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 上 第二章
風勁驟變!
風的來向與去向紊亂難測,忽成無形漩渦,在地表上張狂轉動。
陸芳遠驀地勒緊韁繩,座下駿馬仍噪動不安地踢踏前蹄。
要出事了……
這念頭剛一晃過,己察覺到地動,地脈同氣連枝、聲氣相捅的北冥十六峰竟隱隱震動。
「公子,怎麼了?」不知誰問了他一句。
他內力深厚,五感所應自是較旁人強了十倍、百倍,依憑直覺回首,那古怪感越來直重……真要出事了!
「和叔,帶著大伙兒避開!堡好馬車,別跟來!」
「公子?」
他扯動韁繩,將坐騎調頭,隨即策馬飛馳。
才一回奔,遠到的高峰雪塊開始坍落,一塊接連一塊,伴隨震天裂地的施響,雪塊滾成團,越滾越大,形成驚人的量,滾落的方向直直朝那座小屋而去!
能不能救到那個「香得實在」的小泵娘,他沒有把握。
但……他極想、極想救到她。
她是他目前所能遇見、各方面條住最好的「藥器」,爹娘俱亡,只身一人,無所牽掛,最最要緊的是,她年歲又輕……當然,現下的她還不是他所要的模樣,但,要是能把她弄到他身邊,以他如今已得手之物,絕對能在她身上養出最好的藥引子。
可遇不可求啊……失掉她這一個,何時才能再遇另一個?
他策馬奔馳,當胯下畜牲開始因驚懼而收蹄時,他棄馬,全力施展輕身功夫。
雪團滾落之速越來越快,愈沖到底下,所挾帶的雪量愈益驚人!
他看到崩雪瞬間吞噬掉那間小屋,看到樊香實歪著小身子伏在狂奔的馬背上,死命抱住馬頸逃命……馬匹受到巨大驚嚇,她又沒上鞍子、沒套韁繩,再這麼下去她沒遭雪活埋,也要被狠狠用下馬背摔死。
丙不其然——
樊香實真覺自個兒小命要沒了,她細臂太瘦圈不緊馬頸,兩腿也夾不牢飛疾震動的馬肚,大馬突然一個飛躍,把她用月兌出去。
她閉眼驚喘,憑本能抱住腦袋瓜。
只是在下一瞬,她人沒著地,飛在半空時便被托住。
仿佛是撲講一團厚厚棉絮當中,托合她身子的那股力全是柔勁,軟呼呼的,卸下所有沖撞,她腦袋瓜胡思亂想,不知道為何在這瞬間想起美姑娘身上那件毛茸茸的白狐裘……裹著那件狐裘大概跟她現下一樣吧,都這麼暖……
「抱緊,別怕。」
那聲音貼耳叮嚀,清清淡淡。
啊!這人……她認出是誰了!
揚首欲看,眸子走及瞠開,後腦勺已被穩穩按住。
她的臉被壓貼在男人懷里。
她听話地抱緊他的腰,盡可能摟緊,因為崩雪追上他們了,無到可躲!
男人護她滾倒在地,他們不停、不停、不停翻滾,數不清滾了多遠距離,直到隆隆聲響止息,直到她發脹的耳鼓終子捕捉到心音,那強而有力的跳動聲此起彼落,怦怦咚咚,她的,還有他的……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個兒還活著,小小身子被緊緊摟住,她的兩條細臂亦緊緊回摟對方腰身。
扁,似有若無。
她睜眼想用力看清,男子徐雅聲嗓在她頭頂上響起——
「摔傷了嗎?有沒有哪里覺得疼?」
「沒……沒、沒……」
她神智仍清楚,舌頭卻不太靈光,急著答話,答得結結巴巴,不成章法。
「……沒……沒傷……陸公子……我……我沒傷……」
「嚇著了吧?」絕對帶驚嚇了。陸芳遠撫撫她單薄的背脊。
他安撫的舉措自然而然,不具備什麼特別意思的,畢竟這樣的動作他曾對師妹殷菱歌做過千百次,此時做來僅是依憑本能順手而為。
但是啊但是,樊香實可不這麼覺得……她揪著他的衣,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些,那是因為一顆小心肝抖得無比激劇,血液沸騰,熱氣一波波上沖,騰出皮膚。
她又想起爹親了。
娘去得早,她對娘親的記憶不深,但是爹……她的阿爹啊,帶著她過活,與她相依為命,她總愛動不動賴進爹的懷里,巴著不放,爹的手又厚又大,拍著她的頭,撫著她的發、她的背,說些逗她開懷歡笑的話……她喜歡那樣笑開,大咧咧、清鈴鈴地笑,那時的她,無憂亦無慮,人世間的生離死別沒那麼深刻,還沒鏤刻在她心版上……
「……你、你怎會折回?」她困難地咽咽唾津。「是回來取那住披風嗎?」
他沒答話,在透出冰藍冷意的幽暗中,她感覺他似乎往袖底模些什麼。
驀然間,周遭變亮。
她一時間怔住,定定瞪著他捏在指間的一塊小稜石。
扁是從稜石石心里發出的,那色澤跟雪地里的月光很像。
她的眸線從稜石慢吞吞移向在咫尺的那張臉,他眼神溫和,嘴角淡淡往上。
「我們被雪埋在底下了。」他說。
這明明是件糟糕頂的事,兩人所到之處至多僅能容他們平躺,此時上下左右、從頭頂到足尖皆是冰雪,但他卻用閑聊般口吻說著眼前危勢,樊香實听著幾乎想回他一抹笑。
「公子怎地析回來了……」不像問話,而是迷惑低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
他將稜石塞進她手里。「拿好,別弄丟。」
她听話抓緊,一收攏五指,發現光源亦被遮掩,只得松松虛握著。
借著薄扁,他雙掌開始往上模索,以指端不斷試探冰雪的硬度。
「那件藏青色披風是我最喜愛的一住,我折回,自然是為了它。還有那兩匹駿馬,都是珍貴的北冥品種,花了好些心力才馴服,落在你那兒多可惜,當然得把它們帶回去。」
樊香實微微瞠圓雙眸。
她眸子生得已夠圓乎了,此時再微瞠,更顯得烏溜溜,生動得很。
他這是說話蒙她呢!
他是北冥「松濤居」的主子,名號大到如她這種平凡小丫頭都听聞過,要回頭取一住披風、拉走兩匹馬,難道還需要他親自走這一趟嗎?他底下那批人手養來干麼用的?又不是擺設!
雪崩完全往她小屋所在處沖來,按理,當時「松濤居」的馬隊應已在幾里之外,如今他卻跟她困在這兒,他……他是專程回頭救她,卻故意那麼說,不要她承什麼情嗎?
足尖泛寒,凍得她瑟瑟發顫,胸口里倒是灌滿暖意。
她瞅著他俊美溫潤的側顏,試過幾回才擠出話——
「真如我阿爹說的那樣……亂雲橫渡,定有亂象……我、我早該提防。」一頓,想了想,又嘆道︰「可是……唉,頭疼啊,真要提防,也不知從哪兒著手。」
豈料,他竟低低笑出。
沒分神瞧她,他指端繼續在雪層上試探,忽而問︰「你爹都怎麼喚你?叫你丫頭?樊妞兒?還是直接喊名宇?」
她愣住,小嘴略啟,被他側目瞥了一眼之後才回過神。
「答不出來嗎?」他淡聲問,似乎對冰雪上的某個點上了心,一直反復踫觸。
「阿實……」她聲如蚊蚋。
「什麼?」
「阿實。我爹喊我……阿實。」
聞言,他手邊的動作頓了頓,目光仍直視雪層,嘴角輕漫軟意。「阿實嗎?這小名挺好。」略頓,舒朗眉峰忽而一蹙。「還有……阿實似乎不太會騎馬,你爹沒教過你嗎?」
她想搖頭,稍一動,兩邊額穴陣陣抽痛,腦子里盡發脹。後腦勺和頸背全貼著雪地,不凍才怪。
強忍著,盡力把話說清楚。「我家……養不起馬的,我……我不會騎馬,這理所當然啊……」深吸一口氣。「雪團滾下來時,我跑回小比倉,那窩子雞沒法子救了,但是馬……我放掉一匹,騎走另一匹。我也知道騎不好,可是……撲在馬背上逃命,總比靠雙腿跑來得快吧……只要有一線活命機會,總得努力活下去……」
說到後面,她齒關顫抖。
陷在雪層底下,她發濕、臉濕、四肢都坑誄僵,身上御寒的厚襖衣早在上炕前就已月兌下,衣物如此單薄,又無內力護體,任憑身子骨再強壯,也無法久撐。
「……努力活下去嗎?」他低聲重復她的話尾,似含深意。「若能活命,你想要什麼?」
「什、什麼……是什麼……」她沒听清楚他的問話,只覺得冷,寒氣透進膚孔,滲筋入骨,虛握稜石的五指都凍僵,曲著,幾難伸直。
身邊男子從袖中又掏出東西,她勉強定神,見他手里竟多出一根約莫半臂長、比孩重小指再細一些的粗圓鋼針,整根針通體泛亮,頭尖尾鈍,該是純鋼打造之物。
她臉色蒼白,臉膚都被凍透,膚下細小血脈全浮青了,差不多就剩眼珠子還能溜轉。她定定看他,很費勁地喘息。
「公子陪……陪我在這兒躺、躺著,怎麼……怎麼可以?」
她的「躺」有「沒命」的隱喻,他曉得,卻笑道︰「我陪你躺會兒,你陪我說說話,那也很好。」忽地,他將鋼針針頭刺進上面某個點,那是方才他再三確認過,認為最適合下手的地方。
「你在做、做什麼?」
「如你說的那樣,不是嗎?只要有活命機會,總得努力活下去。我在求一線生機。」答話間,他掌力對準鈍圓針尾利落出擊,只聞「唰颯」一響,鋼針沖破冰雪,被他的寸勁往上疾送。
然後,他淡淡又道︰「和叔他們來找尋,若看到那根鋼針就會知道我被埋在此到。他們找得到我,自然就找得到你。」
這一刻,樊香實小腦袋瓜里倒是生出許多事想問。
她想問,他怎能確定那根鋼針最終能突破雪層?
又想問,即便那根針夠爭氣,真沖出去了,卻沒被「松濤居」的人找著,不也功虧一簣?
憊想問,他回頭救她,把美姑娘擱下了,怎麼能安心?
她還要問……問……
「你又從袖是掏……掏什麼出來?」見他左掏、右掏,先是一塊發光稜石,再來是根亮晃晃的鋼針,此時竟覷見他三度從袖底模出一小匣子。「唉……你怎麼有辦法藏那麼多玩意兒……」
他像似教她逗笑。
側目瞧她時,他眼楮彎彎如拱橋,閃著清輝,讓她想起看天山谷里的桃花,風一來,滿枝椏的粉色笑呵呵般顫動。
「沒有了,袖底只剩這小匣子,再沒藏其他東西。」答得頗認真。
「嗯……」她想問匣子里有什麼,一陣寒氣猛地從脊梁骨竄上腦門,冷得刺骨,她兩排牙齒打架打得厲害,嗓聲零碎,沒能擠出話。
「阿實……」
懊冷……好冷……
頭昏昏,好想睡,她眼皮越來越沉……
「阿實……」
睡了好嗎?能睡著就不覺冷,所以就這麼睡了,好嗎……
可,誰在喊她呢?是誰……
「阿實!」
她神魂一凜,陡地掀開雙眸。
男人面龐清俊無端,她認得眼前這張臉,陸芳遠……他長得真好看呢,從沒想過有一天能偎在他身旁,挨得這麼親密,近近與他臉對臉、眼對眼,她像在他幽深目底瞧見自個兒的臉了……
「阿實,我知道你冷,知道你眼皮沉沉,想睡……」迷聲音也這麼悅耳,真像吟歌呢,如果哪天他真唱起歌,該會有多好听?
「要睡也行,可是得把匣子是的東西吃完,吃過了再睡,好不好?」
他輕輕撫模她的冰頰,好暖、好暖的指月復刷過她眉睫之間。
之前睜開的眼皮又不爭氣垂下,兩只眼僅成細酚鄔,她眼前迷迷蒙蒙,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踫觸她,仿佛她還很小、很脆弱,跟一只細毛沒長齊的小雛鳥差不多。
迷蒙迷惑間,見他把小匣子打開了。
他取出一坨約坐個掌心大的鮮紅之物,像塊血脂石,但表面有些凹凸不平,還有些她沒看懂的奇特紋路。
「我探過你的手脈,那是小泵娘家初潮將至走至的脈象。」他嘆了口氣,笑笑道︰「你出現得實在太巧,好似我想什麼,下一刻便來什麼,這究竟算我運好,還是你運氣太差,菱歌要我別惹你,但眼下這勢態,咱們不知要在雪層底下窩多久,我若以真氣護你,氣有盡時,到得那時,只怕你我都得賠了性命……阿實……」他低柔喚她,桃花舞春風的俊目盈滿憐情。
「這會子,不招惹你都不成,你很冷,冷得幾要失了知覺,我明白的。再這麼躺著不動,即便最後能救出,四肢也要凍壞了,但……別怕……」上薄下厚的美唇淡淡掀合,怎麼看怎麼動人。「阿實別怕,把這塊‘血鹿胎’吃下,我再抱你睡會兒,也就沒事的,信我嗎?」
她沒辦法把他的話全听清楚。
許多字音在她耳際飄蕩,有些听進去了,有些游離散沒,不能捉模。
不過她倒是清楚听到他說,他要抱著她睡會兒,只要她吃下什麼東西。
她身子抖得快散架,足端都要凍得沒感覺了,就盼能緊緊挨著他。
一樣被埋在雪里,他身上衣物也沒比她多到哪兒去,身軀卻還是暖的,不是她臉皮厚、不害臊,硬要緊挨他,實在是冷到受不住……他要抱著她睡,此時此刻,她最渴求的也不過如此。
「吃吧。」他低柔勸哄,將那鮮紅之物掰下一小塊,送近她唇邊。
她迷迷糊糊,神識幾要離體,不曉得自已有無張嘴,只覺口中忽而漫開一股微腥的甜味,唾液把那股味兒漸漸融合,順喉咽下。
那味兒甫流進喉中,她的口、喉、胸、肺立即生起微妙的暖熱,直至胃袋。
「乖,再吃些,阿實,慢慢吃。」
男人聲嗓隱隱藏魔,能勾人神魂的魔。
她……她想討好他,她好听話,她一直好乖,只有爹喊她「阿實」,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誰這樣喊她……
男人極有耐性地喂食,而她也很努力把每小塊喂進口中的東西咽進肚里,吞得越多,體內越熱,她漸漸感覺血液流動起來,流向手指、足尖。
「阿實真乖。」她被一雙男性臂膀摟住。
他的胸膛靠起來好舒服,她滿足般嘆息,不知道自個兒像個討憐愛的娃兒,小臉不斷在男人胸前和頸窩處蹭動。
然後大掌輕輕按住她亂晃的小腦袋瓜,他掌心對在她頭上的百會穴。
「睡吧,什麼也別想,好好睡吧。」
頭頂心熱烘烘,熱到微微泛麻,那股氣從頭直灌而下,好似每根發絲都在冒火,被注入強大的生命力,她心口發燙,口鼻中噴出的氣都漫開團團白煙。
她略揚臉蛋,眼皮顫動,由下往上覷著,見他散亂著烏發、兩道墨眉和長睫兒都沾著細雪,卻半點也不狼狽,兩頰還白里透紅呢……她不禁要嘆,怎有人能一直這樣好看,身處劣境也不改其顏?倘若他活到了七老八十,應該仍是好看的吧?
「公子那時也……也好看……很好看哪……」
陸芳遠以為她意識不清才胡亂呢喃,他笑笑,順著她的話不經心問︰「那時是何時?」
「……是……狼群,好多狼……它們餓極了,有陷阱,孩子掉進去……我爹……爹也掉進去,狼群就在底下……公子拉我爹上來,那時……是那時……」
語音低微,而後靜止,她臉蛋一歪,抵著他頸窩昏睡過去了。
陸芳遠收回放在她百會穴的掌,改而輕扣她的雙腕,探著——
值得慶幸,她的脈象逐漸明朗,膚溫也已轉暖。
終子,他垂下雙目,凝視小泵娘那張肉肉女敕女敕的娃兒臉。
此際的她,墜進深幽幽的黑鄉中,沉睡的臉容月兌不去稚幼,仿佛很無辜……不,不是仿佛,她原本就相當、相當無辜,無辜遇上他,無辜遭牽扯,無辜被喂食那塊他費盡千變萬苦才弄到手的千年‘血鹿胎’……
「原來當時那位大叔,身旁還跟著你這個小彪女兒。」
他眼神晦暗難明,以衣袖拭去她發絲和額面上的白雪和水氣。
「你還能去哪里?」他勾唇低問,並無須她作答。
當他發現她原本鴉黑的發絲在稜石清光下閃過似有若無的紫輝時,雙目眯了眯,笑弧略濃,一手貼撫她的女敕頰。
他面龐有些復雜,柔聲再問︰「阿實,除了‘松濤居’,你還能去哪里?」
她拚命跑向那座大土坑,她要去那里。
奮力邁開腳步,她跑得氣喘叮叮,跑得滿臉的汗,還有滿眼、滿腮的淚。
土坑原本是獵戶們挖來設陷阱捕野豬用的,自從幾個小村子連續遭狼群騷擾,「松濤居」來了人馬接手布防後,土坑在五天內便被挖得既深又寬,方圓百里內的老弱婦孺全被圈在一處保護,並被再三地反復叮嚀,絕絕對對不能接近土坑,那是用來逮狼的。
第一批數量驚人的狼群成功被誘進陷阱的這一天,他們卻告遠她,她家的爹也陷在土坑里!
怎會這樣?!
「不就牛大娘家那個成天惹是生非的小子!牛叔一過世,誰還管得上他?也不知那小子怎麼模到土坑邊,沒留神就被一頭往上死竄的餓狼給扯了下去,你爹一看,抓著把獵刀就往底下跳!」
懊死的小牛哥!一定是好奇心作祟,大人不要他鬧騰的事,他越要鬧!
可惡!可惡!她這輩子再也不跟他說話!她只跟大牛哥要好,再也不理那只死小牛、臭小牛、爛小牛!
有誰攔著不計她再靠近,然後跟那個跑去把消息知會她的村人吵起來。
「你把樊家小丫頭帶來這兒干麼?這不又添亂嗎!」
「添哪門子亂?樊叔是她爹親,都出事了,還不讓人知道啊?!」
她心髒咚咚跳,嚇死了,急死了,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她耳中嗡嗡亂響,鑽了個空子撒腳就跑。
七手八腳爬上土坡,一時間腿發軟,伏在土坑邊上喘氣,沒人再來管她,也沒誰留意到她,大伙兒心神皆放在受困于坑中的一大一小身上。
她撥開掉到眼前的發絲,映入瞳中的景象計她險些昏過去。
坑中狼只亂竄,爹臂彎里挾著小牛哥,另一手執著獵刀疾揮。
挨在坑邊的十多名壯丁紛紛朝坑內投石射箭,有兩人已合力放下粗麻繩。
「樊大叔,上來啊!」
「快!抓著繩子!咱們拉你上來!」沒辦法的,爹就一雙手,不能拋下小牛哥不管,另一手若擱下獵刀抓繩,那幾頭狼還不撲近了?
她眼睜睜看著一頭餓狼撲到爹背後!
狼將兩只前足搭在他寬肩上,歪著頭,張嘴一咬,利齒深深咬進後頸。
「別咬我爹!我砸死你們!砸死你們!」她又哭又喊,抓到石子就丟,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膽量,小小身子拽著那條粗麻繩就想往底下溜。
她的想法很直接,粗糙又單純,她想,爹騰不出手抓繩,那她有手,她可以一手抓繩,再一手將爹拽緊,如此一來,坑邊上的人就能把爹和小生哥全都拉上,只是她卻忘了,她手勁根本不足,力氣不夠,怎麼拉得住人?
四周好亂,許多聲音叫喊交混。
她兩只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越來越嚴重,都听不清楚旁人說話了。
然後,就在她抓到麻繩,蹭著兩腳想往底下滑之時,有誰按住她的肩頭。
她被一股氣勁往後掃,不禁連退好幾步,坑邊上一位與爹相熟的大叔趕忙扶住她。那人抓著她,扯聲嚷道——
「香實丫頭,阿彌陀佛,老天保佑,有人救你爹來啦!你好好待著,別再添亂!那人是‘松濤居’的公子主子,他一來就把你推過來,頭也沒回便往底下沖!他如今出手,肯定有辦法拉你爹上來的!瞧,在那兒——」
她看到躍入狼群里的一抹身影——
烏黑的飛發,淡青色的影子。
那男子步似騰雲,動如流水疾風。
她看到「松濤居」的公子主子將她適才腦中所想的救人之法,完整且利落地執行,牽無滯礙。
他一手扯著繩,一手扣住爹的上臂,此時坑邊上的人合力拉繩,他順著那力道,腳下同時旅勁,以最快之速將人救起。
她一直記得那抹修長的男子身影……
一直記得他的青衫飄飄,和行雲流水的姿態……
她又夢到阿爹受傷那一日的種種。
心很酸,眼是泛潮,她恍恍然掀眼皮,入眼的是那張清俊到足可讓人自漸形穢的男性面龐。
他像是沉睡著,細密的墨睫安順垂合,鼻息勻靜,潤女敕的唇瓣帶有春風顏色,淡淡合抿,真的……好看啊……
「……我們在哪是呢?」
她听到自個兒的聲音,但感覺嘴皮並未掀動,那像似她腦袋瓜里的自喃自問。
身子好暖和……又……輕飄飄的……這是在哪兒呢?模糊想著,她慵懶地合起雙眼,似在瞬忽間又跌進夢鄉。
「我們還埋在雪里,我抱著你睡,記得嗎?」
男子聲嗓淡定從容,他甫出聲答話,周遭的風突然張狂起來。她的手被一只暖掌親匿握著,她再次張開雙眸時,眼前不再是狹小得無法翻身的雪穴,他們正手牽手站在雪地里,一望無際的月夜雪原,在清亮月光下閃爍滿地銀輝。
「我們……我們得救了!鮑子,有人尋到咱們了?!」
她瞠圓汪亮的眸子,開心地望向身旁男子。
「傻阿實,就你跟我而已,還能有誰?」他彎唇笑。「他們還沒尋到這里。」
「可……我們好端端站在這兒,不是嗎?」
「那是因你的元神出了竅,和我的遇上一塊兒了。你和我,都不是真體,都是虛幻的神魂。」他仍舊笑,眉目沉靜,毫不在乎身處詭境。
她整個傻眼,傻怔怔望著那張帶笑俊龐,好坐晌才慢吞吞蹭出話——
「元神出竅……這、這應該跟坐禪入定差不多吧?我爹說,北冥深山里其實藏著修行的世外高人,可以不吃不喝,光靠打坐就能活……」
他的拇指挲了挲她的手背,臉上表情像在贊她孺子可教也。
「嗯,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只不過世外高人常是盤腿坐禪,我與阿實卻是偎在一塊兒入定。」
她臉蛋一熱,心口跳得頗響,有些靦腆地瞥開眼看向別到。
這一看。她面露疑惑,眨眨眼再眨眨眼,東張又西望。
「公子,我認出來了,這里……這里是我住的地方啊!可是屋子、小比倉全都不見了……不見了……」
白雪皚皚,把曾經存在的事物全部掩埋。
她一驚,甩開他的手,邁開腳步跑向某個方位,跑啊跑,最後她撲跪在地上,眼楮直勾勾瞪著某到。
「還有我爹和我娘的墳……都不見了……」
男人無聲無息來到她身旁,撩袍席地而坐。
「沒有不見。他們的墳只是被雪掩了,往後要祭拜爹娘,你還是可以來這兒。」
她怔怔然,眼眶微紅,沒有答話。
他陪著她靜默片刻,徐慢又道︰「那時我听聞竟外飛奔過去,還是去得太遲,那頭狼從頸後咬斷你爹的喉,雖把樊大叔拉上來了,但到底沒來得及救活他。」
淚珠子滾出眼眶,大顆、大顆滾落,女敕頰都濕漉漉了,她蜷著小拳頭揉揉眼,然後轉過頭沖著他笑。
「阿實很謝謝公子的。公子救了小牛哥還把我爹帶上來,爹他……完完整整的,沒少掉一塊肉,沒被那些餓狼撕吞入月復……我真的很感激公子。」
他瞳心湛了湛,眼神中閃過極淡的意緒。
她又覺靦腆,輕輕斂下笑顏,抬手搔著小腦袋瓜。「這會兒可好了,公子受阿實拖累,你雖沒多今提,我也明白這次是極凶險的……如果……我是說如果沒人尋到咱們,然後公子跟阿實就得一直埋在雪層底下,怕是沒法撐持太久。」抿抿嘴,一笑。「唉,也不曉得最後能不能活命啊……」
他舉袖拍拍她低垂的頭頂心。
她揚瞧他,忽生一股極親匿的情懷,很想親近他、跟他要好。
辦著臉,她伸手輕輕抓住他的袖角,就沖麼抓著,她一顆心已跳得飛急。
「阿實……」
「嗯?」
「最後若能活命,你也別再一個人過活,就跟著我吧,可好?」
她又傻怔怔了,答不出話,只會望著他發傻。
他輕捏她女敕呼呼的腴頰,舉止帶寵,目中垂憐,半玩笑、坐認真道︰「我要把阿實養在‘松濤居’,養得肥肥女敕女敕,然後再宰殺進補,你來嗎?」
她心肝發顫,才不是嚇到亂顫,而是……而是……一波波暖浪打來,打得她呼息困難,五內俱震,眸子跟著又弄潮了。倘若能活,她要跟著公子,哪里都跟著他……
「和叔,那根鋼針確實是公子發出的!瞧,見到公子的衣角了,他們在這兒!」
「快啊!快挖!」
一刻鐘後——
「啊,公子眼睫動了!脈象……脈象正常!」
「那另一個呢?」
「還有氣!憊活著!被埋了整整七日,小泵娘還活著啊!」
「快!快拿幾張毯子來!」
出竅的元神不知何時回到真體,她離開了那片崩雪鋪成的白色野原。
爹娘留給她的屋子,沒了。
爹娘的墳被埋在地底下,也沒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子然一身,孤伶伶一個,真是醒來,她要去哪里呢?
倘若能活,她要跟著公子,哪里都跟著他……
那是她的心底話,未說出口,卻如此清晰,她听得一清二楚,唇瓣不禁微揚。
然後,她也听到那些粗急的叫聲,有人找到他們。
所以啊所以,她樊香實最終會活下來,這條小命算是撿回來了,而撿回一條命,公子說要養著她呢。
他養著她。
她追隨他。
往後,她不會再孤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