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上眉梢 第三章
這日,天還未亮,甄氏一如以往地起床做糕點,預備拿到市場去賣。
她是個三十出頭的婦人,穿著一襲灰藍的半臂襦衣與長裙,發絲以藍布包起綰在腦後,臉頰旁散落了因勞動而汗濕的幾綹發絲,臉蛋瘦削,膚色微黃,因長年勞累而顯得憔悴。
一切準備妥當後,天也泛白了,她推開布簾,走到房里搖醒熟睡的女兒。
喜樂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打了個大大地呵欠。「娘!」
「桌上有粥跟醬菜,餓了就去吃。」她撥了撥女兒額上的劉海。「還有,桌上有娘煎的面餅,中午才能拿來吃,知道嗎?」
「嗯。」她睡眼惺忪地又要睡去。
「要看著弟弟,別讓他亂跑。」她囑咐著。
「嗯。」她閉上眼。
「今天別去看姐姐了,乖乖待在家里。」昨天在隋府發生的事,喜樂回來時都告訴她了,女兒說得氣憤,可她卻听得心驚膽跳。
裴煥在開封城內是個有頭有臉的地紳,但名聲卻不怎麼好,是個有仇必報、心胸狹隘、錙銖必較的奸商。如今喜樂得罪了他一雙兒女,他不知會怎麼對付她?只希望他念在小阿子之間玩耍嬉鬧,難免失了分寸上,不與他們計較。
「為什麼不能去找姐姐?」喜樂總算清醒了些。
「你姐姐現在是別人府上的奴婢,萬般都由不得自己,什麼都得听主子的,日子一定很難熬,咱們就別去添她的麻煩了。」她喟嘆了一口氣,想起苦命的女兒,不由濕了雙眼。
「可是,姐姐很高興看到我跟阿慶……」她急急地說道。
「喜樂!」甄氏打斷她的話語。「你還這麼小,有些事就算娘說了,你也听不懂。」她又嘆口氣,「你要知道,隋府是個大戶人家,他們來往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昨天你踫到的那個裴小姐也是,咱們是窮苦人家,沒錢沒勢,什麼都得忍氣吞聲,若是不小心得罪了高官貴族,人家要斷咱們的生路是輕而易舉的事,可咱們卻拿人家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你明不明白?」
她憂心喜樂若是又不小心得罪了哪戶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那可如何是好?
喜樂困惑地搖頭。「不明白,娘,什麼是‘生路’?」
「就是讓咱們一家人沒辦法過日子。」見女兒仍是一臉茫然,她解釋得更淺顯,「咱們會沒飯吃的。」
喜樂皺著眉,沒飯吃?「他們為什麼這麼壞?」她氣憤得就要坐起,想與人拼命。
甄氏讓女兒逗笑。「喜樂,別這麼大聲,會把弟弟吵起來。」
她兩個女兒的個性是這麼的截然不同,喜福貼心懂事,什麼事都不用她擔心,
可喜樂就不一樣,她像她爹,沖動火爆,見了不平事就要管,也因為這個性子,她那口子去當了捕快,可最後……最後……
「娘,你怎麼哭了?」喜樂不安地問。
甄氏吸吸鼻子。「沒什麼。」她擦干眼淚,丈夫過世那陣子,她根本不知怎麼應付喜樂跟喜慶一連串的問題,這話題自然是能避就避。
「好了,娘得去市場,你听娘的話,今兒個別去找姐姐。」除了不想喜樂再惹出什麼麻煩外,她也不想喜福在隋府的日子難過,畢竟她已是人家的奴婢,怎好三番四次上門去找她?
雖說二少爺好心幫著他們,可總不好這樣添人麻煩,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的規矩,他們也得顧著。
「可是……」
「喜樂,你要听娘的話。」她模模女兒的額際。
「哦!」喜樂看著母親,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這才乖,好了,睡吧!」她替她蓋好被子,心頭的一塊大石這才放下,只要喜樂乖乖在家,就沒什麼好擔心了。
上午,喜樂和弟弟打陀螺、跳格子,兩個人玩得很高興,中午吃過飯,又玩了一會兒,喜樂便哄著弟弟睡覺。等他入睡後,她才打著呵欠跑到隋府後門敲了敲,卻沒人來應,于是她便坐在那兒枯等著。
可沒多久,她的眼皮開始變得沉重,于是靠著門板便打起盹來。
一刻鐘後,隋曜衡打開木門,喜樂毫無防備地順勢往後倒,摔進門里頭。
「啊——」喜樂痛醒,手模著頭哀叫出聲。
他低頭看著她糾結的五官,而後哈哈大笑起來。
「喜樂,為什麼靠著門板?」他彎身拉起她,笑著說道︰「再摔幾次,你就變呆子了。」
喜樂眼眶含著淚,抗議道︰「我不是呆子。」她揉著後腦勺,眉毛幾乎打成結。「好痛喔!」他淺笑著模模她的頭。「好像腫起來了,我拿藥給你擦。」
喜樂搖搖頭。「娘……娘說我今天不能去找姐姐,所以我不進去了。」
「為什麼?」他詫異地問。
「不知道。」她的頭好痛,她要回家睡覺。「你告訴姐姐我今天不能去看她,明天再去。」
他抓住轉身要走的喜樂。「等一下,我娘想見你。」
喜樂眨眨眼,想著那個漂亮的夫人。「你娘要看我?」她露出微笑,滿臉興奮。「好啊!你娘像仙女一樣,像那個……畫里的人。」雖然不能去看姐姐,不過去看漂亮的夫人也很好。
隋曜衡正要說話,忽地一連串的驚叫聲傳來。
「喜樂,喜樂,喜樂啊——」
喜樂听見鄒大娘的聲音,連忙跑出隋府後門。
「什麼……」喜樂話還未說完,已讓鄒大娘抓住。
她是個四十出頭的婦人,身材瘦癟,臉部微黑,綰在腦後的發絲因方才的奔跑而落下些許。「喜樂,快,快去找你姐姐。」她神色惶恐,仿佛大難臨頭般。「發生什麼事了?」隋曜衡也跨出後門。
鄒大娘望向他。「你是……隋府的公子?」
隋曜衡點頭。
鄒大娘仿若得到救星般,急促道︰「喜福……喜福在您府上,能不能讓她出來一會兒,我有急事要告訴她……」
「到底什麼事?」隋曜衡打斷她的話,這人說了半天也不說重點。
鄒大娘慌亂道︰「她……她娘讓人抓進官府里去了!」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很快地在隋府駱管家的探听下弄了清楚,原來是一婦人吃了甄氏的糕餅肚子疼,遂一狀告到了官府。
甄氏剛開始是一臉茫然,她不相信竟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雖說她賣糕餅不過一個多月,可從沒有客人吃了不對勁,只有這婦人口口聲聲說她鬧肚子,硬是要推官將她打入牢里,以示懲戒。
她不知該怎麼辦?心里直想著她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出事,否則她一雙兒女怎麼辦?幸好丈夫的舊識在衙中任職書吏,一再保證她會沒事,她才勉強安下一顆心。
丙然沒多久她便獲判無罪,原以為是丈夫的舊識袁榮幫忙,後來她才知是隋夫人也曾派人來了解情況,因與府尹有些交情,況且她的案子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案件,遂很快地做出了判決。
她听了後萬分感激,還親自登門謝過隋夫人。知道隋夫人很喜歡喜樂,希望她能每天去府里看她,甄氏自是點頭應允,她每逃詡感謝老天爺能讓他們一家子遇上隋夫人,若不是她,真不知自己能否獲判無罪呢!
雖說她問心無愧,可那婦人像是存心要陷她入獄似的,一口咬定就是她賣的糕餅讓她鬧肚子。這根本是誣陷,別人吃了都沒事,為何獨獨她有事?而且,當她瞧見隋府的人出面時,又急急改口說是她弄錯了,很明顯的,這分明是針對她來的。
可到現在她還是弄不清楚是為什麼!不過算了,她也不想追究,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她不希冀什麼。
包何況她現在還因禍得福,隋夫人替她在自家的染坊安插了個工作,免去她在市場奔波勞碌,她感激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不斷地點頭道謝。
雖然她那口子過去了,可有袁榮和現在的夫人幫她,日子倒也還過得下去。
原本袁榮是想替她要回喜福——當初他知道她將喜福賣到隋府時,還氣她為什麼有困難不說,可一來是木已成舟,再者隋府的人都挺好,喜福在那兒該也不會吃苦才是。
而當她到染坊工作時,喜樂就帶著弟弟到隋府玩耍,兩人每逃詡高高興興的,尤其是喜樂,最愛新奇的事,前兩天她還說二少爺要教她打拳,她興奮地跳來跳去,說長大後要抓壞人。
听見這話,她是又高興又感傷,這孩子實在太像她爹了,可她是個女孩子家,哪能像男人一樣耍刀弄槍?只是她又不好意思掃了二少爺的興致,只能由得他們倆了。
隋府三個兄弟中,她最喜歡二少爺,人親切又笑容滿面,她看得出喜樂這孩子也喜歡他,整天回來淨是二少爺長二少爺短的,這情形讓她這個做娘的又不免操心,兩小無猜是好事,可長大了怎麼辦?
隋府畢竟是富貴人家,兩家的身世是天差地遠,這——唉!她在胡思亂想什麼?甄氏搖搖頭,望了眼蔚藍天空,不曉得他們姐弟倆現在在做什麼?
「喂,發什麼呆?」叫喚聲拉回甄氏的思緒。
她說了聲對不起,連忙將心思放在絲布上,專心染色。
而這時,喜樂坐在隋夫人房里,高興地吃著糖,滿臉笑意。
酈嫣看著她,淺笑道︰「好吃嗎?」
「好吃。」喜樂的雙腳在椅下前後擺動,雙眼笑眯成縫,因為二少爺在書房上課,所以,她在這兒陪夫人說話,等會兒二少爺說要教她打拳。
喜慶坐在她身邊,也點了點頭。「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酈嫣笑著說,才說完話,卻不住地咳了幾聲。
「夫人。」喜樂立刻跳下椅,跑到臥榻上拍著她的背。「好一點了嗎?」
酈嫣斜靠著臥榻,正欲說話,就見紫心端了湯藥進房。
「喜樂,怎麼可以爬到臥榻上?還不下來。」紫心斂起柳眉。
「沒關系。」酈嫣拉著喜樂的手坐在她身邊。
「該吃藥了,夫人。」紫心將湯藥端到臥榻上的幾案。
「夫人,你的病什麼時候好?」喜樂仰頭問,每回見了夫人她都在吃藥。
「我也很想知道。」她笑著模模她的頭。「可是沒人能告訴我。」
她身子骨本就不好,這幾年又更弱了些,大夫說她肝不好、氣血虛,人容易疲倦,可吃了這麼多年藥,還不是老樣子,沒什麼進展。
「夫人,藥要趁熱喝。」紫心一臉憂心的叮嚀。
「先擱著,沒關系……」
「誰說沒關系?」低沉的嗓音陡地響起。
「老爺。」紫心福了福身子。
喜樂望向門口,是老爺,她立刻跳下床,朗聲道︰「老爺好。」
喜慶也急忙跳下椅子,還差點摔倒在地上。「老爺好。」
隋稷侖走進,冷淡而嚴肅地點個頭。「都出去。」
「你別嚇了孩子。」酈嫣朝丈夫搖頭。「這麼凶,人家可會被你嚇破膽。」
隋稷侖在望向妻子時,眼神立即變得溫柔,他走到她身邊坐下,端起湯碗。「先把藥喝了。」他放柔聲調。
「你就會盯我吃藥。」她微微抱怨。
紫心伸手示意喜樂和喜慶一起出去。
喜樂邊走邊回頭,瞧著本來一臉可怕的老爺哄著夫人喝藥,他的聲音好溫柔,像風吹在臉上一樣的舒服。
她在紫心姐姐關上門的剎那瞧見老爺親了夫人,她看得睜大了眼,貼在門板上,想看個清楚。「你在做什麼?」紫心將她拉開,好關緊門。
「老爺……老爺親夫人這里!」喜樂大驚小敝地指著自己的嘴。
她的話讓紫心躁紅了臉。「女孩子家怎麼能說這種話?」她拖著她到園子。
「我小的時候,阿爹也親我,可他親我這里。」喜樂指著臉頰。「阿爹說我是最可愛的女兒,那……老爺怎麼親夫人……」
「喜樂!」紫心微嗔。「這羞人的事不能到處說。」
「羞人?」喜樂一臉茫然。「是羞羞羞嗎?」她以手指輕刮自己的臉。
「對。」紫心敷衍道,連忙轉移話題。「好了,你們坐在亭子里,別亂跑,我去拿糕點給你們吃。」
不待喜樂再問出讓人難以啟口的問題,她急忙往廚房走去。
「羞羞羞?」喜樂邊思考邊抱著弟弟坐到石椅上去。「為什麼親嘴嘴是羞羞羞?」
「羞羞羞。」喜慶叫著刮姐姐的臉。
「你羞羞羞。」喜樂立刻反駁。
兩人輪流叫囂著,直到一個聲音突然插入。
「你們在干嘛?」
「二少爺。」喜樂跑到他面前,笑問︰「你背完書了?」
隋曜衡頷首,一邊活動筋骨。「都快無聊死了,你們剛剛在吵什麼?」還是待在外頭比關在屋里讓人舒服。
「羞羞羞。」喜慶轉頭對喜樂叫,一說完,便咯咯笑個不停。
「什麼羞羞羞?」隋曜衡好奇地問。
「你爹親你娘這里。」她指著嘴巴。「紫心姐姐說羞羞羞。」
隋曜衡促狹道︰「哦∼∼你偷看。」
「沒有,我沒有偷看。」她辯解。「那……那個我轉頭不小心看到的。只是,為什麼你爹要親你娘的嘴?」她一臉好奇。
他不答反問︰「你說呢?」
喜樂皺著眉,深思起來。
「想到了嗎?」他蹲子,笑眼見她的眉毛又擰成一團,他抬手以食指推了推她的濃眉,覺得很好玩。
「為什麼呢?」喜樂仍是不解,以前她也沒見過阿爹親阿娘的嘴。
「想不清楚?」他抓起她的辮子刷她的臉。
「啊——」喜樂叫著。「很癢。」她抓抓臉。
隋曜衡笑著說︰「喜樂,你是不是胖了一點?」他戳了下她的腮幫子,很有彈性,比剛開始見到她時圓潤許多。
「不是。」她搖頭。「娘說我要長高了,我的袖子還少了一寸。」她笑得很開心。
「是胖了。」他捏了下她的臉。「胖一點才好看。」
一定是這陣子她每天來府里吃糕餅,所以整張臉都圓了。
「好看?」喜樂轉了一下骨碌碌的雙眼。「真的嗎?」她有些不好意思,從來沒人說她好看,爹說她可愛,娘說她好動,可沒人說她好看。
她靦腆的模樣讓隋曜衡大笑出聲。
「啊,你騙我——」她生氣地打他。
「不是!我沒騙你。」他抓住她的手。
喜樂又笑顏逐開。「你也很好看。」她不忘回以贊美。
「是嗎?」他忍住笑。「好了,不是要打拳?」
她認真地點頭。「我要打壞人。」她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說。
他開朗大笑。「你的志氣可不小嘛!」
她也笑了。「二少爺,等會兒我們去看荷花好不好?那兒的荷花很漂亮,白白淨淨的。」喜樂指著石子路蜿蜒的另一邊,前幾天姐姐帶她去看花,她很喜歡,姐姐說那是老爺和夫人最喜歡的地方。
「如果你認真練拳,我就帶你去。」他開出條件。
喜樂用力點頭。
「少爺。」紫心捧著糕點和茶水出現,在瞧見隋曜衡時福了子。
「啊——」喜慶高興地拍著雙手。
紫心放下盤子。「小的不打擾了。」她轉身欲退。
「謝謝。」喜樂大叫一聲,跑到亭子里拿了兩塊餅。
紫心點個頭,這才離開。
「阿慶,不可以吃太多,晚上會吃不下飯。」喜樂叮嚀弟弟,然後跑到隋曜衡面前。「給你,不甜的。」
他原要開口說不用了,後來心念一轉,含笑道︰「好吧!就當作拜師禮。」他伸手接過。
「什麼拜師禮?」她一臉茫然。
「你跟我學拳法,所以我就是你的師父。」他解釋,心里想著當師父听起來還滿威風的,感覺挺不錯。
「師父?」喜樂皺眉。「你不是二少爺嗎?」他怎麼有那麼多稱呼?
他莞爾道︰「唉,喜樂,你真是有點笨哪!」
「我不笨。」她生氣地雙手擦腰。
她氣鼓鼓的模樣,讓他發笑。「師父也是一種稱呼,不過算了,你的小腦袋瓜一定會搞混,你還是叫我二少爺就行了。」
他吃口糕餅,又繼續道︰「拳分內家拳跟外家拳,我教你內家拳,它講氣跟打點,主靜、主柔。」「那你呢?你學什麼,我要跟你一樣。」她也吃口餅。
他笑道︰「我啊?我學得可多了,如果你好好學,我再教你別的,或許練個劍也可以。」
「好啊、好啊!」她高興地拍手。「你會很多嗎?是誰教你的?」
「我爹跟駱管家教的。」雖然他的功夫還不到家,不過教她倒是綽綽有余。
提到他爹,她就想起方才的事。「你還沒告訴我,你爹親你娘的事。」
他嘆口氣。「這麼簡單你也想不通,那是對喜歡的人才會做的事。」
「這我知道。」她不服氣地說。「可是爹只親我的臉。」
他又嘆口氣。「唉!孺子不可教也。」他故意學夫子一般地搖頭。「長大了你就懂了。」
「我已經長大了。」她大喊,嘴中的餅屑噴了出來。
他大笑。「你這叫長大?吃東西還吃不好。」他拍拍她的頭。「那我不是變老公公了。」
喜樂嘟著嘴,不高興地看著他。
他莞爾道︰「反正你記住了,那是對很喜歡很喜歡的人才會做的事就對了。」
喜樂偏頭想。「你爹好凶,可是他對你娘很好。」她想著老爺對夫人說話的樣子,就像她喜歡的東西,她會很寶貝的把它收起來那樣珍惜。
「爹對娘最好了。」他將剩下的餅給她。「你吃吧!」他不喜歡甜品。
喜樂雙眼滿是興奮地說︰「最好的?那我也要。」以後她也要有對她很好很好的相公,想到這兒,她的雙眼眯成了縫,整張臉淨是燦爛的笑容。
隋曜衡看她笑成這樣,也笑出聲,她真是容易看透啊!
自此以後,喜樂天天跟隋曜衡學打拳,在她八歲那年,隋夫人希望她跟姐姐及弟弟一起識字念書,所以她也跟著念了幾年。
可其實她心里是不喜歡念書的!待在書房里好無聊,可是娘同她說,這是難得的機會,有些人連識字的機會都沒有,要她好好珍惜,所以,雖然她不願意,可還是乖乖地學著,因為她也不知怎麼拒絕夫人的好意。
就這樣,又過了三年,在她十一歲之際,發生了一件令她傷心欲絕的事,隋夫人過世了!
罷開始听到這件事時,她是壓根兒都不信的,雖然知道夫人這兩、三年來身體愈來愈差,尤其是這一年,她病得很嚴重,可是……她還是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夫人這麼的好,怎麼會……
懊人應該有好報的,不是嗎?
「喜樂、阿慶,待會兒在靈堂前要乖乖的,不要多話……知道嗎?」甄氏哽咽道,以帕子拭去眼角不斷泛出的淚水。「怎麼會這樣?夫人……怎麼會……」喜樂讓母親拉著手,腦袋渾渾噩噩的,什麼也無法想,直到來到了夫人靈前,見著滿室的白,她才回想起自己年幼時似乎也見過這樣一幕,是爹去世的時候……
那時也是一屋子的雪白,六歲的她覺得困惑,不懂父親為什麼要離開他們?娘說爹再也不會回來,她不明白,如今,她卻懂得了。
行過禮,上過香,她呆立在一旁,看著廳堂絡繹不絕的賓客,心理更是模不著邊際,下意識地,她望向二少爺,而後眨了眨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因為有兩個二少爺,後來她才猛地記起,另一個是大少爺啊!她怎麼忘了呢?
可現在感覺上卻仿佛有兩個大少爺,因為兩個人都沒有笑容,表情疏離而冷漠,以前她都是靠笑容來分辨兩人,如今沒了笑意,她頓時產生了混淆。
她眨眨眼,她必須分辨出來……
「喜樂,沒事吧?」
這熟悉的軟語,讓喜樂猛地回頭。「姐姐——」她張大眼,而後抱住她。「姐姐——」淚水忽地涌了上來。
「怎麼在發呆?」喜福溫柔地問。
喜樂難過的哭泣出聲。「姐姐,夫人……」
喜福嘆口氣,撫著妹妹的發。「到里頭坐吧!」外頭都是賓客,說話不方便。
她帶著妹妹走出大廳,步上廊廡。
喜樂吸吸鼻子。「娘跟阿慶呢?」她轉頭尋找。
「方才我問過娘了,她說她要在外頭陪夫人,今天是出殯的日子,娘想多陪夫人一會兒。」
喜福又嘆了一口氣,神色哀戚。
「夫人怎麼會死了?」雖然夫人已去世十幾天,可喜樂至今還是不信。「隋府是大戶人家,他們有錢,有錢就能請大夫、吃很好很好的藥,然後……然後病就會好了。」她直掉淚,聲音含糊不清。
「夫人走了,大家都不信……」喜福的眼眶也泛出淚,她深吸口氣,控制自己。
「喜福——喜福——」忽然一個人自前廳奔到廊上大叫,聲音有著怒氣及惶恐。
「三少爺。」喜福連忙上前。「怎麼了?」
「你為什麼亂跑?」他朝她大叫,雙手抓著她的雙臂。
「你為什麼又罵我姐姐?」喜樂對他叫囂,雖然他是隋府的三少爺,可她從來不怕他,因為他從以前就對姐姐很凶,她根本不給他好臉色看。
十三歲的隋曜琰,身高已跟喜福一樣,足足比喜樂高了一顆頭,可她還是沒半點畏懼,在喜樂心中,他是個壞脾氣、暴躁、討人厭的公子哥兒。
「你滾開!」隋曜琰怒吼。「我要人把你轟出去。」
「你——」
「喜樂!」喜福以眼神制止妹妹,面對陪曜琰問︰「少爺找奴婢什麼事?」
「我不想待在前廳,我要回房。」他拉著喜福的手就要走。
喜樂本想替姐姐說話,可是當她瞧見三少爺泛紅的眼眶時,她的話卻仿若堵在了喉嚨,今天是夫人出殯的日子,三少爺一定很難過……算了,她突然失去與他爭吵的興致。
喜福在走了幾步後,忽然轉過頭,對妹妹說道︰「去跟二少爺說說話吧!」
喜福還沒應聲,已听得三少爺對姐姐吼著︰「為什麼提二哥?」
她沒听見姐姐說了什麼,不過姐姐的話似乎讓三少爺靜了下來。
喜樂只是呆站在原地,腦中忽地想起夫人說過的話。
那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夫人,因為老爺不要任何人打擾夫人的休養,所以她就沒再見過夫人。
最後一次見到夫人時,夫人對她說了些話,她有牢牢的記在心中,夫人告訴她三少爺雖然對姐姐大聲吼叫,可那是在乎,不是討厭,也不是不耐煩,她不懂,但方才見三少爺那麼焦急的喊姐姐,她似乎……有那麼一點點明白了。
她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陡地一聲咆哮使她回神,是從大廳傳來的。
她跑進大廳,只見廳堂上亂成一片。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听到有人在嘶吼——
「為什麼騙我?為什麼騙我——」是老爺的聲音。
喜樂愕然,見到好多人拉著老爺,想把他拉離夫人的棺木旁,她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老爺嘶啞聲音中含著的傷痛令人忐忑不安,她從沒見過老爺這麼大聲對夫人說過話,他總是輕聲細語。
她看著廳堂烘亂一片,忽地覺得喘不過氣來。她轉身跑了出去,腳步不曾停歇,只是一直跑著,直到她來到夫人的房前。
她喘著氣推開門,嚷著︰「夫人,夫人——」屋里的擺設沒有變,她甚至可以聞到夫人身上特有的香氣,她跑進內室,沖到床前。「夫人——我是喜樂,我來看你了,我……」
她大聲喘息,直盯著床畔,卻沒听到夫人微笑地對她說︰「喜樂,你來了?」
她瞪視著空床,忽地放聲大哭,她撲到床上,淚水直流。
不知過了多久,她哭得累了,不斷地抽噎。
突然,她感覺有人輕模她的頭,是夫人,
她猛地轉過身,叫著︰「夫人!」
「娘已經過世了。」隋曜衡在她身邊坐下,一臉疲憊。
她撲到他身上,又開始大哭。「夫人……不見了……」
隋曜衡看著她,而後伸手環住她的身子,輕撫她的背,未置一詞。
喜樂摟著他的頸項,抽答地說︰「我……我帶了東西要給夫人……」她吸著鼻子,從衣服內抽出帕子。「是我最喜歡的東西,我……一直放在盒子里……沒有………拿出來用過……」
隋曜衡低頭瞧著她手上的粉色手絹,看得出是塊上好的帕子,布面光滑,上頭繡著喜鵲與梅樹,有喜上眉梢之意。
隨即他發現這塊手巾是非常高級的綾絹,該是河北所產,取名為「精絹」,它的特點是正反面光滑一致,不過,這手絹用了兩塊精絹交疊,縫其四邊而成,與一般手巾不同。平常的帕子只用單一布料,這絹子有點奇怪……
喜樂又是怎麼會有這種東西?這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這是一個姐姐給我的,我都舍不得用,本來要送給你娘,要她……快點好起來,可是……」
她又開始哭泣,緊勾著他的脖子,淚水沾濕了他的頸項。
他沒有說話,只是眉頭深鎖地抱著她。
喜樂又哭了一會兒,才抬頭看他。「你怎麼都不說話?」
他嘆了口氣。「說什麼?」
「你不說話就變成大少爺了。」她搖頭。「我不喜歡你變大少爺,那樣我都分不清了。」
她的話語讓他微微牽動嘴角。「這麼久了你還分不清。」他抓著她的辮子輕刷她的臉。「看來你沒變聰明。」
喜樂皺起眉頭。「才不是,接近的時候我就知道。」
「是嗎?」他慢慢扯出一抹淺笑。
她鄭重其事地點頭,而後深深地在他頸間吸一口氣。「是二少爺的味道。」她綻出笑容。「我知道你是二少爺。」
他伸手拂開她額上的劉海,原來她是用味道分辨。「如果我放顆大蒜在身上,你是不是就分不清了?」
喜樂不解。「你為什麼要放大蒜?很臭的。」
他莞爾一笑,她凡事當真的性格絲毫沒有因為歲月而改變。
見她以袖子拭淚,他挑眉道︰「怎麼不用手絹擦?」
她小心翼翼地摺懊帕子。「我舍不得用。」
他搖搖頭,取下她手上的帕子。「東西本來就是要拿來用的。」他拭過她臉頰上殘留的淚痕。
「可是,用了就會髒。」她皺著眉。「髒了就要洗,那……那洗了就會舊。」她才不要帕子變舊呢,
他微微一笑,看來她是真的很寶貝這條帕子。
「剛剛你爹怎麼了?他叫得好大聲。」她小心摺懊帕子。
他沉默了一會兒,只是拉著她的辮子把玩,俊朗的面容不再有笑意。
「你爹是不是在生夫人的氣?」她不解地問。「可是……可是你娘都過世了,他為什麼還要對她生氣?」
「就是因為娘走了,爹才生氣。」他放下她烏黑的辮子,手指習慣性地滑過她的濃眉。
喜樂听得似懂非懂,她仰望著他的臉,定定地凝視,忽然道︰「二少爺,你怎麼都沒哭?」
他停下動作,听到她又道︰「娘說想哭的時候就哭,想笑的時候就笑,那樣才不會生病。」
他仍是沒有開口,只是一臉凝重。
「我知道,娘對弟弟說過,男生是不可以掉眼淚的,那……你偷偷哭。」她一臉嚴肅,拿起帕子,在他眼角按了按。「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後,說道︰「我該出去了。」他直起身子,原是想到母親房間靜一下,沒想到會遇上喜樂。
喜樂抬眼望著他,見到他落寞的神情!心里也跟著難過,她直覺地想為他做什麼。她跳下床,伸手握住他的手。
「二少爺,你別難過,以前爹過世的時候,我也很傷心,爹很疼我的,那時候我不知道爹跑到哪兒去了?我一直問娘,可是……可是後來我就不問了,因為娘會哭,娘哭得好傷心。」
她蹙緊眉頭。
「娘難過我也難過,後……後來我叫娘不要哭,她卻抱著我哭了好久才不哭,現在……現在二少爺雖然沒有哭,可是我知道二少爺心里難過,你難過喜樂也難過,那……怎麼辦?」
她說得雜亂無章,不過他明白她是想安慰他,不自覺地模模她的頭。
她抱住他的腰,仰望著他。「等我再長大一點,就可以安慰你了。」
「長大?為什麼?」他揚眉問,這跟長大有什麼關系?
「我長大做了你的新娘以後,你就會高興了。」她說得很認真。
他訝異地扯出一抹笑。「做我的新娘?」
喜樂笑著點頭。「夫人問我的,我說‘好’。」她有些不好意思,臉蛋暈著淡紅。
「娘?」他更訝異了。
「夫人那時候笑著問我的,她說我讓二少爺開心,所以問我要不要做你的新娘?我說好。」
她甜甜地說。「我做了你的新娘,你就不會再難過了。」
他不禁笑出聲。
她見他笑,臉上的笑容也不住擴大,心中則希望自己快快長大,然後當他的新娘子,那樣他們兩個都會很高興的。
自這天後,整整兩個月,喜樂沒再進過隋府,也沒見到二少爺,娘說夫人去世後,隋老爺傷心欲絕、終日愁眉不展,無心于生意,于是整個重擔全落在大少爺跟二少爺身上,娘不要她這時去打擾人家,所以她听話的沒再去,可心里卻非常想念二少爺。
因此,當她在半夜見到二少爺坐在她床邊時,她以為自己正在做夢。
「你還真難叫醒,喜樂。」他輕拍她的臉。
「二少爺!」她睜著迷蒙的雙眼,一臉困惑。
他微笑著見她眉心收攏。「喜樂,我要走了。」
「走了?!」她抓著他的衣袖。「可是,我才看到你一下下,做夢不是要做很久嗎?」
他淺笑。「你不是在做夢。」他撫過她豐潤的臉頰,輕彈了下她的鼻子,五年的時光已使她變成一個可愛的小泵娘。「這幾個月沒看到你,你有沒有荒廢練功?」
她急急地搖頭。「我每天早上都練。」她作勢要起床比畫給他看,卻讓他壓著肩。
「我知道,不用起來了,要記著,每逃詡要練武。」他叮嚀,現今武風比起前朝少了很多,尤其是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遑論練武健身,喜樂比別人多了拳腳功夫,至少不用擔心吃虧,更何況她性子急,與人發生沖突的機會只會多不會少。
「還有,我要你記得一件事。」他繼續說︰「以後只要你生氣,想跟人吵架爭論的時候,都得先忍下來——」
「為什麼?」她蹙起眉頭。
「你不是說過要乖乖听我的話?」他反問。
「可是……」她嘟著嘴,見他嚴肅著一張臉,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好嘛!」
隋曜衡這才放下心,離開開封他沒有什麼好眷戀的,惟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她,她的個性他是了解的,若是不加以叮嚀,不知會闖下什麼禍來。
「那……那我要忍多久?」她小聲地問。
他愣了下,隨即笑道︰「忍到你已經不生氣就可以了。」
喜樂一臉困惑地想弄明白他的話,什麼叫忍到不生氣?
「好了。」他瞄一眼窗外的天色。「我得走了,你繼續睡吧!」他替她拉好被子。
「可是,我還想跟你說話。」她抓著他的手。「我今天能不能去府里找你?我好久沒看到你了。」他在心里嘆口氣。「喜樂,我要離開好一陣子。」
「你要去哪?」她立刻坐起身子。
他沒回答她的話,只是將她壓回床鋪。「好了,快睡。」
「可是……」
「快睡。」他將手掌輕覆在她的眼皮上。
「你要去哪?」她不放心地問。「什麼時候回來?」
什麼時候回來?他自己都不清楚。
「很快回來嗎?」她追問。
他沒有回答。
「很快嗎?」她執意要得到答案。
他在心里嘆口氣。「很快。」
她這才放下心。「娘說夫人去世,你一定很難過,叫我不要去煩你,讓你靜一靜;我很煩嗎,二少爺?」
他微笑道︰「不會。」
「我跟娘說要做你的新娘,娘說這是不可能的,我問娘為什麼?她說我還小不懂,可我已經很大了!我不能做你的新娘嗎?」她拉下他的手,張著圓圓的大眼望著他。
他露出一口白牙。「你現在還太小,還不能做新娘。」
「那……那我再大一點就可以了嗎?」她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他頷首。「等你長大再說。」
「等我長大就可以做你的新娘了嗎?」她微笑問。
他也笑。「為什麼要做我的新娘?」他一直未把她的童言童語當真,不過倒是很好奇她為何如此執著要嫁他。
「因為我喜歡二少爺啊!」她一臉認真。
「是嗎?」他仍是笑,執起她的一綹發絲,輕滑過她的鼻頭。
她認真地點頭。
「要做我的新娘可以,不過,你要听我的話快點睡覺。」他不假思索道,她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喜樂立刻閉上眼楮。「我已經睡了。」
他笑出聲,幫她蓋好被子,直到她入睡後,才起身。
他回頭望了她一眼,想到她說要做他新娘之事,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未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他無聲無息地飛出窗外,一如來時,仿佛未曾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