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漉波煙 楔子
那個薩滿婆婆年紀多大了沒有人知道。只見她整頭披散的白發,一臉縱橫交錯的皺紋,嘴里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瞧她那渾身怪異猙獰的模樣,她能驅魔,不如說她自己就是鬼魅的一部分吧!
「把我的祭杖拿來!」薩滿婆婆叫著。
那祭杖的形狀扭曲,通體腥紅,像是浸過無數動物的血似的。它頂上分為兩個杈椏,一個刻成狼頭,一個刻成烏鴉。
狼頭是因為滿洲人傳說中的祖先,是由狼而來。而烏鴉的典故,則是它們對太祖努爾哈赤有救命之恩。
祭杖一揚,薩滿神一到,代表著護衛大滿洲之意。
在一串不絕于耳的鈴檔聲中,薩滿婆婆以滿洲語,尖聲地問︰「眼前可是忠親王府的三格格?」
一個年輕的女孩直直地跪在「祖宗板子」的祭壇前。她有一張粉女敕細白的臉,眉如畫,眼長而媚,挺秀的鼻子下,是抿成一線的唇,樣子看起來並不高興。女孩不答話,可後面的福晉急著說︰「沒錯,她就是三格格。」
「幾歲了?」薩滿婆婆問。
「十七歲。」福晉說。
「有小名嗎?」薩滿婆婆又問。
「有,叫阿絢。」福晉回答。
「死的是誰?」薩滿婆婆再問。
「一個是蒙古科爾沁旗的禮善貝勒,一個是大學士鄂圖之子符海。」福晉又答。
「好,知道了!」薩滿婆婆將鈴襠搖得更大聲,下令說︰「現在關門遮窗!」
阿絢的心一驚,望著身後站成一排的額娘、姨娘和女乃媽們,忍不住叫道︰「我不要……」
「三格格,你忍耐一下吧!」女乃媽盧嬤嬤說。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啊!」福晉說。
極快速地,奴僕們拿進幾塊黑布幔,將窗門罩住,摒棄所有的天光。然後女眷們魚貫退出,門一關,在這間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就只剩下阿絢和薩滿婆婆兩個人。
令人毛骨悚然的咒語一下子充斥在整個空間,忽而往左、忽而往右,仿佛有無數的魂魄飛來飛去。在什麼都看不到的情況下,阿絢覺得自己也開始移位,一會兒在屋頂、一會兒在牆壁,人有如旋轉般的昏眩。
驀地,黑暗中乍現一絲火光,阿絢看見了「祖宗板子」,也同時看到薩滿婆婆布滿陰影的臉,她不由得尖叫一聲。
別花開始燃燒一張張的符咒。
「九跪九叩禮——」薩滿婆婆拉長聲音說。
最痛苦的一段來了。阿絢必須跪一次叩九個頭,整整落地八十一次,一點都不省略或馬虎。
在她叩第一個頭時,薩滿婆婆用陰沉沉的語調,念出她所以霉運上身的」劣跡」。
這「劣跡」說來實在是可嘆又可笑,阿絢是完全無法掌控的。十歲時,在皇上指婚下,她訂給了蒙古貝勒禮善,而三年後,禮善死于狩獵的意外。十四歲那一年,阿瑪又將她許給滿洲大臣之子符海,沒想到在臨出嫁之前,符海竟又死于天花。
這下子忠王府的三格格名氣可大了,她要嫁誰,誰就會死,弄得皇親貴冑,甚至各旗各府中,都沒有人敢來向她提親。
眼看到阿絢就要成為十八歲的「老姑婆」了,王府上下的人都驚慌不已。尤其是福晉,她就生了兩個貝勒和兩個格格,這阿絢是老玄,又是唯一大清入關後才生的,因而特別得寵,怎麼可能想到她會有嫁不出去的一天呢?!
這事連一向把阿絢當親生女兒的皇太後都感到莫可奈何。只有請由盛京來的薩滿婆婆,在為失去童鄂貴妃的皇上祈福時,也順便幫阿絢消消邪魔。
「但願有效,但願祖宗保佑,讓我了卻一樁心事。」福晉在屋外頭喃喃地懇求說。
可屋內的阿絢才跪到第三次,叩到第二十四個頭,但她已經快受不了啦!
那大塊的黑幔不但遮去了光,也堵住了空氣。在完全密不通風之下,室內像烤鴨的悶爐,再加上饒符咒的火不斷地燻燃,阿絢全身已冒出黏膩的汗珠。
這是誰發明的鬼儀式嘛!
「阿絢,心意要誠!」薩滿婆婆大喝了一聲說。
阿絢嚇了一跳,第四十二個頭因叩得太用力,疼得她不禁咬牙切齒。
誰希罕嫁人呀?她在心中暗忖,她見過那個禮善一次,一個小鼻子小眼楮,馬術騎得不好又愛自夸的公子哥兒,而且,她向來討厭蒙古的風沙,只要一想到未來每天得和馬羊睡在一起,她就害怕。至于那個符海,據說出自詩書之家,自幼博覽群書,出口便成章,但若是要她成天和一個吊書袋的人生活在一起,又多氣悶呀!
但阿絢也從來沒有希望他們死過,更不希望自己成為人人口中的煞星,來受這種黑屋里驅魔的罪。
煙味更厚重了。叩頭到第六十三下,阿絢感覺汗珠一顆顆的落下,額頭奇疼,盤上的發絲亦散落,膝蓋酸得要命。但這些都比不上胸臆的窒息感,教人痛苦難受。
她真不懂,那個看來年老力衰的薩滿婆婆,怎麼還能撐得下去呢?
終于跪下第九次……第七十九叩、八十叩、八十一叩——
阿約再也等不及薩滿婆婆燒完最後一張符,就連爬帶沖地撞向門說︰「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門往外而開,新鮮空氣大量流入,目光也毫無遮掩地刺向她的雙眼。阿絢在瞬間起了一陣冷顫,胸月復欲嘔,所有奔向她的人都轉在游渦里,扭曲難辨……
然後,在幾個天翻地復中,阿絢昏了過去。
門內的薩滿婆婆看著門外的一片混亂,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唉!這孩子怎麼如此沉不住氣呢?就差最後一道儀式了……」她搖搖頭,再看看祭杖,臉上的皺紋變得更多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