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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路 第七章

作者︰席絹

老實說,就算周三少沒有當面揭穿她偽裝成沈雲端的身分,趁這次被劫持的機會,她便已打算逃離這里。離開沈家、離開鳳陽,將屬于楊梅的一切都拋開,重新活出另一個人生。

是的,她不叫沈雲端,卻也不叫楊梅。她出生時的名字,並不是後來別人叫的名字,而楊梅這個名字,卻是十歲以後才給起的,為了切合奴婢的身分,為了活下來。

所以,對她來說,叫什麼名字,真的無所謂。

無奈地被迫扮演沈雲端,享受起身為沈家千金的奢華生活,她絲毫不感到心虛,也沒有感到多榮耀。她想過真正取而代之的可能性,並不是被那天大的富貴給迷花了眼,而是、僅僅是,考慮到活命的可能。而現在,更好的選擇擺在眼前,她當然要把握住。

危機與轉機並存,她總是得在壓迫里找出喘息的生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後,對于被劫持,她的驚嚇並不大。只要還沒死,就沒有什麼好怕的。再難,還有比在沈宅難嗎?沈宅十年,她表面風光,卻不能說過得好。為了生存,她成為沈雲端博得好名聲的槍手,慫恿著沈雲端虛榮心愈來愈大,讓她嘗到盛名帶來的甜頭;又讓她知道,並無須真的付出那麼多,卻可以享受最崇高的名聲——只要讓四個大丫鬟都成為她的課業幫手就行了。

罷開始,她這樣做,並不是想在沈府力爭上游過好生活,而是為了避開一些惡僕的騷擾,他們欺生欺弱,強者吸食弱者的血肉—有的人苛扣她該得的月錢,而有的則是想侵犯她的身體……這些黑暗的事件,在任何群聚的地方都很常見,弱肉強食,沒有本事的,就活該被壓迫,不必去找誰申冤找公道。

這世上,人只能靠自己,不想死,就得想盡辦法活出一個人樣,就算那些手段見不得人,甚至是……引得一名閨秀性格歪長、好逸貪名而惡勞、滿腦子風花雪月、成日想著彈詞話本里的愛情故事,幻想以最奇特的方式來過到自己的姻緣——老實說,對于沈雲端長成如此,她沒有絲毫歉疚,即使她確實得負點責任。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為著安全度過沒有保障的奴僕生涯。一個丫鬟,死于各種意外太正常不過了,而她的種種作為,足以讓沈家的主子們興起滅了她的決心,所以她一直很小心,並且還拖著其他人一同下水當共犯。

奴僕的性命在主子的眼中就是螻蟻,她再清楚不過了。

就說那個已經被處置掉的藏冬丫鬟吧,她的死,不過是知道沈雲端需要一個人來扮演她,乖乖待在沈宅守孝,而藏冬害怕,不肯從命,于是就「病亡」了。知道了主子的瘋狂計劃,卻不肯乖乖配合,哪還有活路?雖然,藏冬看得很清楚,她扮演完沈雲端,待真主子回來後,她也是會被處理掉的,于是不肯從命。

藏冬沒想到的是服侍了那麼多年的主子,居然這樣心狠,她一家子都是沈家幾輩子的家生子,再如何被厭棄,也不至于丟了性命是吧?

但她就是丟了命,全家還被遠遠打發。

這不是沈雲端交代林嬤嬤做下的,但林嬤嬤這樣處理時,沈雲端是沒說話的。

對再有情分的人都如此涼薄了,所以楊梅從來不會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周樞對劫匪而言很重要,有利用價值的人,當然不能死。但她就可死可不死,端看劫匪心情而定。了解自己的處境與地位後,楊梅當然會想辦法逃跑,而且還是一個人逃。

她從來就不是個有惻隱之心的好人,做人也務實,她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或許有五成的機會在逃月兌之後,不會被追捕——她知道這些人的時間很緊迫,消耗不起為閑事耽擱。可,要是她帶著生病中的周三少一同跑,那麼就完全沒有機會逃月兌成功。

所以,周三少還是留下來吧。這樣至少對他的病況有幫助,運氣好點,還能等到周家派人來營救他。一個這麼有價值、有身分的人,劫他的人只要不是與周家有血海深仇的,大抵也不敢隨便拿他的性命開玩笑。

至于,這場劫數過後,周三少能不能活下來,也輪不到她這個小小的角色來擔心。她只要擔心自己的小命即可。

所以被劫至今,她都表現得安靜而順從,並不窺探,也不驚惶。有食物就吃,閉上眼就睡,在還沒找到機會逃跑的任何一刻,她都得努力地養精蓄銳。

「你怎麼吃得下?」周樞忍不住問著狀似吃得津津有味的楊梅。

「當然吃得下。」

「你雖是個丫鬟,但在沈家也是過得極為舒坦吧?吃穿用度比一般殷實人家的姑娘更好。習慣了正常的吃食,怎麼還吃得下這些東西?」周樞這幾天總算知道世上還有這樣難以下咽的東西,也是被稱為食物的。

楊梅抬頭看了他一眼後,又專心對付起手中那粗硬得像是石頭的雜菜窩窩頭,每一口都拌溫水吞下,只要是食物,就沒有吃不了的—有食物可吃,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你是不是在心里覺得我這樣挑剔的人,餓死活該?」雖然很餓,但周樞真的沒辦法吃下這些東西,太硬了,牙都咬不動。之前還能因為實在太餓了,跟著一片馬肉乾耗了半天,在幾乎噎死自己的情況下,終于塞進肚子里。懷疑自己吃下的不是馬肉乾,而是馬鞍……

而今,他真的沒辦法再虐待自己的胃了,就算餓死也不要再勉強自己了。捧著一碗煮得辛辣的姜湯,緩緩啜飲,稍稍抵一下餓。

「……他們不會讓你餓死。我剛看到他們讓廚房煮粥,你等會應該會有正常點的吃食可以下月復。」這幾天奔波趕路,又要躲避官府的追查,吃的都是冷硬乾糧,韌命如她,會習慣;而嬌貴如他,會拒食。

「你在安慰我?」揚了揚眉,周樞感到受寵若驚。

「我說的是事實。」同是落難人,她有什麼好安慰他的?再說,空泛的口惠,是最沒用的東西。

「外頭沒有人看著,是吧?」周樞突然問她。

「現在沒有。」剛才不就听到那幾個人走遠的腳步聲了嗎?

「你的听力很敏銳,可以听得比別人遠,所以雖然知道他們應該都走了,就怕還有人留在暗處監視著,所以多問一聲。」其實他的五感也相當敏銳,不過現在處于生病中,沒那麼犀利。

「你想說什麼?」

「我想,今天會是你的好機會……」他極小聲地說著。

楊梅眉稍微動,眼神平靜。不語。

「如果你順利離開了……不會再回沈府吧?」

她看著他。

周樞笑了笑︰「也就是說,今天或許就是我們今生最後一次見面了?」

這很重要嗎?他與她,本來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楊梅非常清楚。

今天是他們被挾持的第四天。在被挪出那間民居時,兩人都被蒙住頭臉,什麼也看不到,完全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就被塞進一輛裝滿雜貨的驢車里,非常局促地被壓在那些貨物底下,也不知道驢車走了多久,反正那段冗長而無法視物的時間里,他們似乎被灌了昏睡的藥物,一路迷迷糊糊地被帶走了。

在出了城門,而且走得夠遠,足以讓劫匪覺得安全之後,他們兩人才終于不用被一堆貨物壓著運送。終于得到好一點的待遇,但兩人卻是被隔離著,也不讓他們共處一輛車子。直到今天,下了驢車,被帶進了一間驛店,舉目四望,茫茫無人煙,就這一間立于官道旁的破爛小店,給旅人一個暫時休息吃飯的地方,極之克難,像是風一吹就會散倒似的。

這里似乎是劫匪的窠穴之一,不然他們不會放心讓他們下車放風,甚至帶他們到這間小房間關著後,便只將門窗鎖住,不教人在外頭看守。

周樞的病體一直沒有痊愈,額頭始終低燒,楊梅猜想他們會在這里短暫落腳,大概也是為了找個大夫來給周三少治病。周三少的身體不好,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生的是富貴病,不能勞心、不能累;不能專注做學問、不能學武,最好永遠待在溫暖舒適的環境里,保持心情愉快,才能讓他活得長久一些,不會動不動就發燒著涼。

報了大力氣把周三少抓來,還沒達到目的,當然不能讓他病死,他後腦勺不小心磕出來的傷,並無啥大礙,但他嬌貴的身體卻是容易生病體質,再拖下去,恐怕會出大問題,一定得找來醫生看看的。

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看似四方空曠,無處可去,但楊梅卻覺得在這樣容易讓劫匪放松警戒的地方,反而很適合她計劃潛逃。

不過她沒想到周三少居然也發現了她的意圖……難道是因為看到她努力吃東西,蓄積體力,所以猜到她的打算?

「看在我們今生可能就此永別的分上,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如何?」

他的身體病得很難受、胃里空得直犯嘔意,想要緩解眼下情況,只好轉移注意力了。這個叫楊梅的小女子啊,可是花了他半年的心思都沒能攻克的難題呢,她的心志,堅硬得不可思議——比她手上那只窩窩頭還硬實,像是沒人能咬得動。

「我只是一個卑微的小丫鬟,所做的一切,不過只是想殘喘活著,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你好奇。」這是大實話,兩人的身分天差地別,身為貴公子的好奇心,不該浪費在一個奴婢身上,那太掉價了。

之前的殷勤審視,可以理解為對未婚妻的好奇;而今知道她的真正身分,若還仍然好奇,就太可笑了。

周樞定定看著她良久,有些艱難地輕聲道︰

「但我就是好奇,怎麼辦呢?」語氣如絲,帶著點不知來由的黏纏與試探。

他們對自身的身分都有清醒的認知,也知道想要在這世道上活得舒心,就是在世俗規則允許的範圍內活著。想叛逆、想張揚、想放肆,都可以,但那都是有底限的,一旦越界,或者企圖反其道而行,就要有無處容身立足的覺悟,因為那是極為可能的下場——

比如說,像知夏這樣的奴籍丫鬟,對主人來說價值等同于物件,想從體面的物件轉化為體面的良民與貴族,如此巨大的身分跨躍,唯一的方法便是爬上貴族的床,得到寵愛,獲得子女。這是社會允許的。

比如說,若是周三少不小心對一個丫鬟太過好奇,動了念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收到身邊,當丫鬟通房最是恰當;若她是有造化的,因寵愛獲得身分提升,不過是個賤妾姨娘,半僕半主子的就這樣在富貴堆里夾著尾巴安分一生,才是正常的結果。

但是這種生活從來不是楊梅的追求,而周樞心中也明白,這個特別的丫鬟正因為非同一般,才招致他如此好奇。

世俗允許的,不是他們要的,于是就成了一個死結。趁一切未晚,放棄,是唯一的選擇。對彼此都好。

楊梅吃完最後一口窩窩頭,抬頭與他深邃的眸光對視。對于這個飽食終日,總是太閑,以致于有一大把時間對她表示出興味的貴公子,她從來沒放在心上過。至少,除了猜測他的意圖、分析他的行為對她是否有害之外,其它的都不在意。

不同世界的人,有什麼好在意的?他的身分再高貴、長相再好、脾性再優,都與她沒有一點干系。也只有企圖爭取成為他床邊伺候的人,才會對他在意,找出他所有的優點,並加以放大,然後給自己傾心的理由,渴望得到青睞,一如知夏。

「如果你我都能活下來,以後也不會再相見,正好讓你忘了這些莫名其妙的好奇。」楊梅難得給人忠告,看在他即使知道她的真實身分,沒有勃然大怒,仍然帶著善意的分上,她的口氣,總算帶著點溫度。

周樞突然感到有些狼狽,為著這個女子的冷淡與……不解風情。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但卻也笨得像顆石頭,一點靈性也沒有!

這樣的她,比拒絕或無視更讓他覺得難堪。

雖然,他對她的好奇,還不至于堅持到天長地久,並且轉化為情根深種什麼的,但,她的反應……也實在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畢竟是個貴族公子,而她,不過是個丫鬟。而丫鬟竟敢給貴公子提供忠告?這實在是太逾越了!

周樞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是在氣她的拒絕,而是氣她不知尊卑的逾越!

接下來的時間,周三少看起來仍然是溫文儒雅,神色平和。即使被病痛所苦,也沒帶出一絲脾氣來為難身邊的人。

但感官向來敏銳的楊梅還是隱約察覺了周三少心情很低迷、很不好,投注在她身上的眼神,都不再那麼頻繁,甚至刻意不再看她。

但,這又怎樣呢?他是個有身價、有閑情的貴公子,就算落難,也不會輕易被當成隨時可以宰殺的人命輕賤——跟她完全不同。

她得隨時想辦法自救,而他則可以等著成千上百的人來營救他,所以心中關注的重點完全不同,理所當然。

她一直在等機會離開。听送飯的嘴碎婆子說,入夜後,會有一名醫者趕過來,到時生病的周三少將可以得到治療。她認為,治療的那段時間,會是很好的機會。由于這間野店立于四面荒郊之地,就算不將他們兩人關

在屋子里看守,他們一個病人、一個小女子,又能走到哪里去?

那婆子可直接說了,這附近方圓百里都沒有人煙,野獸蛇蟲倒是不少,走錯了方向的話,十天十夜都過不到一個人,就算沒有活活餓死,也會被野獸攻擊而亡……這些話當然是在恐嚇他們安分待著不要企圖亂跑,但放眼四望的荒涼,倒也證明那婆子的話有幾分可信。至少徒步逃月兌的話,必然很危險,只要有點腦袋的人,都不會選在這兒逃跑,待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總是更有生路些。

就是因為一般人都會這樣想,所以這兒其實才是最有可能讓她逃月兌成功的地方。

所以她在吃完晚餐後,就立即縮在角落閉目睡覺。她需要養精蓄銳,想逃,就得一次成功,不然她恐怕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周樞也不吵她,可能他也沒有太多體力來跟她攀談什麼了,生病加落難,早已把他的身體給磨得疲乏至極,再也沒有辦法維持悠閑貴公子的心情,沒事逗逗她了吧?

這樣正好。

房間里的兩人都在閉目養神,整個空間里有種安靜寧謐的錯覺。雖是落難成階下囚,但因為兩人都沒有神色淒惶,于是便像是互相給了對方一種鎮定的力量,讓他們能在這樣的困境下,隨過而安,即使下一刻,災難可能突如其來……

然後,災難真的來了!

「踫」!從外頭鎖上的門板突然被一記力道重擊。巨大的聲音讓屋內兩人都嚇了一跳,同時睜開眼!

楊梅很快起身,隨手抓了把板凳,挪到床邊放好,坐下。目光緊緊盯住那正被重擊著的門板,想必不久,外頭的人就會破門而入。

周樞從床上半坐起身,看了門板一眼後,注意力便放在楊梅身上,思考著她挪椅子坐到他身邊這個舉動的用意。

重大的撞門聲,自然引來了整間野店所有人的注意,外頭的人聲漸多。許多人都在開口說著什麼,眾聲匯聚成雜音,听不清誰說了什麼。而並不堅固的門板,終于被打破成零散的碎片,一道縴秀的身影率先沖了進來!

「你是周樞?周森的幼弟?」闖進門的女子手持一把短刀,姣美的臉上滿是凶狠的仇恨。

「在下正是周樞。」周樞輕咳了幾聲,淡淡地應道。

「很好!那你就受死吧!」邊說邊揚起短刀,就朝周樞身上刺去——

同時——

「清程!冷靜點,不要這樣!」一名男子從門外沖進來阻止。

「踫」!這是一把板凳俐落將短刀的行刺路線給打歪、短刀打飛,並將持刀的縴細少女給順勢掃偏,朝另一邊倒去,幾乎撞牆所造成的聲音。

幸而後來的男子身手極好,將那少女給摟個滿懷,沒讓她在被板凳打中後,又不幸撞到牆,狼狽到所有的面子都丟光。

「清程,你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手有沒有傷到?」抱住行凶女子的男子忙不迭地追問,像是恨不得好好將女子給仔仔細細檢查一番,來確定她果真沒事。

行凶女子完全不領情,也顧不得被板凳揮打到痛麻的右手臂,整張臉氣得發黑,柳眉呈倒豎狀,用力將那男子推開,又想上前給自己掙回一點面子!

楊梅站在周樞身邊,全身戒備,手上那把板凳仍然抓得牢牢的。她的態度很明確——如果那女子敢再上前行凶,板凳就會再砸過去,絕對不跟她客氣。

情況如此危急,但周樞突然覺得很想笑。而沉悶了大半天的心情.霎時煙消雲散︰心中復又升起一抹軟軟暖暖的感覺……她在護著他。不管出于什麼目的,她總之是這麼做了。

楊梅那毫不客氣的一下,到底仍是讓行凶的女子有所忌憚,再不敢不管不顧地沖上前恣意砍砍殺殺,只能恨恨地瞪向楊梅,然後先被楊梅臉上那兩道毫無遮掩的長疤給驚到了,女人的容貌等同于她的命,而這個毀容了的女子,竟然敢光明正大地以素面示人而不覺得羞?這是何等的……勇敢。

接著,因著這傷疤,女人總算想起楊梅可能的身分,竟是嗤笑出聲。

問道︰

「你是沈雲端是吧?那個不幸在上山禮佛途中,因馬車滑落長坡而跌出車外,被尖銳的樹枝給傷了臉,再也治不好的那個沈家千金是吧?」

楊梅沒有回答,安靜地看著這個叫「清程」的女子,眼神深沉,閃爍著難以言說的異色。

「也是,像你這樣遭遇的人,也只能緊緊護住你身邊那個唯一個娶你的人。誰教他倒霉地在你破相前就交換了庚帖,為了保有好名聲,親事自然抵賴不得。但,他肯娶你又如何?不過當娶回一個擺設罷了,如果你在他身上寄托了幸福的期望,那就太傻了!他不可能對你好,他們周家都不是好東西!我恨不得他們周家——」

「清程!」男子緊張上前,攔在女子面前,想要說服她離開。「這會兒李大哥就快趕到了,如果他知道你擅作主張,想要對周家的人行凶,他不會高興的。我們劫了他來,不是為了逞一時之快的!」

男子提到的李大哥,想必在女子心中很有分量,至少女子臉上的狠色是消退了些許,雖然還是憤憤然,卻不再那麼沖動了。不過仍然止不住在周樞面前耀武揚威一番,就算不能動手,至少絕不讓他好過。而且,也不能讓那個冒犯她的女人好過——

「沈雲端,這個男人你已經當成夫婿看待了吧?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周家娶你的理由。赫赫周家,再怎麼不挑剔媳婦,也不至于看中你這個門戶破落的孤女。你雖然花了大力氣經營起貴女典範的好名聲,讓教養過你的二十幾個嬤嬤女師對你贊不絕口,一路將你的名聲給傳進京城貴婦圈,但這點兒虛名,還不至于讓京城那些眼高于頂的高門大戶因此將你這個鄉下丫頭當成一個理想的媳婦人選!」

「無論你怎麼說,我已經是周家未過門的媳婦了。」楊梅一臉堅強而倔強的表情,看起來像在強撐著自己的臉面。

對于周沈兩家的婚事,楊梅多少是有些了解內情的。周家圖什麼,她不知道,但沈家決定與周家結親的理由,她卻是知道的。當初沈家兩位老人家攀上周家,巴望著的也不是什麼百年好合的念頭,心中八成還存著這位少爺只消活到給沈雲端生下兒子即可駕鶴西歸的美好展望……

沈老太君想要藉周家的勢,讓沈家榮光再起。沈夫人則是太了解自己女兒的德性,知道沈雲端並不是真如外人說傳的那樣品性端淑到足以為全國貴女典範,她只是有些小聰明,卻天真沖動魯莽,將世上一切想得太容易,太過順心如意的人生,讓女兒幾乎要不知天高地厚地以為這世界是圍著她的需要而轉動的,她應該要心想事成,所以給她找個身體不甚健康的夫婿,或許看在她不嫌棄他可能活不長久仍願下嫁的分上,婚後日子會好過一點,並期望病歪歪的夫婿沒太多心思力氣去發現妻子的真面目……

「能不能過門,還很難說。就算過門了又如何?這周家只想從你沈家拿到一樣東西,等拿到了,你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到時能不能活著就不一定了。」那名女子一張好看的臉滿是惡意的笑,就想看著「沈雲端」這個生來養尊處優的天真大小姐臉色大變,最好哭鬧,朝周家三少撒潑逼問真相。

周樞隨著女子惡意挑撥的話語而終于將注意力從楊梅轉到她身上,開始猜測起這名女子的身分。這時女子也狠狠地瞪著他,冷笑道︰

「怎麼?憩反駁?周樞,你敢對天發誓你娶沈雲端不是有目的的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為在下定了沈家的婚事,于是在下便與沈姑娘有了婚約,何來目的一說?」他平和冷靜地說著。

「哼!你敢說你娶沈家千金,沒有不良的目的?」

「自是沒有的。」周樞不明白這個女子為何如此不屑又憤怒。

「你有!你本就存心不良,如此欺一個孤女,你羞也不羞?」

「清程,即使你對周家有氣,也無須在此與一個病人爭論,這並沒有意義。」一直努力在消滅女子怒火的男子,語氣有些無奈。幸而他已經讓人把無關緊要的雜人給遠遠打發出去了,在場的都是自己人。

「他們周家與皇家狼狽為奸,陷世家貴族于不義,都不覺得良心不安,我只是在此揭發他們的惡行,又怎麼了?我等著看,看老天給他們報應!」

「這位姑娘,你口口聲聲辱我周家,敢問姑娘,我周家究竟怎樣得罪了你?又有何惡行?還請你好好說個明白。」身為周家子弟,自是不能任由人無端誣蠛清譽,再怎麼處于弱勢,也不可失去傲骨尊嚴。

「你還敢做出這一副樣子?你娶沈家千金,不過只是想奪取沈家的‘金書鐵券’!你敢否認嗎?當著沈雲端面前否認!」

金書鐵券?

這話一出,屋內所有人霎時都呼吸為之一窒,靜默了下來。

「……沈家有金書鐵券?」楊梅輕輕地發聲問道。

「你竟不知道?沈家身為洪霄王朝開國功臣之一,當然有祖傳下來的金書鐵券!當年聖武太祖總共制了三十六張金言鐵券賜與功勛最為卓著的三十六文武大臣,史上從未有哪個朝代的皇帝如本朝太祖一般慷慨,一口氣發出如此多金書鐵券,並言明富貴與國朝同享、爵位與國朝同存……而如今,所謂的三十六功臣,世襲罔替的榮光,又剩下幾家幸存?又還有幾家仍然襲爵的?你沈家,如今僅剩你一名孤女,若不是有那麼一張護身符,又豈能安居于鳳陽,而不被權貴給瓜分掉你孤兒寡母的財富?但也就這樣了,當年你父親過世,朝廷拒絕了讓旁支過繼襲爵,于是沈家的爵位,理所當然就被擱置了,等同于收回。但皇家想收回的,可不止是爵位,最重要的是金書鐵券——不惜一切代價。而周家,正是為皇家為虎作倀的人,絲毫不顧念這三十六世家五代的情誼,當年過命的交情!真正是狼心狗肺!」女子像是積郁已久,滿腔的話蓄了經年,而今好不容易找到抒發口,竟滔滔然如潰堤狀,快意傾倒而盡。

但她的主要听眾卻沒有回饞她該有的正常反應。

楊梅——女子以為的沈家大千金,臉色有點詭異,定定地看著這名叫清程的女子,像在思索她怎麼會有這樣魯莽的個性?不管不顧地說出這些並不應該輕易教敵方明白的事情,就為了自己高興,或者為了想看到敵人臉色大變……這也,真是,太蠢了。

難道每個千金小姐都是這樣天真的嗎?

就算這侗清程認定了周三少定然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在利用價值殆盡之後,必然是一刀了結了他,不教他有活路,也大可不必跑來跟他說明白前因後果,好教他當個明白鬼吧?

楊梅突然有撫額的沖動,更想深深嘆一口氣,並且,打心底深處涌上一抹羞愧感……

而另一個听眾周三公子,則平靜地看著女子,並不為她說出驚天的消息而動容或急于否認。如果眼前這名姑娘就是他此次遇險的主要對手,那他真可以高枕無憂了,這樣的智力等級,真的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就算下一刻,他被這個沖動的女子給砍殺了,也真的于大局無礙。

「你是棠城白家後人,或者遠定城的劉家後人?」周樞問出聲後,見女子臉色大變,心中便有答案了。真是,好猜。

當年三十六功臣,太祖定下爵位世襲罔替、與國朝共存,一同共享江山榮華的承諾。然而,五代下來,因重罪被奪去爵位的有二分之一,而罪行重大的幾乎都被滅了滿門,在他印象中,這十五年來,共有兩戶因謀逆大罪被抄家奪爵,並且是由周家人執行,所以也只有這兩家的後人會憎恨周家。皇權如天,一般世人敬畏如神鬼,不敢輕易有怨恨,于是便把听令執行的人當成仇恨目標,認做是遮蔽天听的奸佞之臣,人人得而誅之以伸張正義。

「我叫白清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今日好教你知道,我便是十一年前,被你大哥周森帶兵抄家滅門的白家大小姐!我堂堂定遠公白家,無端被冠上謀逆大罪,家族一百三十六口人全都一夜之間被砍頭、被流放、婦孺不是發賣為官奴,就是沒入教坊司,從此淪為下賤的賣笑賣藝人,受盡人世苦楚,但我仍然活下來了,從地獄里爬出來,就為了親眼看到你周家的下場!你們一個一個,我都不會放過!」說到激動處,竟然又沖動起來,抄起短刀,就算不能讓周樞一刀斃命,至少要讓他大吃苦頭!

「白姑娘,你做什麼?快住手!」這時一道大喝聲遠遠從門外傳來,當話說完,那聲音竟已近在眼前,疾速地擋在女子面前,並輕易將女子手中的凶器給奪下!

「踫」!

由于男子行動得太快速,並且注意力只在白清程身上,並沒有來得及發現他的站位正在楊梅揮板凳的軌道上,所以,當他才奪下短刀的一瞬間,一把木制的板凳便已重重招呼上他的後腦勺。

男子甚至來不及痛呼出聲,便已昏迷倒地。而行凶女子則成為一只肉墊,被牢牢壓住,動彈不得。

由于一切發生得太快,造成的結果也太出乎意料,于是整間屋子里的人全都驚得呆了,待能發出聲音時,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算了,不用說了,趕緊救人吧!

「啊!李大哥!」痛徹心肺地尖叫。

「大夫呢?跟來的大夫呢?快找過來!」

有人奔到門口大吼,有人沖過去扶起地上的兩人,有人還在發呆。

楊梅悄悄將板凳放下,然後安靜而不引人注意地坐了下來,縮頭縮腦地減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樞右手虛握成拳,挪到唇邊抵著,輕輕咳著。好不容易咳完後,同情地看著那名被砸了腦袋的可憐男子,忍不住也模模自己後腦已經消退許多的腫包。模著模著,終于將目光投向一旁表情很路人的楊梅。

楊梅很小聲,且像是宣誓似的低喃︰

「你那個包,真不是我打的。」

「本來我也覺得不是你,但現在听你這麼說,卻又不確定了。」他低笑。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楊梅出聲問。

「這樣的對手……很難不笑。」他幽幽地道,語意分不清是慶幸還是哭笑不得。

板鬧鬧的一群人將昏倒的男子,以及被壓在地、不小心也撞到頭的女子給扶到另一間空房去治療了。他們這邊一下子清靜起來,只有兩個手下守在門外。

「如果他們沒殺掉你,你月兌身後,不會放過他們吧?」楊梅輕問。

周樞眼色奇怪地看向她。一時沒有回答。

「怎麼這樣看我?」楊梅疑惑問。

「你似乎很在意他們,為什麼?」

「不過好奇罷了。這些人……看來很難成事,也很天真。」

「所以你就同情心大起?」周樞揚眉。

楊梅本想說些什麼,卻又沒說出來。閉嘴,低下頭,再不肯說了。

近半年的相處,周樞對揚梅最基本的了解就是她是一個很涼薄的人,對什麼都不在意,對自己也不放在心上,所以大多時候無悲無喜,給人難以下手的無力感。

所以此刻她的反應很不正常。

不正常到她甚至忘了掩飾自己的不正常,就這樣直白地呈現在他眼前。

莫非……這些人里,有她認得的人?

不出兩個時辰,周樞就發現自己的猜測很可能成真。

因為,楊梅居然放棄在當夜逃跑,白白放過那個大好機會,留了下來。並且開始盡心照顧他,在他開口說話時,不再是愛理不睬,反而顯得熱絡起來。

周樞心中感到有點嘔,為著,她怕是為著什麼目的、什麼人,于是對他和善起來。

對他而言,他周樞,就只有可利用與不可利用的差別罷了。她一點也不在乎他,不在乎他對她的在乎。

因為不在乎,所以聰敏精明如她,才會「不知道」他對她有著一些隱隱的情愫。她這樣的人,向來只知道自己在意的。至于其他不在意的,如果對她沒用,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一點腦筋也不肯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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