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園 第八章
曉青、郁青及宣秀听完巴哈的室內三重奏,便到底樓觀賞新展出的名家手跡手稿。
這個藝術館位于太平洋濱,是仿羅馬式的白色建築,有圓柱、雕像、廣場、噴泉,可遠眺金門大橋,風景非常優美。
曉青的藝術課程偶爾會到這里來素描羅丹的雕刻。
「哇,你們看蕭邦的樂稿,此女人還整潔細致。」宣秀在昏暗的燈光下,把頭湊近玻璃櫃。
丙真有趣,曉青听過文如其人,沒想到音符亦如是。
貝多芬的樂稿就十分大刀闊斧,東涂西涂,墨深濃有力,像落下的大雷雨,充分表現出一個騷動的心靈。莫扎特的稿則像跳躍的小精靈,很不規則地排在五線譜上,如源源不斷的泉水,由天才的靈感中化出,幾乎來不及盛接。舒伯特則很隨意散漫,還附上歌詞,充滿流浪吟哦的味道。
舒伯特,總讓曉青想起聖平。
繞到樓上,她們一定會去欣賞每次都不錯過的俄羅斯公主出嫁圖,大大的佔一面牆,眾婦雲集,圍著嬌美的新娘,衣裳面容都畫得細致逼真,美得令人遐想。
「可憐的公主,華麗的包裝,丑陋的現實。」宣秀看一回就批評一回。
「這幅畫特別讓我感觸良多。」郁青想起前一次的婚姻。
曉青無言,那公主的臉龐是如此純真柔美,眼中寫滿期盼,不給她一個白馬王子,豈不太殘忍了?!
出了藝術館,她們沿著海灣散步,二月的舊金山比台北冷。
她們在日本登陸紀念碑前品頭論足一番;再往下走有一塊巨石,上面刻著「大自然」三個中國草書,只見海天一色,山巒橋影,風帆點點,恍如人間仙境。
蚌然山腳下那團霧變濃了,由遠處翻滾而來,如飛瀑、如雲海,蓋住了整座山,淹過了碧藍的海面,也掩住了金門大橋。不過短短幾分鐘,四周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警笛聲陣陣鳴叫著,伸手就可以抓到濃濃的霧,全美最浪漫城市的最浪漫奇景──舊金山有名的海霧。
「想到要離開這里,我還真有些難過。」宣秀吹走一口霧說。
「我真沒想到你還要去波士頓繼續念博士班。」曉青對表姊說。
「哎呀,念博士只是一個借口,誰不知道我最怕讀書!」宣秀說︰「但是我更怕回台灣呀!你們剛從‘那里’逃出來,又不是不知道,一回去我的世界就只剩下‘嫁醫生’、‘嫁律師’和‘嫁小開’三首歌了。」
「完了,那我也得滯留在美念到藝術博士了!」曉青玩笑說。
「說不定你會像郁青一樣,遇見一個真正愛你的人呀!」宣秀半認真說。
「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談感情了。」曉青收起笑臉。
「嘿!」郁青輕輕說︰「都三個月了,你還在傷心呀?!」
「為三大公會的人傷心是最不值得啦!」宣秀用起天字的詞,「你在這兒念念不忘,他搞不好已追起另一個醫生的女兒了。」
「周聖平倒不像是這種人。」郁青中肯地說。
「難說喲!他們自稱是最有價值的單身漢,我們千方百計避開的,還有一大堆女人擠破頭呢!」宣秀大發議論,「我就看過很多女孩子,平日心高氣傲,一見到三大公會的人,立刻巴結逢迎,成一身賤骨……」
「宣秀,別再說了!」郁青使個眼色。
「哦,對不起!」宣秀尷尬地說︰「曉青,我不是說你。」
「我知道。」曉青低低地說︰「但我也夠傻了。」
而且傻到心眼里,方才听見宣秀說他或許在追另一個醫生的女兒,心就揪一下。想象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情景,就忍不住嫉妒。
離他愈遠,思念有增無減。她多少次想,如果時光倒流,她還會不會堅持不原諒的原則呢?如果她讓一步,他們又會快樂地在一起,不是嗎?
但這種快樂遲早會有可怕的結局。
舊金山的霧來得快也去得快。逐漸地,樹、海、天、橋又一一呈現在眼前,唯有山仍在白霧中糾纏著。
可憐的山,曉青輕輕地嘆了口氣。
天宇用計算機為「永恆」譜曲,效果並不好。從學校一回來,他就在鋼琴上亂彈。
曉青在客廳寫兒童插畫的報告。她喜歡艾利克。卡爾簡單又哲理的線條,就一條毛毛蟲或一只蟋蟀;她也喜歡柯恩。湯普森的抽象及復雜,比如一座孤島有數百個窗子,浮在半空中,藏著許多秘密……
但天字的音樂實在太刺耳了。
「宣秀臨行前再三交代,別把她五萬美金的琴彈壞了。」曉青忍不住說。
「我試了很多次,就抓不住心里的那一種感覺。」他懊惱地說。
「八成是你的繆思女神不在了。」她往廚房看看,「郁青呢?」
「她去看唐娜凱倫的服裝秀了。」他心不在焉地說。
她想到上星期看的名家手稿,突然靈機一動。
「我來!」她推開他,坐在鋼琴椅上。
她用不同音樂家的味道來伴奏「永恆」。用貝多芬的就像百家爭嗚的交響樂;彈莫扎特的就像華麗的宮庭舞曲;巴哈的就像哲人在對話;蕭邦的有如動人的歌劇;舒伯特就像在說一則傳奇故事……
「慢著,就是舒伯特!」天宇歡呼著。
又是舒伯特,聖平的身影立刻出現在她的思緒中。
天宇興奮地回到計算機桌時,她已愁著一張臉坐在窗前了。
這是一扇臨街的落地窗,幾乎是整面牆,視野廣而美;但由于房子是蓋在狹窄的山丘上,讓人會有站在危崖邊的感覺,對有懼高癥的人是一大挑戰。
事實上,整個舊金山就是突出于海中的高崖,路多崎嶇轉折,呈四十五度傾斜,房子就依勢蓋上去,像坐雲霄飛車。
如此一來,屋內的設計就要全然揮棄傳統了。
這棟房子是外公的產業,專供他子孫念書用的,很多她的堂表親戚都住餅。外觀很漂亮,白色西班牙式的簡潔外型,巧妙地瓖著巴洛可式黑色雕花的邊緣。
里面就很精采了。格局不似台灣的方方正正,三層樓的設置層層不同,樓梯也彎彎曲曲。當達到第四層的小綁樓時,如直上雲霄的天梯,令人喘不過氣來。
「對于有幽閉癥、狹心癥、懼高癥的人,還真住不得呢!」郁青不只一次說。
如果能排除一切障礙到達小綁樓,那四壁及屋頂都是玻璃的房間倒頗有情調,雨天觀雨,晴天觀日星。
「空氣稀薄了一些。」宣秀的評語。
唉,有這麼自由的環境,念她喜愛的藝術課程,還有那麼多人陪她歡笑,她為何還不快樂呢?
「曉青,電話,你老媽打來的。」天宇叫醒發呆的她。
敏芳只要有空,每星期都會打好幾通電話來查勤。
「曉青嗎?我才和天宇說,明天下午去機場接你老爸。」敏芳說。
「老爸不是要直飛紐約去看大哥大嫂嗎?」曉青納悶地問。
「他改變計畫了。」敏芳遲疑了一下,「他要先送聖平到舊金山醫學院研習半年。」
「什麼?」曉青大叫一聲。
「而且打算住在你那里。」敏芳緊接著說。
「媽,他們這樣做太過分了。」曉青又氣又急,「你們明知道我不想見他,何況還住在同一屋檐下。」
「你真的不再給他一次機會了嗎?」敏芳問。
「他那種人,你們為什麼還替他說話?」曉青生氣地質問。
「他並不是你說那種心思不正的年輕人。」敏芳耐心地說︰「我認識他以來,他都規規矩短,從沒有不好傳聞。他的最大花邊還是你替他制造出來的呢!你不理他以後,也沒看他再交女朋友,我看你是誤會他了。」
最後幾句話讓她忍不住心動,態度軟化了一些。
「媽,外公把你嫁給爸爸時,你都沒有懷疑他是愛你的財富地位嗎?」她把話題一轉。
「這是什麼問題?!」敏芳輕斥女兒,「我們那時代女人沒有你們那麼會胡思亂想。而且你爸賺的錢早多過我當年的嫁妝,他也從不用你外公的一分一毫,你能說他是為了我的財富嗎?」
「那是爸爸人好。」曉青說。
「聖平就是像你老爸,否則他們兩個就不會那麼投緣了!」敏芳說︰「你的個性太沖動,聰明反被聰明誤。」
「不管,聖平搬進來,我就搬出去!」曉青賭氣說。
「別孩子氣了。」敏芳說︰「這回聖平去是為公事,如果你公私不分,把事情弄糟,你老爸鐵定會大發脾氣的,所以我先告訴你,明白嗎?」
她悶悶地掛上電話,老爸若真發火是很可怕的,她可不想惹毛他。
必想她和聖平的最後一次會面,她對他的辱罵帶給他多大的憤怒,兩個人都氣沖沖的。如今又要站在同一塊土地上,整日面對面的,她還沒有心理準備呢!
圖書館廣播再十分鐘就關門了,曉青沉重地起身,老爸他們已經到了三個小時,她總要面對現實的。
天宇很不齒聖平的作為,認為他是窮追到美國來的;郁青則勸她,不介意是最好的方式。
不論聖平是真研習或假研習,都會擾亂她的平靜生活。她可受不了他虛情假意的哄騙和解釋了,他若以為三個月能讓她的憤恨消失,那就太小看她了。
出電車下來,遠遠的就看見家中一樓的客廳燈火通明。她在草坪上站一會,管他呢!做虧心事的是他,他敢厚著臉皮來,難道她還怕見他嗎?沒有必要為他有家歸不得。
她一打開大門,正在聊天的四個人全看向她。
她的眼正對著聖平的眼。三個月不見,他似乎瘦一些,但令她心動的魅力絲毫未減,一樣俊逸沉穩,身上穿的白毛衣還是她買的呢!她突然覺得面河邡熱。
「你終于回來了!」啟棠一臉笑容,「我從不知道我們曉青那麼用功,會泡到圖書館打烊。」
曉青本來要遵守老媽訓誡,采不頂嘴政策。但看到聖平,她的心情起伏難平;老爸又自以為幽默的糗她,更令她忍不住沖動。
「我不是用功,我是躲人。」她開口就說︰「我沒想到遠遠繞了一個太平洋,還是不能清靜過日子。」
「曉青,怎麼那麼沒有禮貌?!」啟棠皺眉說︰「聖平來者是客,你怎麼一來就給人家臉色看?」
「他哪里是客?」曉青倔強地說︰「爸,你也太不顧我的心情了。全美那麼大,你為什麼要挑舊金山?舊金山那麼大,你為什麼要他住到這兒來?!」
啟棠臉開始變色,郁青忙過來扯妹妹,天宇避到一角去,唯有聖平依然保持冷靜的態度。
「你倒管起我的事來了?」啟棠不悅地說︰「聖平是我的員工,我愛派他到哪兒,受讓他住哪兒,是我的決定。你不要沒大沒小!」
「院長,你不要難為曉青了。」聖平又轉向曉青說︰「住在這里也不是我本意。但這研習是臨時調派的,舊金山房子又難租。我只暫住一下,等我找到了地方,馬上搬走。」
瞧!他還以為自己多有風度呢!曉青真想狠狠踩他一腳。
「不!」啟棠擺明不妥協,「我絕不因為女兒的任性而妨礙了公事!」
「院長,住的事讓我來處理好嗎?」聖平一副很理智的樣子,「若住在這里會引起曉青不愉快,不但影響她念書心情,也影響到我的工作,反而更不好了,不是嗎?」
「看看,人家聖平多有修養,不但忍耐你的小姐脾氣,還替你著想。」啟棠搖搖頭說。
曉青氣炸了,她根本不要他的假仁假義。
「我不要你的假好心!」進屋後她第一次對他說話,「我不在乎你住多久,只要別讓我看見就好!」
她說完轉頭就走,他的聲音在後面響起,很平穩︰「放心,我不會住太久,而且也不會讓你看到的。」
她停了一下,咬咬牙便沖到她二樓的房間。
太可惡了!她本來以為他是藉研習之名,來乞求她的原諒,少不了低聲下氣和陪笑臉,她正可好好再出未消的氣;沒想到他還有臉擺臭架子,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模樣,倒把她比成孔子筆下難養的女子了!
她生氣地洗澡、洗臉、看書、上床。
臨睡前,郁青探個頭進來問︰「要不要談一談?」
「不要!」曉青把棉被蒙在頭上。
擺暗中,月的光網像一層輕霧。她可以听見比平常多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傳向三樓。
她仔細聆听。聖平來打擾她的生活,令她怒不可抑;他沒有百般殷勤,希望重修舊好,令她不解;他那冷靜無所謂的態度,令她心煩;然而在她內心一角,又止不住為他的來到而雀躍!
在百味雜陳中,她極不安穩的度過一夜。
樓下的老爺鐘敲兩響,繞過曲折的空間隱約傳來。窗外的星星灼灼地亮著,月卻有些淡了。此情此景很像那首「楓橋夜泊」的詩︰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泵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小樓如同客船,老爺鐘聲如同古寺鐘鳴,只是曉青比對愁眠更糟糕,她已在房間里坐立不安兩個小時,地毯快被她磨出洞,窗簾也快被她扯斷了。
聖平竟還沒回家!他從來沒有那麼晚歸,到底是什麼事耽擱了他?
她沒有他實驗室的電話,以他們之間的相處情形,他也不可能打電話回來報備。
這一個月,聖平謹守他第一天的承諾,完全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連她要表現一下「形同陌路」的機會都沒有。
他總在她起床前就到醫院去,不到最後一班電車絕不回來。她也總要等到他進門,才能安心睡覺。
但自從他拿到加州駕照後,她的睡眠時間大亂。他一開車上班,就不可能如電車般準時,而且一次比一次晚,常常等到他激活車庫的聲音傳來時,她已撐得昏頭腦脹了,而今天是最晚的一次。
他有可能實驗做得欲罷不能;但也有可能在停車場被人搶;或者在馬路上被人追殺;或者太累了撞到電線桿……。總之,她腦子里一直浮現他躺在血泊中,孤立無援加痛苦等死的畫面。
這些想象令她無法呼吸!
他難道沒听過黑夜的城市是罪犯和流浪漢的天下嗎?
她又慌又氣,他避她如蛇蠍,卻不懂得避開危險,若他有個什麼意外,她該怎麼辦?
夜實在太深了,曉青過了漫長的一天,身心倦極,她忍不住歪在床頭打了個盹。
突然鐘敲四聲驚醒了她。她的第一個念頭是聖平回來沒有?也許他已經在他房里呼呼大睡了。
她站了起來,差點撞倒台燈。不行,她必須到三樓去確定一下,萬一他不在,就得叫天宇找人了。
三樓有四間客房,聖平住最右邊,門輕掩著。她在微弱的燈光下小心爬著沒有欄桿的樓梯,拖鞋還掉了一只。
她慢慢推開門,房內一面漆黑,她借著天光,努力想看清床上是否有人。驀地,兩只手臂後面箝住她,她本能地尖叫,又馬上被捂住嘴,力道之猛,害她差點失去重心。
差不多在同時,她就知道那是聖平。一時又放心又生氣,用力地往他的手咬下去。
「搞什麼鬼?!」他放開她,小聲抱怨︰「你三更半夜不睡覺,跑上來做什麼?害我以為是小偷!」
「你呢?三更半夜在外面游蕩,又干了什麼好事?」她口氣很沖。
「我在做實驗呀!」他一邊說,一邊關上房門。
「你干嘛關門?」她緊張地問。
「難道你要把天宇和郁青吵醒嗎?」他反問︰「如果他們發現你清晨四點多在我房里,會怎麼想?」
她立即感受到此刻曖昧的狀況,不禁臉紅起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故做嚴肅地說︰「我怎麼沒听到你開車庫的聲音?」
「三點左右。」他開了一盞桌燈,「我怕吵到你們,所以把車停在馬路邊上。」
難怪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小小的燈光已足夠讓她看清他的表情,盡避他的語調平穩正經,卻是一臉的促狹笑容。為怕他看穿她等了一夜的焦慮和憔悴,她忙走向門口,準備離去。
「曉青,你在等我的門,對不對?」他叫住她說。
「鬼才等你!」她馬上否認,「我只是常被車庫的激活聲嚇醒,所以麻煩你以後盡量在十二點前回來,可以嗎?」
他揚揚眉,似笑非笑地說︰「當然可以,誰教我寄人籬下呢?!」
她瞪他一眼,往門外走。走到樓梯的一半,他又叫住她。
「晚安,曉青。不,應該說早安!」他輕聲說。
他的聲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及感情,令她心頭一震,另一只拖鞋也從樓梯邊緣掉下去。
天!她太需要睡眠了。但她必須到一樓撿回拖鞋,免得明天郁青和天字會起疑心。
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至少聖平安全回家了。
考完期中考,為了慶祝,郁青和曉青姊妹倆大展身手,下廚做了幾道拿手好菜,弄得滿屋子香味四溢。
郁青和天宇在那兒享受佳肴,卿卿我我的你一口我一口時,她卻掂記著聖平。
從那夜起,他都在十二點以前回來,不再使她操心。但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三餐不見人,衣服也在星期六早上她去中文學校帶舞蹈課時才洗。
這樣的刻意回避又教她不高興。那晚她上樓去「查房」,不就表明她沒有那麼記恨了,他為什麼不趁機調整一下兩人的關系?何苦還如此緊張,難道又要她放棄矜持,一步步教他嗎?
必憶從前,她是多麼辛苦又特意地闖進他的生活里,還差點走向地毯的另一端。她愛他,卻也沒看過感覺那麼遲鈍的男人,虧他智商超高,偏都裝到腦袋的另一邊。活該他追不到任何一個女孩,甚至連她這「方便」老婆都保留不住。
結果他一點教訓也沒得到,還是耶副德行,難怪會和海成說出那番話,希望他真正愛的女人會把他整得七葷八素,他就明白她的好處了。
叭了一口魚翅羹,她又想聖平三餐都吃什麼呢?天天漢堡、馬鈴薯、炸雞,肯定會水土不服;加上夜以繼日的工作,怎麼吃得消?
「嗨,那麼早回來,一塊吃吧!」天宇忽然往她身後招呼。
曉青回頭看是聖平,他一副神采奕奕。他要坐下吃,她絕不會反對。
聖平自從幫天宇介紹一位學民謠及藍調的小提琴手後,兩人就稱兄道弟起來。
「不了!」聖平說︰「我訂好房子,今晚就可以搬過去。」
曉青的碗差一點打翻!
「你真的要住扒瑞那里?」天宇一臉驚疑。
「是呀!有什麼不好?我去整理了,待會還得請你幫忙!」他對兩個女生點個頭就上樓。
懊哇!他以為這是旅館,愛來就來,愛走就走嗎?
「媽呀,那房子亂恐怖的,活像一九0七年舊金山大地震後就沒整修過。味道有如百年墓穴,養了百年鼠、千年貓,地板屋頂都吱吱叫。」天宇繪形繪影,「我看到它就想到鬧鬼的歌劇院後台。對,就是耶出‘歌劇魅影’。」
曉青的心涼了一半。
「最主要那個蓋瑞是個同性戀者。」天宇繼續說︰「我不是有什麼偏見,只是蓋瑞一直對東方美男子很有興趣,我怕到時候聖平就成了戴耳環的同志了!」
天宇一向喜歡逗趣夸張,曉青卻笑不出來,一顆心直往下墜。
「那你去叫他別搬嘛!」曉青急忙說。
「他搬家都是為了你,只有你能叫他留下來。」天宇閑閑說。
「郁青!」她轉而求姊姊。
「我看他只會听你的。」郁青說。
曉青左右為難,然後把心一橫,有什麼好怕?她又不是沒有主動過。
她很辛苦地爬上三樓,到了聖平的房間,他正把一些衣物收到床上的大皮箱里。
他看她一眼,帶著疑問的表情。
「我不準你搬走!」她把頭抬得高高的。
「不準?」他更莫名其妙,「我一直以為這是你的希望呢!」
「你遵守房客的規矩,我為什麼要趕你走?」她再強調說︰「況且你真搬走了,我老爸怪罪下來,搞不好連下個月生活費都不寄了,你豈不害到我?!」
「有這麼嚴重嗎?」他坐下來沉思,「但我在這里不太自由,總是動輒得咎,怕你不開心,不如到外面住,我會向你父親解釋的。」
說他鈍,他又機靈,還敢和她討價還價。
「我可不想為這件事去惹他生氣。」她說︰「以後你不必避著我,隨你回來吃飯看電視都可以,我會視而不見,你滿意了嗎?」
「我不要視而不見。」他立刻說︰「我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周聖平,你可別得寸進尺!」她叫著。
「我不是得寸進尺。」他的臉突然變成很認真︰「這幾個月我們誤會未清,我一直很不好受。不僅是我和海成的對話,還有我們彼此間的氣話,你不是寵壞的千金小姐,我也不是專追院長女兒的登徒子,何必要彼此傷害呢?」
「什麼彼此傷害?你周大醫師是銅牆鐵壁,我哪動得了你一根寒毛,只有你傷我的份而已!」她寒著臉說。
「是嗎?」他不贊同地說︰「是誰先開始想當朋友的?又是誰天天往我公寓跑,把我家當她家?高興時找我當男朋友,不高興就一腳把我踢開,我覺得自己像個被操縱的木偶!」
她沒想到他會反咬她一口,忿忿反駁︰「是誰說我不用花心思?是誰說我訓練良好?是誰說我方便?我才是真正的木偶!」
「這就是我要強調的。每個人看事情的角度都不同。」他不受她怒氣的影響︰「男女差異猶大。你沒听科學家最新的發現嗎?處理情緒感覺時,男人偏向爬蟲類,女人偏向靈長類。所以女人心思好幾彎時,男人還在原地打轉。我在和海成談感情時,我是一頭混亂,于是光顧著推理。就好象在決定病人要不要動手術,我們一個個理由分析,分析結果是冷的、數據化的,但真實情況又不同,還有病人的感覺要考慮。因此我說的那些話只是事情的表象,並不代表我的心意,你懂嗎?」
她會懂才怪!什麼爬蟲、靈長、推理、手術、病人……,這和他們的事有何關系?
她第一次覺得他們真像大海和小剝,無法交流。她愣了半天,忽然看見他桌上擺著她送他的舒伯特cD,恍若找到救星般說︰「你還留著我的東西做什麼?你媽說你不願意還。」
「因為我舍不得呀!」他干脆說。
「難道你不怕你真正愛的人會生氣嗎?」她回他。
「曉青,你怎麼老提一些不存在的人呢?」他的臉色又不好了,「現在你就像在我心上的一根刺,擋在那里,我還能愛任何人嗎?」
他知道他在說什麼嗎?不!他很顯然不明白!但她絕對喜歡當他永遠除不掉的心頭刺。幾個月來她的心情從未如此舒爽過,但她仍板著臉說︰「好,我答應你,我們還是朋友。」
「什麼?」他訝異地問,弄不清她的反復無常。
「反正你不許搬就對了!」她說。
才踏出聖平的房間,就看見天宇拉著郁青的手貼在樓梯的牆壁往上觀望。
「你們在偷听嗎?」曉青責問。
「我們只是擔心你們吵得太厲害了,聖平會被推下樓。」天宇嘻皮笑臉地說。
「胡說八道!」郁青輕斥他,「我們來請二位吃飯的,菜都涼了。」
「我也受邀請了嗎?」聖平的聲音由她身後傳來。
「當然。」郁青笑著說。
「太好了,我想念中國食物快想瘋了。光聞味道,就教我垂涎三尺。」他跨出兩步,又回頭問曉青,「可以嗎?」
「愛吃就去吃。」她丟出一句。
「哇,太好了,咱們開啤酒慶祝,從此西線無戰事。」天宇擺出舞台劇的姿勢,向聖平眨眨眼說。
看著聖平大坑阡頤,彷佛是被虐待很久的饑民,曉青忍不住有一種滿足,和他做朋友是比當敵人愉坑つ了。
出國以來,她終于能擺月兌內心的陰霾。無論她和聖平有沒有未來,她都該為自己而活,就像以往快樂無憂的曉青,只不過她不會在逃障中渾渾沌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