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一朵香花 第七章
數日後,花靈隨王棟返回婆家。
雪釵與王梁度完蜜月回來,公婆邀齊兒子、媳婦回來聚會,雖只有自己家人,但也有種種熱鬧。
在涼棚旁烤肉,想游泳的有現成的泳池,把卡拉OK搬出來大展歌喉,打扮得像名門小姐的西施犬、貴賓犬在旁邊追逐嬉戲,笑聲不斷。
「花靈,下來玩嘛!」于縴縴在池畔招呼。
「不了,大嫂,你玩就好,我不會。」花靈看著王棟自泳池爬上來,有點意外他的泳技稱得上高超。
雪釵在一旁居然坍她台,還巴不得全家人都知道似的大聲說︰「你少裝了!在學校你游四百,還全班第一名哩!」
連王棟都對她另眼相看起來。真看不出來啊!
報靈最怕人家盯著她看,連忙分辯︰「那是高中時好玩罷了,如今我早忘了該怎麼游。」
「怎麼可能忘記。」王棟也不幫她。「既然有現成干淨的泳池,你也一起來玩吧!」
「不要,我在這里看你游就好。」
「你的肩膀還疼嗎?」
「昨天就不疼了。」
「那更應該玩玩水,游泳可以復健的。」
「神經!我又不是癱瘓。」花靈白他一眼。
王棟笑鬧著非拉她下水不可。
「討厭啦!人家沒帶泳衣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件借你。」于縴縴今天待她分外熱切,平時見了頂多維持親友之間的禮貌。「我們身材差不多嘛!」叫人拿來泳衣,熱情的將花靈推向更衣室。
「花靈就是這麼保守。」雪釵好笑道︰「若不是念女校,游泳課她一定想盡辦法逃掉,說不定會叫我爸爸去拿一張醫生證明來證明她不適合運動。」
「不會吧!」王梁老覺得她愛夸張。「二嫂的身材有那麼差嗎?」
「不是身材問題,是她太害羞,從不曾在男生面前露出大腿。」
「可憐的二哥!」王梁很是憐憫男人的損失。
王棟卻笑迎向他走來的花甕,撫去她臉上的不自然,親自為她寬下毛巾料的海灘外套,現出一身色彩鮮麗的連身泳裝包裹住她豐滿嬌軟的身軀,嘖聲贊美︰「很好嘛!我早說過你的身材很棒,不必穿得太保守。」
「許久沒穿了,不好意思。」她聲音低得只有王棟听得見,所以他也不便取笑她,只有學她低語︰「我還算很乖覺,從不敢要求你月兌下衣服作我的模特兒。」
「什麼?難怪你從不展示人物畫,原來你都畫……畫……」花靈哼了一聲。「色迷心竅!色鬼!」,「唉,教育失敗!」王棟拉了拉她剛綁好的辮子。「上回我不是拿了一本果女畫冊給你看嗎?你看了就沒說什麼。」
「那種抽象畫和野獸派的畫風,看了只教人倒胃口,真缺德,好好一個女人被畫成那樣。你不作野獸派畫法吧?」
「當然不。可是那種畫風又稱為被解放的藝術,請不要加上道德的框子。」
「我是女人,我不欣賞那種把女人畫成變形蟲的畫家行不行?藝術理應是美的追求,如果要畫成妖怪模樣也該拿男人來畫嘛,請別糟蹋我們女性。」
王棟幾乎笑岔了氣。
「算你有理。可是我記得那里面也有許多美麗的果女畫。」
「是很美,我見了也心動。」
「奇怪,我就沒听你說那些畫家是色鬼。」
「他們又不是我老公,我怎麼好意思去管人家。」
看她說得一本正經,王棟只有瞪大了眼。
「你說嘛,你到底畫了誰?」
「我干嘛自己招供?一說出來,以後有一個月別想吃牛肉面。」
「你一年內都別想我會去幫你買。」
「我有沒有畫果女,你何不自己去看?」
報靈這才知道他又在逗她開心,追打他至泳池,一一落水,追逐間早忘了該害羞的事,玩得非常盡興。
于縴縴眼神怪異的看了他們好一會,轉眼見那王棠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住報靈移動,扭了他一把,低斥道︰「看什麼看!」
「她游得不錯。」王棠輕咳一聲。
「好什麼?小心紅顏禍水!」
雪釵在一旁听了,冷笑道︰「不要因為自己不是紅顏,就硬派人家是禍水,酸葡萄嘛!」
「你們姊妹一對兒倒真團結。」于縴縴不怒,皮笑肉不笑的說︰「不曉得如果其中一個出差錯時,另一個會不會幫她?還是自己趕緊撇清?」
「你什麼意思?有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裝模作樣!」
鮑婆都回屋里去了,妯娌倆就肆無忌憚的愈說愈大聲。
王棠、王梁袖手旁觀,置若罔聞。女人要吵嘴,男人最好閃一邊去!兄弟倆個性相似,特別的有默契。
「怎麼回事啊?」花靈走過來,出水芙蓉一步一水印。「雪釵,你怎麼可以跟大嫂吵架呢?」
「誰叫她說話帶刺!」雪釵拉住她。「她剛才還罵你呢,你這白痴!」
報靈一征。「不會啦!」大嫂一向很會做人,怎可能當著堂妹的面編派堂姊的不是?「你一定听錯大嫂的意思了。」
于縴縴微微一笑,反身進屋。
雪釵兩手一叉腰,指著花靈︰「真給你氣死!你再這樣沒有用,下次她欺負到你頭上來,我也不幫你了。你知她說你什麼?紅顏禍水耶!」
「我又沒嫁給皇帝。大嫂一定在開玩笑啦!」
「總之她就是對你不懷好意啦,小白痴!」
報靈尷尬地向王棠迅速的瞄上一眼,還好,他不介意雪釵的口沒遮攔。
王棟從後面環住報靈的腰,眼楮卻很正經的看著雪釵︰「你再對二嫂沒禮貌的大吼大叫,我才會給你氣死。」
報靈拍一下他的手。「別這樣,雪釵沒惡意。」
「你呵,」王棟捏了捏她臉頰。「偶爾也要有點脾氣才好。」
「喲!懊親熱!」王梁怪叫一聲,忽又唉聲嘆氣。「二嫂好溫柔、好有氣質哦,真教人羨慕二哥的好運。你也有同感吧,大哥?」王棠穩重的一笑。
雪釵氣呼呼的往王梁腳板重重跺上一腳,轉身便行。花靈呵呵笑著追上雪釵,一起進浴室淨身。
在新房內吹整頭發時,雪釵再一次警告她︰「你要小心大嫂,她真的對你不懷好意。」
「好啦!」
「好啦?」雪釵模仿她那軟綿綿的聲調,又嘆氣又搖頭。「我最親愛的二嫂,我拜托你有點個性好不好?人家都已經吃定你了,你還軟不拉機,這麼點出息!」
「大嫂又沒怎樣,今天她不是一直很親切嗎?」
「這叫先禮後兵。」
「兵什麼?」
「我也不知道。只是她在你面前和和氣氣,你一轉身她就變臉說你壞話,實在教人看不順眼。」
「又是那句‘紅顏禍水’?」
「哼!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她藐視你也等于藐視我。」
「雪釵,你太多心了。你和公婆、大哥大嫂住一塊,凡事不能大認真,若是每一句無心的話你都揀來听,遲早你會受不了的。」
「像你們出去成立小家庭最好-!」
「那是阿棟的意思。他很早開始自立,已經不習慣再和很多人日日夜夜的生活在一塊,他說人多口雜,是非也就多了。」
「我才不怕她,你也不用怕,我給你撐腰。」
「我謝謝你啦!」花靈失笑。「大嫂又不是妖魔鬼怪,我干嘛怕她?」
「她氣焰高張啊!」
「當人家媳婦,能有多大氣焰?你對大嫂偏見太深了,我倒覺得她很會做人,一直都是王家的好幫手。反而我一直沒盡到為人媳的責任,就算大嫂神氣點.我也無話可說。」
「花靈,你怎麼沒多大改變嘛,永遠缺乏危機意識,怪不得我大哥一直對你放心不下。」雪釵不知該同情哪一個。
「雪征大哥怎麼了?」
「他發神經啦!從退伍後就一直針對你婚姻生活的大小問題纏住我媽和我問個不停,我說你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他放心了,可是沒兩天又忘了,又重新再問一次,嚇得我媽不停替他介紹女朋友,早早強迫他進公司上班。」
「你說的人是岳雪征嗎?」花靈還是無法相信小時候老愛弄哭她的討厭鬼今天會反道來關心她,能信嗎?
「你沒發現每月你回娘家,大哥都剛好在家嗎?算了,你不相信最好。本來我也不敢講,只是最近看大哥將心思放在政治上,大家才放心了。」
這麼說岳雪征將延續大伯的路線走下去?好俗氣的人!報靈更不將他放在心上了。
吃過豐盛的晚餐,王太太對大媳婦、二媳婦說︰「你們跟我回房.我有話說。」
報靈想邀雪釵一塊,被婆婆的眼神阻止了。
這是花靈第二次進公婆的房間,莊重的布置未免太嚴肅了點,她不太欣賞,尤其在她對「美」更有概念的時候…「花靈!」婆婆的聲音喚醒她,她在大嫂身旁坐下。婆婆的神色凝重,近乎語重心長的說︰「三個媳婦里面,你看來最溫順,大家都以為你絕對管不住阿棟,哪知你反而使阿棟安定下來了。」
「其實,我什麼也沒做。」她納悶婆婆突然提起這些做什麼。
「當初爸爸嫌你沒父沒母,但因為阿棟喜歡,我還是幫著他讓你們結了婚,我想你個性溫柔應該是最妥當的,即使阿棟再怎樣我行我素,你都可以忍耐才對,沒想到你……唉!真教我感到意外,完全措手不及︰…︰」
報靈一頭霧水,但听婆婆的語氣。再看大嫂幸災樂禍的表情,她已預感有什麼壞事將降臨到她的頭上。
「媽,我來說好了。」于縴縴目光陰森,她早嫉妒花靈得寵于外公,而且憑她有什麼本事馴服王家最具個性、最桀驁不馴的兒子?而花靈偏偏做到了,卻又說她什麼也沒做,真是虛偽、表里不一的女人!
「不用了。」婆婆扶了扶老花眼鏡。「花靈,你最近有沒有常跟宋問來往?」
頒的一聲,像有顆炸彈在腦里爆炸了,突來的詰問令她頭皮發麻,實在來得太突然了!
在全家歡樂團聚後,在吃過豐盛的晚餐後,是臨時起意嗎?不,她們早有此心早有此意,卻先令她歡,她突然好想吐!
「宋問?」腳底開始發冷了,迅速往上蔓延,但她還能小心應付著。
「就是阿棟最好的朋友,那個主持藝廊的宋問。」
完了,他們知道了!怎會知道?知道多少?此時此刻,她只感覺恐懼了,一顆心幾乎停止跳動,更別提開口辯駁了。
「媽,您看她那樣子,分明心虛了嘛!」于縴縴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天邊傳來,既空洞又穿刺人心。「三天兩頭往藝廊跑,而且兩人在辦公室一待就是半天,能干出什麼好事不問可知。」
「不,不,他只是在幫我上課︰…︰」
「是喲,上課!上戀愛課、偷情課、外遇課,……」
「你不要亂講。」
「你還想騙誰啊!」于縴縴聲音高起來。「有人看見你們常常在一起吃飯喝咖啡,還手牽手逛街︰…︰」
報靈拚命搖頭否認,不可能的,他們不可能知道得那麼清楚,一定是大嫂刻意加油添醋,白的也要說成黑的。
她不斷搖頭,她絕不能承認!
「你太不自愛了,花靈,能嫁到王家是你的福氣,你這樣做不但作踐自己,也害得我們跟著你丟臉,……你說,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二弟對你不好嗎?……你如何忍心這樣羞辱阿棟,羞辱我們王家︰…︰」
房門豁然被拉開了,王棟就站在門口,似一頭發怒的獅子,像一位帶刀的武士,一步步逼近身來!
噢!他也要來詰問她了,也要來審判她了!噩夢中的情景即將活生生的重現在地面前,他將伸出拳頭了,仇恨、憤怒、羞恥,用那捏緊的兩拳把她搗碎!
報靈周身麻木,用不著丈夫對她進行最嚴酷的懲罰,她已然驚厥了。
俄而?一會兒?良久?她慢慢蘇醒過來,奇怪,全身沒有一丁點痛楚的感覺,背脊抵靠在一處柔軟的地方.但她鼓不起勇氣把眼楮睜開,只用心去感覺四周緊張的空氣,用耳朵去听那震怒的聲音︰「我敬你是大嫂,你卻不將我放在眼里,背著我欺負花靈,你到底憑仗著誰給你的權利!」王棟的厲斥聲在屋內產生了一陣嗡嗡的回音。
于縴縴望向婆婆。
「阿棟,不要這麼生氣,我們只是想弄明白。」
「媽!您為什麼不問我?」
「我--」
「因為我是您兒子,您疼我,您怕我難受,而花靈的反應您就不那麼擔心,她是媳婦,她不敢跟您頂嘴是不是?」
「阿棟,我只是弄明白事情真相,我錯了嗎?」
「您的立場沒錯。我只是懷疑誰向您搬弄是非?」
「我不是搬弄是非,有人親眼看見她和宋問在一起,不只一次。」于縴縴義正詞嚴,但她可以欺負文弱的花靈,對王棟卻起不了作用。
「看見她和宋問吃飯、喝咖啡,就可以說她外遇?事情沒弄清楚前,就忙不迭的四處宣揚,先替人定了罪再說!難道你從來沒和別的男人吃過飯、喝過咖啡?」王棟的聲音又冷又硬。「我再請問一次,你憑什麼?」
「憑我是王家人,事關王家名譽。」
「你不提王家也罷,一提王家我更不明白你的心態。同樣是王家媳婦,彼此間不互相幫助已夠糟了,而大嫂你卻寧可听信三姑六婆的耳語,不願護著自家人。別人說花靈的壞話,你很光彩嗎?有些事我已經忍很久了,今天索性挑明了講。自從我成婚以來,你對花露就擺了好大的架子,花靈不說,我也就當成沒看見,免傷和氣,但今天你實在太過分了,把花靈當成犯人一樣審問,活活將她嚇暈了過去!」王棟心覺厭惡的朝于縴縴看了看。「你須明白,大嫂,你是王家大媳婦,有權管王家的大兒子,你的丈夫,但是,你無權管我的太太。
我很愛花靈,所以我希望媽媽您也能跟我一樣的信任她。」
做母親的很了解兒子的脾氣,唯有點點頭。
「我……我有人證。」于縴縴的聲音很生硬。
「我剛才全听過了。我老實的說吧,宋問遲早要出國進修,所以我要花靈去跟宋問學習,試試她能不能在宋問走後接手經營藝廊,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常在一起的原因。」
宋問要走?
這個念頭像疾電一般打擊了她,花靈睜開了眼楮。
「她醒啦!」雪釵歡呼,裝作扶起花靈起身的在地耳旁輕道︰「是我向姊夫通風報信,要不然你可慘了。」又作了一個「我早警告過你」的表情。其實是她不滿婆婆將她這位新進門的媳婦撇下,悄悄跟了過來,才及時作了耳報神。
「怎麼樣?還不舒服嗎?」王棟僕過身體將她摟進懷中,仿佛在嘆息。「你自己要堅強一點啊!不要老是被人凶兩句就暈頭轉向。」
報靈知道必須設法過這一關,這不難,因為只要想到大嫂前後兩種面具,一股無法言狀的羞惱刺激著她,淚水很自然的流下︰「我最怕人家對我凶,別人一大聲,我就不知該怎麼辦……」
「她從小就這樣子,一直沒變。」雪釵作無奈的告白。
「感謝你父親的嚴厲教誨,使花靈變成今天這副聖潔的模樣。」王棟沒好氣的向雪釵橫一眼。「但我不會再讓她這般下去,給人欺負也不懂反抗,我怎放心得下?」他說到後來,聲音愈顯低沉溫柔,對淚痕斑斑的妻笑說︰「真是小阿子哩!別再哭啦!我不是在責備你啊,其實你已經大有進步了,以前你受到委屈也不肯表達出來,而今至少你願意讓我分擔了。這種優點要繼續保持呵!」
報靈芳心震蕩。他沒有責備她,反過來處處袒護她,一味替她開月兌,這是丈夫愛的私心呢?還是他真不相信大嫂的指控?
「總有一天,你會走出別人帶給你的陰影,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女性。」他的保證似一道太陽光,璀璨而溫暖,反射著她瑩白的面頰,一時分不清是真話?是幻覺?
不論如何,她總算在公婆的笑容中走出華宅,還意外獲得雪釵悄悄的羨慕︰「真怪,搞藝術的也有如此溫柔多情的!餅去我總對那類人敬而遠之,覺得他們沉醉在自己的領域中顯得自私而寡情。從今我可要另眼評估了。」
然花靈有所覺,事情絕沒有這樣簡單。
王棟的不言不語帶給她莫大的壓力,進了家門卻又像陌生人一樣的看定她,那審判的目光較之毒言流語更令她心慌意亂,恍然有點明白,他或許早有疑問,只是不願說出來,更不願由他人口中听到︰「為什麼?」她輕問。
「我不要別人來干涉我家的事!」他證實她的猜測,猛然爆發出來,拳頭落在茶幾土,響起可怕的聲音。「為什麼?花靈,為什麼?」
在她懼怕的驚呼聲中,他遁進了地下室。
報靈徹夜不眠地守著,王棟一直沒有上來。天亮了,她做了簡單的三明治和一瓶牛女乃,首開她的地下室訪幽之旅。
地下室的空調做得很好。燈光也很適合,不太深,卻很寬廣,確是極佳的創作淨地。她只見到丈夫的背,他只著一條長褲,上半身赤果果,光亮的背部布滿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正專心的在畫布上盡情揮灑,隨著手臂的起落,緊繃的肌肉也隨之起伏,充滿了力的美感,本身即像一幅畫。
報靈不敢出聲,將早餐放在一旁。當然,她注意到四周一疊疊排列整齊的書,均以黑布覆蓋著,幾尊雕塑品同樣罩以白布,她很好奇他畫的是什麼,卻不願在這時觸犯他,怕又引起另一場風波。
她安靜的走開幾步,突然重物落地的聲音教她停步回首。她的丈夫坐落到地板上,大聲喘息著,像刷子一般粗的畫筆擲在一旁,傲立于書架上的剛完成的畫,就這般展現于她的眼前。
那是一幅抽象畫--宋問分明說過王棟偏向寫實派,也受到立體派畫家勒澤影警,然而這幅畫打破了宋問的說法。--畫布上那片詭異的色彩,激烈而突變的形象,如旋風、似閃電,像暴雨︰花靈盯看了一會,警然全心震撼,如處于寒流中的人渾身發抖,激動得不能言語。
她看懂了,那上面畫的是「暴風雨」!
王棟心底的「暴風雨」!
老師沒有騙她,抽象畫所表達的往往是畫家當時的心境重現,是心底的秘密日記,所以幾乎每一位西畫畫家都畫過抽象晝。
王棟依然喘息著,似乎釋放出心底所有的痛楚,打過一場硬仗似的喘著氣。
報靈望著那幅畫,仿佛要被卷進「暴風雨」而恐懼的逃開了,一直跑出室外才停下來。
陽光白晃晃的,大地上落英繽紛,她仰起頭,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紫薇花開了,又謝了?她竟然沒有注意到今天的紫薇花開花謝。
王棟有他的畫可以發泄心中的喜怒哀樂,她突然羨慕起他來。
而她呢?只有白光千條耀目,暈暈然,視覺頓失焦距,眼前一片模糊。
想睜開眼楮,覺得眼皮上如同吊塊鉛,身體也很沉重,很想干脆長睡不醒,卻有人在搖蔽她。
「你總算醒了,趕快起來吃點東西。」
是王棟!她更不肯睜眼了。
「別怕我,花靈,你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
他的聲音听起來很和氣,她略微安心的睜開眼楮。王棟以平靜沉穩的眼神凝視著她,安心的吐出一口大氣。
「好了,我差點給你嚇死。」
「我……」
「你生病了。醫生來過,給你打了針還留下藥。」他端來雞粥喂她吃,她連端碗的力氣也使不上。「再吃一碗。」她又吃了一碗,然後吃藥。
「謝謝你。」
「不要這麼客氣。」他搖搖頭,為她量了體溫。「醫生說你一、兩天好不了,而我的畫展快到了,我必須完成最後一幅畫,無法顧及你的起居三餐,所以我請了一位小姐來照顧你,她叫沈美,念過兩年護校。」
「我不覺得我有那樣嚴重。」
「你倒下來走走看,鐵定又暈倒。醫生說你貧血,怎麼自己都沒注意?」他模模她的額頭。「以後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別再這麼蒼白了。」
他為她介紹沈美,然後叫沈美為她放水洗澡。
報露既感受寵若驚,更覺受之有愧。浴綁,她重新躺下,王棟親吻她表示他要下去工作了,她再也消受不起他的好。
「不要,不要對我這麼好!」她不相信他心中的暴風雨已然過去了。「如果你想懲罰我,請你罵我或打我吧,不要現在給我希望,以後再施予狠狠的一擊。」
「我該怎麼做才能使你安心呢。花靈?放著生病的你不管嗎?這是擺出凶狠的神色?我做不出來呀,我的小報朵,因為我太喜歡你了。」他輕撫她的臉,不疾不徐的輕聲說︰「本欲將一生獻給藝術的我,不打算跟任何女性結婚,怎料卻迷上你、愛上你。第一次見面,外表溫順的岳花靈,眼光卻是游離不定,仿佛有發掘不盡的神秘,使我迫切想知道你的一切,我要做那第一個人。」
「可是你失望了,我不但平凡,而且還……心思不定。」
王棟訝然地呵呵一笑。
「失望嗎?我並不覺得。如我所願的,你找到了你一生的興趣所在,也就是我最熱愛的藝術。你,岳花靈,看似嬌弱如柳,其實只是需要男人來期待你,被男人熱烈期待的你會為他而成長,自然迸發出美麗的光芒,更加令人著迷。」
「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
「你現在就已經很好了啊!」
「但是--」她受不了他輕松的口吻,月兌口說︰「我喜歡宋問也可以嗎?」
她眼看他的臉色一黯,覺得自己真是太殘忍了,低垂了眼瞼,輕咬著下唇。
「宋問是你的老師吧!」王棟嘆口氣。「我並不是不在意,而是我相信你實際上並沒有做出對不起我的事,宋問也不會。」
「你真的相信?」她淚珠暗滴,為他的一番信任。
「你有嗎?」他像要釋放出她心中的內疚而問。
「沒有。」一坦白出來,花靈又哭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像犯了罪。為什麼別人懷疑我,你卻反而相信我?」
「如果我連自己的枕邊人都信不過,我不知道這樣活下去還有何樂趣可言。」
他走了。
報靈的心更亂了,病情愈發不見起色,時好時壞,不得不隨時躺臥床榻,終日昏昏沉沉,鮮有完全清醒的時候。
每個清晨,薄簾卷來了王棟的情深意重,每個黃昏,窗台飛去了宋問的柔情萬千,而她的心寂寞如舊,寧可任病魔如海淹盡她懨懨的神魂。
靶覺上,似乎有許多人來看過她,可等她睜開眼楮時,人都不見了。到了她可以下床時,沈美才告訴她,公婆、大嫂、王梁、雪釵和伯母都來過,王棟更是一得空便守在她身旁,听他和他父母聊起,那幅最重要的畫作已經完成了。
「真是那樣就太好了。」花靈總算听到一件令她安慰的事。
「對了,還有一位宋先生,他來了好幾次。」沈美補充道。
「宋先生是宋問嗎?」花靈心跳如雷,忙伸手按住胸口,恐給人听見了去。
「對,他正在樓下和先生討論開畫展的事。」
「他人還在樓下嗎?」
「大概吧!罷才我上來時還在。」沈美收拾衣物下樓。
報靈突來莫名的力氣,自己換了衣服,一步一步扶著欄桿走下去。兩個男人同時抬起眼楮,她瞧見宋問動了一下,王棟則整個人跑過來抱住她,輕斥道︰「下來干什麼?你再不跟醫生合作,我只好讓你去住院了。」
「我不要住院。」她沒想到要掙月兌他有力的雙臂,她習慣了他胸膛的氣味。
宋問要走了,她想叫住他,口唇卻叫王棟吻住了。
「不要讓他走,請你留下他,我只想跟他說說話,听听他又對我說故事,只是這樣而已,……求求你--」
她淚下如雨,不住捶他。
「不行的,花靈。我做不到!」
她掙開他追了出去,宋問的車已去得遠了。她白眼一翻,癱軟在那里。她終于明白,自己有多麼地多麼地喜歡宋問,不禁伏地大哭。恨不相逢未嫁時嗎?她哭得渾身打顫,被王棟抱上樓回房後仍停不住。
「過去你從來沒有戀愛過是嗎?所以你完全沒有免疫力。」王棟的聲音顯得非常難過與感傷。
對宋問那股純粹的懷念,使她潸然落淚。對王棟的不舍與愧疚,令她伏首枕中心痛如絞,終至全身幾乎虛軟無力。
打過針後,她已然平靜的準備入睡。
「花靈,你要好起來,趕快好起來。」王棟似在向她催眠般的低語。「再半個月,畫展將如期舉行,不管你喜歡的人是誰,在那里你都可以見到。」
彬許就為了最後這句話吧,她不再縱容病魔,一天比一天的康復起來。
這日,近傍晚時分,她坐在陽台前的長椅上吹風曬太陽,在房里躺太久連心情都要發霉了,渴望陽光的照拂。
「太太,你有客人。」沈美喚她。
李雲雀站在一旁,花靈似乎並不意外她會來,摒退沈美,讓客人坐在一旁的椅上,始終不發一言。
「一直想來看你,又怕你不歡迎。」李雲崔的臉色比她更蒼白,唇端微微顫抖地浮現一絲微笑。
這就是她的母親,在她面前永遠必須被罪惡感折磨著是嗎?花靈突然免得自己好差勁,而她何嘗願意如此?
「上次……是我太過分了。你這次來,想跟我說什麼?」
「我先生由法國來接我了,他勸我先回去,在法國有很多學生在等我。」李雲雀低頭沉吟半晌,抬起頭來,一臉溫文沉靜,似已想通了某件事一般的安然。「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我這一生已辜負了我的女兒,不能再辜負我的學生,我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至少要做一位負責的好老師。」
母女倆的視線交織在一起,花靈內心淒淒,她終于伸出了她的手,李雲雀立刻握住,腮這自然滾下眼淚。
「我不敢求你會諒解我當年的決定,我只求在有生之年多見你幾次面。」
「媽……媽媽!」
李雲雀終于實實在在地听到那熟悉的呼喚聲,那是很久以來心中不住響起的嬌女敕兒語,對她而言,這聲音就像她常在夢里听到的一樣。
「花靈!報靈!」母親的臉上滿是痛苦之色。「這名字在我心里嘶喊了千千萬萬遍,我卻一次也不敢叫出口……」
王棟在樓梯口見到這幕情景,心中方覺酸楚,悄然走下去了。沈美見他臉上掛著兩滴清淚,不由大是奇怪。
「將你和爸爸的故事告訴我吧!」花靈的聲音柔和起來。
必顧當年,李雲雀真是酸甜苦辣,百感俱至。
「我的父母都是留美學生,後來就在美國定居,生活過得滿如意的,使我能夠在茱麗亞學院習舞,他們唯一堅持的是我必須將中文說好。在我二十一歲那年暑假,外公過世,我代替父母回台奔喪,順便游覽台灣。外婆家一位表親在大學念書,創辦舞蹈研習杜,邀請我去示範表演一場,我去了,岳引宏是那所學校的學生,剛好他去看表演,我們就這樣認識了,那年他二十歲,小我一歲。」
「你們一見鐘情嗎?」
「我自小學舞,沒有戀愛過,卻也懷有女孩們都有的幻想。岳引宏不只相貌英俊,能言善道,對女孩子更是溫柔多情,正是我想像中的白馬王子,我就這樣一頭栽進去了。」李雲雀輕描淡寫的回答中總有些年華逝去的無奈。
「听說你們很快就結婚了。」
「是啊!而且很快就有了你。」李雲雀苦笑。「我爸媽十分震怒,引宏的家人也堅持反對,可是,一旦陷入熱戀中的人像有著‘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決心,為了愛情,學業、親情都可以不要。」
「真勇敢。」花靈自問做不到那地步,她總有太多顧忌。
「這其中,祝福我們的只有你祖父。」
「我真的被祖父抱過嗎?」
「他很愛你,說你長大了一定是位大美人。」
「那你和爸爸又為什麼分開?」
「原因很多。也許是新鮮勁過了,也許是我們的愛不夠堅定,總之,很快就變了樣。你爸爸不事生產,被你大伯瞧不起,受了刺激,回家就埋怨妻子女兒拖累了他,而他一向被人看好比他大哥有出息的,如今卻縛手縛腳,什麼事也別想做了。漸漸的,我們吵架的次數愈來愈多,甚至打起來;夫妻一旦開打,感情就愈打愈薄,而我一想到自己拋棄心愛的舞蹈,遠離疼我的父母,得到的卻是這種結果,我就恨他辜負了我。終于有一天,我離家出走,你爸爸開車來追我,他喝醉了,連人帶車撞上山月復,死了。」
「爸爸死了?」花霞臉色大變。
「我不明白你祖父為何要隱瞞他的死訊,悄悄為他下葬。」再開口時,她的聲音滄桑淒涼。「當時他要求我立刻離開台灣,回美國去,並且要我發誓不再回來,以免人家懷疑是我害死了引宏,連累你受人歧視,他說他會公開聲明引宏是急病而死的。我為了引宏的死十分自責,而且失去引宏,我在台灣變成舉目無親般的孤單,一心只想離開這塊傷心地,就遵照他的意思走了。」
「祖父他……為什麼?」
「由亞航的調查結果中我才得知你祖父騙了我,為何他要這麼做?我想了又想,只有一個可能,你祖父恨我害死了他的兒子,所以他也要我骨肉分離,讓人人都以為我是拋夫棄女的壞女人,沒有臉再享骨肉親情。」
她的神態雖還算平靜,可是,在花靈眼里,她的肩膀似乎頹落下去了。
「我不是個好母親,我自私的逃回藝術領域中,發誓要將台灣的一切全忘掉。後來我到了法國,愛上那兒,認識皮制業大王夏池先生,他成熟穩重的氣質完全不同岳引宏,雖然比我大上十幾歲,我仍然嫁給他,他給了我安全感。從此我在歐洲逐漸有了名氣,婚姻生活也美滿幸福,似乎什麼都不缺了,可是在內心的某一角,卻是我不敢去踫觸的痛,那是為了被我留在台灣的女兒。你祖父他如願了,我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同時也喪失了重新要回女兒的勇氣。」
報靈無法說什麼,她完全呆住了。
「夏池先生待我像長者般仁慈,他鼓勵我來台灣見見你,我遲遲不敢做下決心,他又遣亞航來台發展,順便打听你的一切,直到我的舞團接受台灣方面的邀請,我才給了自己回來的借口。」
報靈閉上眼楮,腦中一片空白,甚而睜開雙眼的剎那間,還有著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好一會兒,定下神來,她才接受了這一番真相告白所帶給她的沖擊。
唯一能引以自慰的是,至少她的父母沒有惡意道棄她。
對她而吉,這就夠了,心中的結也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