不僅傷害公子身軀,亦在他心版上狠狠劃下一記,那柄匕首闖下的禍端越燒越烈,從未止息過,所以公子才會對她愈來愈在意,畢竟留在他身邊的人,多一個是一個,他不想再失去……
她的公子啊,怎麼這麼傻?
傻得讓她不由得想多疼他一些,想抹去他心里的不安和疑惑,想他再快活些、笑得再更爽朗些。
被過干淨的臉盆水,取了化痴藥膏,她重新回到孫思蓉住下的院落。
走近時,房是傳出清晰的對話,那交談的內容讓她不禁頓住步伐。
心房一顫,呼息緊繃,她竟是不敢入內,端著一盆水怔怔貼牆而立。
她下意識豎耳傾听,听里邊那一男一女的交談——
女聲嬌問︰「陸公子,奴家恰巧結交了幾位域外朋友,听他們幾位提及,那方域外血鹿牧族所珍藏的千年‘血鹿胎’幾年前已落進閣下手中,就不知這消息是真是假?陸公子肯爽快給個答復嗎?」
男嗓淡然道︰「是曾經落入在下手里。」
「曾經?那現下不在了嗎?」略吃驚,頓了頓又說︰「听聞陸公子有位生得極好看的師妹,是殷顯人殷前輩的獨苗,陸公子與師妹兩小無猜、感情甚篤,又听聞那位殷家妹妹自幼體弱……那方能青春常駐、活血養氣的‘血鹿胎’閣下用在她身上是嗎?」
門外的樊香實背貼著牆,側臉偷偷往里頭一覷。
她躲在門外偷听,公子肯定能察覺到。
但……公子沒點破,沒叫她滾進去,那、那她就繼續躲著。孫姑娘在話中提及小姐,總覺得此時現身不是明智之舉,再有關于那塊「血鹿胎」,她也想知道公子會如何回答。
結果她只覷見他開始收針,輕垂面龐,斂著眉,竟半句不吭。
孫思蓉將他的沉默當成默認,忽地苦笑嘆氣。
「陸公子,原來世上不是只有男人才薄幸,女子若翻起臉不認人,也夠狠絕。唉,可惜那方‘血鹿胎’,若能給了我……若能為我所用呵……你待你師妹千般、萬般的好,又有何用?她偏生看上別人。我听‘武林盟’的人說起那天之事,說你只身入虎穴,戰得半身血運,最後仍黯然放手。唉唉,就可惜那‘血鹿胎’,太、太可惜啊,早知她要跟人跑,你就不該給嘛……嘶——痛、痛痛啊——」
棒疼聲乍響,樊香實驀地一震,想也未想已跨過門坎沖進去。
「我來了、我來了——」足一頓,她盆是的水險些灑出來,公子又整人了。
明明是收針而已,連她樊香實都有自信能做好之事,他卻收得對方身上二十來處針孔鮮血直淌,也不知她取來的化瘀膏夠不夠用?
她瞪大眼看向始作俑者,他神態平和,仍斯文有禮慢吞吞道——
「我又沒拿捏好指勁,又讓孫姑娘受苦了。真對不住。明日落針拔毒。我會年留意些。」
樊香實癟癟嘴有些想哭。
她家溫雅如北冥之春的公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使陰招啊?!
「唔……要是一切未變,平常這個時候,小姐也都喝過一日內最後一碗補藥,然後上榻安歇了吧?」
在灶旁跟著幾位大娘一塊兒吃過晚飯後,樊香實又獨自練了小半時辰的呼息吐納,結束後,汗濕體熱,她溜上位在「夜合蕩」另一區、供居落里的男女使用的溫泉群,痛痛快快浸洗了一番。
這是的溫泉水同樣源自「夜合蕩」那顆泉眼,每一窪泉池都不大,夜合花叢從泉眼那兒一路蔓生過來,恰懊把這一區的溫泉群又分出兩邊,再加上幾方天然岩石阻隔,于是位在高處、較隱密的那幾窪泉池,很自然地讓居落內的幾位婆婆、大娘和她樊香實姑娘所佔用,位于下方幾窪露天露得頗徹底的溫泉則純屬男湯。
此時走下長長石階,換上的干淨寬衫隨風貼合身軀,發絲飛揚,真像下一刻便要御風而起,飛往山外山、天外天。
望著藍黑色的穹蒼,月兒剛升起,忽然間有感而發。
「唔……或者小姐又鬧脾氣,不肯喝藥,所以公子正勸著、哄著也不一定。」
「又或者公子不哄人,跟小姐比起耐性了,他會說‘阿實請你家小姐過來喝藥。’,小姐會說‘阿實,跟他說我不喝。’,公子又會說‘阿實,把藥端過去。’,然後小姐就說‘不喝就是不喝。’,然後我就……就……」她就被他們倆夾在中間鬧得團團轉,端著藥左右都為難,卻遇爾瞥見公子嘴角好笑淡揚,因為她的窘狀。
她喃喃自語,想起以往尋常之景,如今人事已非,突覺心中沉甸甸壓著什麼,適才練了氣、浸過溫泉所得的通體舒暢感,一下子全沒了。
興許,內心那塊大石早就壓著,從小姐刺傷公子、絕然離開北冥那一天起,已便一直重重壓著……
必到「空山明月院」,公子房中透出帶有松脂氣味的空神燻香。
對于那氣味,她已相當熟悉,從夏到秋的好幾個夜里,公子都會點上空神香入睡,但……他依舊睡得不好,除非……
揉揉臉,提氣于胸,她躡手躡腳靠近。
榻上的男子臉朝里邊,肩背隨呼息微微伏動,似乎真睡下,也睡沉了。
能睡,那就好……
靜吁出口氣,她揚唇,無聲笑著。
她退到角落,察看了小紫爐內香料燻燃的狀況,再讓兩面窗板留著小縫,以防房內過悶,之後才小心翼翼退開再退開,退回自個兒房里。
月兌鞋,放下兩邊紗帷,上榻躺平。
此時月光正盛,皎色透過窗紙照進,房中不需點燈也能看見物事。
突然間,她雙眸驚愕地張圓,直盯著出現在紗帷外的一道修長男性身影。
……是說,這事也不是第一回。
要里頭一次撞見,她絕不是瞠大眼楮罷了,怕還要張聲驚叫,可見是熟能生巧……呃,一回生、二回熟?還是……三折肱而成良醫?
腦中思緒亂轉,她望著那抹身影漸漸靠近,輪廓從朦朧轉成清晰,心髒怦怦跳,她頓覺呼息困難,今晚所練的吐納功夫全都白搭。
焙緩,她側過身子,微蜷著,抱著羽被面向榻內,那模樣像似她睡熟了翻身,不知周遭起了什麼動靜。
她閉起眼,努力拉長呼息,面頰熱烘烘,四肢百骸皆熱。
即便這樣的事,從那晚公子枕她大腿而眠之後,就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要她平常心以對也實在太困難,這、這絕對是她樊香實的修行之道啊!
紗帷被撩開,有人坐上榻。
那人靜坐了會兒,接著就……就躺落下來,輕輕挨著她的背。
唉,怎又跑過來跟她擠同一張床榻?都不知她、她忍得年變苦嗎?!
「阿實睡了嗎?」
是听主子這麼問,樊香實暗暗咬牙,揪著被子沒出聲。
然後,全都因為那聲嘆息,低幽嘆聲從背後傳來,仿佛強忍著什麼,仿佛……仿佛內心翻騰著諸多情感,有著許多的、許多的煩惱,有無數的、無數的悵惘,無處宣泄亦無法宣泄,所以只能化作幽幽嘆息,在空山明月中低低徘徊。
全因為那聲嘆息啊……
閉緊的眸子于是輕掀,咬住的唇瓣終于放松,她也跟著低幽一嘆。
「公子……」魂夢初醒般喚了聲,她蹭著蹭著翻過身,看到他倦極輕合的眼睫。說不出的心痛,也許是不敢說出的心痛,她認輸了,低柔道︰「不是睡下了嗎?怎又醒了?」
「阿實,我頭疼。」
說著,他長臂探來,自然而然環住她的腰。
他的臉輕抵她的頸窩,此時此刻她完全見識到這個男人不修邊幅的一面。
他面頰生出青青胡髭,挲得她的女敕膚微微發癢,即便上榻睡覺,他竟連外衫都沒月兌,這麼一壓,明兒個衫子肯定皺巴巴。可是她說不出任何重話。
畢竟,她的公子在跟她撒嬌呢。
也許他並未察覺,但他確實變得很不一樣。
遍咎起來仍是小姐絕情離去所造成的吧?
「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嗯……」
她將手移到他的臉,輕撥那頭既長又直的柔軟散發,指尖按在他微顫的額角穴位,那地方似有血氣突沖,讓他額面隱隱浮出青筋。
懊像真的很痛啊……
不痛不痛了……公子不痛了,阿實揉揉,什麼痛都沒了……不痛不痛……不痛不痛……公子不痛了……
她內心一遍又一遍默語著,好似祈福的咒語,手指一遍又一遍按揉,希望他不再疼痛,希望他能合睫安眠,不記前情,忘卻舊仇,只需要好好睡上一覺,醒來神清氣爽……
借著月光打量近在咫尺的這張俊龐,這麼好看,淡掩的長睫落下優雅的扇影,以前是滿懷歡喜欣常著,單純地想去親近,如今再看,越看越心悸,于是呼息亂了,她得費勁自制,然後暖潮暗涌,心熱體熱,她覺得好羞恥,不明白那些發生在身上的事。
她是老實頭,她是不太聰明,但也曉得她一個大姑娘跟男人睡在一塊兒,而且睡了還不止一次、兩次,這實在不太妙。
但是公子需要她。
沒有她,誰來緩和他的頭疼之癥?
他的眉峰忽而一弛,鼻息徐長,略灰敗的唇模糊勾起淡笑。
雙目未張,他低幽呢喃道︰「阿實身上有自然香氣,唔……是夜合花香……你今晚又賴在那片花叢里了?」
她應了聲,指仍揉著他的額角,臉皮竄熱,很勉強地擠出聲音。「因為溫泉群的關系,有水氣有熱氣,也就能拉長花期,那一大片夜合花依然開著呢,一入夜,花苞就緩緩綻開,靜靜透香,我、我很喜歡……對了,說到香味,公子今晚不是點了空神香嗎?怎還是無法入眠?」
他墨睫略動,突然徐徐掀啟,深瞳墉懶地鎖住她,柔聲道︰「那味松脂空神香用在別人身上頗有成效,不知為何,對我卻是無用,愈聞,頭似乎愈疼,還是阿實身上的氣味最好……聞起來……舒服……」
他投落的不是小石,而是巨岩,澎地一聲落進她心湖,掀起浪濤。
她必須很吃力、很吃力地圈住自己的心。
「公子……」
「嗯?」躊躇了會兒,她悶聲問︰「今日,孫姑娘問起‘血鹿胎’的事,我是想……想說那塊‘血鹿胎’這麼珍貴,卻都進了我肚子里,公子給得那樣大方,都不覺可惜嗎?」她猶然記得那雪下七日,軀體受「血鹿胎」保護,穩住一絲氣息,她元神離了體,與他在一起。
陸芳遠模糊一笑。「想想是有點可惜啊,所以阿實得把自己抵給我,一輩子都要乖乖听話,可不能忤逆主子。」
「那、那其實我已經很听話了呀……」她臉紅囁嚅。
聞言,他沒答話,唇角仍掛著笑,雙目合起。
「公子……」
「嗯?」
依舊掙扎了半晌才擠出聲音,樊香實鼓著勇氣,小心翼翼道︰「‘武林盟’的人送孫姑娘上‘松濤居’那天,他們帶來消息,說……說封無涯棄堂主之位,從‘五毒教’出走,此事讓教主薩渺渺極為震怒,遂下追殺令。」抿抿唇。「小姐跟在封無涯身邊,豈不是很危險?小姐長年在居落內將養,如今卻要奔波江湖,能吃得消嗎?公子……公子是不是也派人找他們了?我偷偷問過和叔,他什麼都不說……」
「阿實,我想睡了。」交睫的雙目抬都沒抬,兩眉徐開,真要睡著一般。
「可是公子……」按揉男子額穴的動作一頓。「小姐和封無涯他們——」
「他們如何?那是菱歌自己選的路。我已放手。」說話時,語氣平淡得可以,全無高低起伏,他依然舒眉合目,看也沒看她一眼,卻突然握住她指,重新壓在額角。「繼續揉,別停。」
「唔……是。」咬咬唇,樊香實只得按他的意思去做,再次替他揉著。
兩人皆無語了。
紗帷內好安靜,靜到似乎連心跳聲、呼息聲都能細細捕捉。
彬者是貼得太近,在這小小所在,彼此氣息避無可避地交融,她竟也嗅到他發上、衣上的夜合香氣,微地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那氣味其實是被她所沾染上的,她身上的花香悄悄流向他……
說放手,就能瀟灑放手嗎?
丙真放手了,那時時在夜是鬧頭疼又是為何?
她沒辦法捉模公子的心思,卻是知道,有什麼在他內心翻騰著、變化著,他按捺住未爆發出來,那是他的陰暗面,卻也最最真實。
懊半晌過去,她按揉的動作緩緩停住,手指仍留在他臉上。
像被貼住、吸引住,她知道要收手,卻無法乖乖照辦。
她依心而為了,心里喜歡這樣做,喜歡他面龐輪廓,喜歡踫觸他,喜歡……
「公子……」她恍惚喚著。
男子深眠無語,鼻息拂過她的手背,暖暖的,癢癢的,她一顫,體內被點燃一把火,神魂騷動,覺得全身汗孔都細細泌出了蜜,月復是一酸,她憑著本能夾緊雙腿,很羞恥,又忍不住去想,想……想要……
她想要什麼?
「公子……」想要這個男人嗎?她該怎麼要?能要得起嗎?
他側臥在她的榻上,與她面對著面,離她好近、好近,近到只需她把臉往前一湊,就能……能要到他。
「公子……」他仍舊無語,真是睡熟似的,于是她把臉湊近。
她要了他的唇。
四片唇瓣輕輕相貼,柔軟輕觸,她不敢壓得太緊,就這樣大膽卻又不太爭氣地偷香,只是光這麼做而已,她眸中竟已涌淚。
頭往後撤,離開他的嘴,她才曉得呼息,淚水也跟著溢出眼眶。
為什麼要哭,她也鬧不明白,或者……一直想這麼做,一直希冀著能這麼做,然後忽地放膽去做,不知齤,不顧臉面,就是做了。吻了公子,吻了想吻之人,做出這樣的「壞事」,大功告成,所以開心得掉眼淚吧?
揉掉眸底的迷蒙,一抬睫,她整個傻住。
男人那雙受逃花的長目此時正凝望著她,眼神沉靜,最深、最深的瞳心卻閃爍著光點,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又無比耐人尋味。
樊香實覺得自己快哭……不,她已經哭了,臉蛋脹紅,淚水涌得更厲害。
怎麼辦?怎麼辦?公子原來醒著嗎?!
嗚,又玩她!
「阿實喜歡我……」他低啞道,不是問句,卻如若有所悟的嘆息。
她還僵著,不知該怎麼答話,他已探手抹掉她眼角與頰面的淚,淡淡笑道︰「阿實喜歡她的公子。」
「嗚……」好丟臉、好丟臉,但又有如釋重傷之感,埋在心底不肯挖掘的事突然擺在眼前,逼她去看,逼得她不能再躲。已經這麼喜歡他,她的心意,原來如此。
懊喜歡、好喜歡,想佔有著他,一直喜歡他。
「別哭……」他嘆息,額頭靠了過來,用好低、好柔的聲音說給她听,他說︰「阿實,別哭,我喜歡你喜歡我……」
所以,別離開他、別背棄他。
別走。
她是他的寶。他的。
氣息陡濃,他回敬她一記吻。
一樣是四片唇瓣相貼,但力道不同、氣勢不同,掀起的熱火狂濤更是不同。
她想要的那種吻,他可以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