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那蘭 第四章
那蘭怔住,耳朵一熱,不自在地暗暗一咳。
「男人的事跟你解釋你也不懂。」他尷尬地轉過身,拉住一個中年男子問道︰「老兄,你知不知道「集賢客棧」在哪里?」
「前面街角右拐,再走個十間店鋪就是了。」中年男子往身後指去。
「多謝。」那蘭回過身,看著華姬。「走吧,我送你去找「集賢客棧」。」
豹姬抿著唇笑。
那蘭發現她的笑容別有魅力,不禁心神一蕩。
「你去「集賢客棧」找人嗎?」他和她隔著一步的距離走著,暗暗詫異這個少女竟能眩惑他的思緒。
「我的爹娘在那兒。」
她說的自然是謊言,住在「集賢客棧」的是崔叔、崔媽和祁叔、陶媽,他們在將她送嫁到王府之後,都暫時先住在「集賢客棧」里,而她溜出王府是為了找崔叔和崔媽商議小王爺被暗殺之後,她的因應對策。
「那你怎麼會一個人跑出來?」他誤以為她原本就是和父母住在客棧里。
「我只是出來走走,沒想到卻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順勢說道。
「以後別這樣,你會害你的父母為你擔心。」他由衷地勸道。
豹姬心一動,深深瞅著他,他臉上掛著溫暖宜人的淺笑,暖得像要融化她的心。
他有一張很好看的臉,在破屋那夜她就發現了。
那一晚,崔叔悄悄下了點迷藥,讓他睡得不醒人事。
他是她被關在「朱雀堂」內整整八年後所見到的第一個「外人」,所以臨走之前,她因為對他好奇而放肆地將他打量過一遍。
她覺得他長得很特別、很好看,劍眉如畫,眼睫濃長,嘴寬而薄,尤其是他身上的男人氣息,像極了一種迷藥的香氣,彷佛能滲透進她的肌膚一般,令她恍恍然。
方才她在遍尋不到「集賢客棧」時,無意間看見他從「飛鳳坊」走出來,乍見他時,她不自覺地感到歡喜,情不自禁地靠近他,她也不懂為什麼?
「小泵娘,不要用這種眼神看一個男人,會出事的。」
那蘭被她專注灼熱的眼光盯得有些把持不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閱人無數,竟然會抵擋不了一個小泵娘凝視的目光。
豹姬听得懂他所說的「出事」指的是什麼,她低下頭,耳根微微泛紅、發熱,沒有繼續深想。
轉過街角,那蘭忽然看見前方一隊捕快正在挨家挨戶搜索。
他原不是京城人氏,為避免被那些捕快抓住盤查,他隨即俯身在華姬耳畔悄悄說道︰「「集賢客棧」就在前面了,你自己往前走,我還有事,不送了。」
豹姬微愕,不由自主地喊出聲——
「公子!」
那蘭轉過頭,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她一眼。
豹姬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喊住他,情急之下隨口問了句話。「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我叫那蘭,後會有期。」
他笑了笑,轉身離去,背對著她擺擺手。
豹姬見他迅速轉進巷弄中,消失不見了。
他在躲人嗎?她狐疑地猜想。
不過,這個疑惑很快便被她拋開了,因為眼下,她自己有天大的麻煩需要解決。
「集賢客棧」上房內。
「崔叔,我如今要怎麼做?」華姬神情有些焦灼地望著崔叔和崔媽。
「小王爺都死了,你還能做什麼?」一頭灰發的崔叔冷冰冰地說道。
豹姬低眸,咬唇不語。
「小王爺又不是圓圓殺的,心情不好也別沖著她發脾氣。」一旁的陶媽忍不住插口。
「大哥,會不會有人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計劃,故意從中破壞?」黑大漢祈叔擔憂地說道。
崔叔沉吟著,搖了搖頭。
「雖然不無這個可能,但可能性其實並不大。咱們「朱雀堂」存在這麼多年來都不曾被人發現,所以不太可能有人知道我們的計劃。」
「能一夜之間取走十五條人命,此人功夫極高,雖然王府也有損失錢財,但如此干淨俐落的手法,並不像一般盜賊所為。」祈叔推理著。
「盜賊沒那麼大的膽量敢洗劫南靜王府的。」崔叔說。
「那就有可能是韋世杰的仇家干的。」陶媽冷冷道。「韋世杰傷天害理的事做太多了,仇家很可能買通殺手去殺了他。」
崔叔嘆口氣,臉面難看。
「怎麼偏就這麼巧,在圓圓嫁進王府第一夜就橫死。那南靜王韋放又只生了韋世杰這麼一個兒子,看來這樁計劃必定要失敗了。」
豹姬定定看著崔叔,心里一陣緊張。
計劃失敗,他們打算如何處置她?
崔媽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看透她的擔憂。
「現在南靜王府里剛出事,皇上為了南靜王,絕對會派人嚴密搜查凶手。圓圓,你不該在此時溜出王府的,萬一被懷疑就糟了。」崔媽不安地提醒她。
「圓圓,你確定沒人跟蹤你?」崔叔盯著她。
「沒有,我很小心的。我給婢女下了迷藥,讓她睡在我的床上假扮我,而我則假扮成婢女從偏門偷溜出來。守偏門的侍衛只有兩個,一點迷藥就足以應付了。」華姬急忙解釋。
「不管怎麼樣,小心為上,一有閃失可是不得了的事!」崔媽厲聲說道。
「是,我知道。」
她的頭深深低下,聲音怯怯的。
「圓圓,在找到凶手以前,你得先按兵不動,留在南靜王府里當新寡的少夫人,要不然你一旦失蹤了,凶手的矛頭就會立刻指向你,萬一到時候抽絲剝繭查起來,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崔叔的臉色十分凝重。
「所以……我要暫時留在南靜王府里嗎?」華姬小心問道。
「你現在也只能先留在南靜王府里了,因為你已經用明威將軍之女的身分在京城露過臉,又有了南靜王府少夫人的身分,就算想辦法離開南靜王府也暫時不能在京城活動,只能先帶你回「朱雀堂」躲個兩年,兩年後再替你做其他安排。」崔媽接口說。
不,我不要回朱雀堂躲兩年!豹姬在心里吶喊著。
「所以你現在只能待在王府里,好好扮演你的少夫人,絕對不能讓人對你起半點懷疑,否則,小心你的小命!」崔叔冷冷道。
「是。」華姬握緊了粉拳。
她掌心浮起的那道細細的、幾乎看不見的黑線,便是掌握她小命的關鍵。
「你先回去吧,等事情平息之後再听命行事。我和崔媽會先回「朱雀堂」,祈叔和陶媽就留在京里,王府內若有任何動靜,你都得立刻告訴他們,絕不可自己胡來或是隱匿不報。」
「是。」
崔叔的命令讓華姬大大松口氣,至少她現在暫時有了個方向,不用擔心會被帶回「朱雀堂」,也不用擔心有立時的性命之憂了。
比起回到「朱雀堂」那個冰冷無趣的地方,她寧可選擇留在南靜王府里當一個新寡的少夫人。
婢女婉兒捧著早膳進房來,見華姬一身縞素,坐在梳妝台前梳發。
「少夫人,昨晚睡得還好嗎?」她小聲輕問。
「還可以,但是總覺得心神不寧,夜里醒來好幾次。」她輕輕說道。
其實昨晚從「集賢客棧」回來後,崔叔的命令讓她的心情整個松懈下來,反而因此睡得很好,一夜無夢,熟睡到天亮。
但,畢竟她現在是新寡身分,總得表現出一絲哀傷的反應,才不致令人起疑。
「少夫人心神不寧嗎?也許是受驚了,那我一會兒去煮些寧神茶給你喝。」婉兒連忙說。
豹姬回過頭望著她,在她嫁入王府,紅蓋頭扯下後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婉兒,她模樣十分清秀,嘴角總是帶著笑,看起來心無城府,讓人覺得可愛可親。她很高興在這個陌生的王府里,能有婉兒這樣一個可以說話的伴。
「婉兒,你的眼楮怎麼發青?是不是沒睡好?」華姬細看她一眼。
「真的嗎?」婉兒模了模自己的眼袋,苦著臉說︰「可能王府里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我心里害怕,所以沒睡好吧。昨晚睡覺睡得迷迷糊糊的,早上醒來也不知道怎麼的,渾身疼得要命。」
豹姬咬著唇忍笑,知道婉兒覺得睡得迷糊是因為被下了迷藥的緣故,而婉兒渾身疼痛則可能是因為把她從自己床上扛回她的房間時,一路上不小心撞了她好幾下吧。
「那你今逃つ休息,不用一直在我身邊侍候。」她帶著歉意說道。
「不行呀,一大早王爺就吩咐下來了,各房女眷午時後全都得到靈堂前跪靈。少夫人,你多吃一點,接下來這些日子會累慘的。」婉兒把她拉到桌前坐下,替她盛好了粥。
豹姬這輩子從未經歷過任何人的葬禮,自己的父母死時,她都不知道要埋葬他們,更無從體會大戶人家的葬禮是何等繁瑣累人。
「婉兒,你以前是服侍小王爺的嗎?」
她喝了口粥,邊問。
「不是,我原是服侍老夫人的,但小王爺硬是跟老夫人要了我過來,說少夫人嫁過來以後需要伶俐的丫頭服侍照料,所以老夫人就放我過來了。」婉兒體貼地替華姬挾菜。
豹姬感到一陣溫暖,婉兒是她離開「朱雀堂」後第一個說這麼多話的外人,她讓她想起了自己在「朱雀堂」里一起接受教的姊妹們,因此不自禁地真情流露。
「婉兒,你真好。」華姬真心地望著她笑。「還好有你陪著,要不然我自己一個人來到這里,孤零零的,不知道怎麼辦。」
婉兒當了一輩子的婢女,從小就挨打受氣,每天得看人臉色過日子,她的體貼和溫柔的微笑不過是下人對主子的習慣態度罷了,對哪一個主子都是一樣的,並沒有存在幾分真心,沒想到她竟會遇到一個這麼容易就對下人敞開心房的主子。看著少夫人那雙美麗清亮的瞳眸,讓她動了惻隱之心。
「少夫人這麼年輕就……如果……如果小王爺沒有死得那麼早,如果少夫人能有身孕,那麼這輩子也許就不會孤零零的了。至少,你能有一個血肉至親,就算沒有夫君的愛,你還能有一個真心愛你的孩子,如此起碼你這輩子能有個依靠,可是如今……」
婉兒低低嘆息,雖然她沒有把話說白,但華姬已經感受到了她眼中的同情和悲憫。
沒能受孕,無法生下子嗣,對華姬來說當然是一樁失敗的計劃,但同樣一件事,從婉兒口里說出來,和從崔叔口里說出來的感覺,听她在耳里竟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崔叔為的是「朱雀堂」,而婉兒為的是她。
一個血肉至親,一個真心愛她的人。婉兒的話敲進她心底最軟的地方。
從十歲以後,她就沒有親人了,而「朱雀堂」里人人感情淡漠,沒有人是真心愛她的,當然,她也沒有真心愛過任何人。
但是,如果她生了一個自己的孩子,這個孩子身上流著她的血,是她真正的血肉至親,那麼她的孩子會愛她,不需要任何理由,而她也會深深地愛著她的孩子。
她想像著懷中緊抱著孩子溫暖軟綿的小身體,想像著她把孩子高舉起來,然後听見孩子發出無憂無慮的笑聲。
她可以不必在乎孩子能不能承襲爵位,也不必在乎「朱雀堂」有何陰謀,她可以把那些爾虞我詐的事拋到一旁,只有這份愛很無私、很簡單。
但是,想這些都已枉然。她名分上的丈夫韋世杰已經死了,她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機會可以受孕了。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運吧。」她苦澀地一笑。
婉兒細細端詳著華姬絕艷的容顏,這麼美的女子,一朵初綻的鮮花,難道就這樣被鎖在王府里孤單凋零嗎?
「少夫人,你和小王爺連洞房都沒有過,你還年輕,應該想辦法改嫁才對。」婉兒深深注視著她,認真地說道。
豹姬微愕。她所接受的命令里,並沒有「改嫁」這一樣。
「我不可能改嫁的,不可能。」她搖頭苦笑。
「為什麼不可能?難道少夫人真想守一輩子寡嗎?」婉兒不知內情,自顧自地說道。「少夫人只是和小王爺拜過堂,沒有洞房都還不算是小王爺的人,或許老王爺會同意少夫人改嫁的。」
「我不會改嫁,也不可能改嫁。」
即使她想,「朱雀堂」也不會同意。
「少夫人是不是因為娘家沒人,害怕無人替你作主?」婉兒猜測著。
豹姬的唇角淡淡牽了一下。婉兒倒是猜對了一點,她娘家沒人。
雖然她此時的身分是「明威將軍遺孤」,是個父母雙亡的角色,但真正的自己也確實和扮演的角色一樣,都沒有了親人。
「少夫人倒是不用多慮,王爺和老夫人會替少夫人作主的。」婉兒接著說。
「我現在才是新喪,不好談論這個問題。」
在一個沒有結果的問題上討論是沒有意義的,她淡淡用了這個理由避開「改嫁」的話題。
婉兒不能理解她的堅持,她苦澀的神情也讓她看不明白。
午後,華姬一身縞素來到靈堂前,與王府眾女眷在堂前跪靈。
這是華姬頭一回出現在眾人面前,素白帶孝的長袍並沒有令她絕艷的美貌失色,反而更添一股清麗典雅的氣質,本來正在哀痛哭嚎的眾人,目光一下子都被她吸引,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
豹姬被安排跪在未亡人的位置上,她看見頭發花白的老夫人和老王爺悲痛哀傷地流著淚。
她把頭埋得很低,用白手絹輕掩住半張臉。她知道靈堂前所有人都在看著她,就算哭不出來,也必須裝出很傷心的樣子。
「等一下!把少夫人攙起來。」南靜王韋放忽然對婉兒吩咐。
婉兒急忙把華姬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