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城 七 疫病
第六日。
第七日。
第八日……
第十六日。
時間天一天過去,雲墑身上的紅點越來越明顯,已漸漸有綠豆般大,但疼痛卻很少發生,每當真氣削弱情緒激動的時候會引起劇痛,他漸漸明白,疼痛在他身上顯得劇烈,在其他人身上卻不明顯的原因是因為這疫病與氣脈相關。
使用太陽術治療的時候會觸及病灶所在,因為使用太陽術的時候首先它會檢查和治療自己的身體,當太陽術冶不好這種疫病的時候,就會引發劇痛,另外情緒激動的時候,它也可能會發作。而其他人由于不會太陽術,卻是平安無事。
但從身邊的女僕身上的變化看來,所有人的病情發展應當都是一樣的,艾瑪身上的紅點與他身上般無二,並沒有太大區別。
不發病的原因,一是因為他們不會太陽術,二就是因為那神秘的聖光。
白塔不倒,疫病貶一直存在,卻無法流行,恐怕耍到城里的臣民離開阿迦城,沒有了聖光的籠罩才會病發身亡。
這和雲項的期待差距太遠了。
但城里也已經開始謠言盛行,人人對身上莫名出現的紅斑恐懼非常,巫醫門前排滿了問診的人群,有人說這是在伊藍森林中產生了新的怪物,在大家夜里睡著的時候在大家身上吸血留下的傷口,也有人說是白塔出現了問題,是聖光出現了漏洞,讓大家開始生病。
一個原本自豪而富裕的城邦,人心開始動搖,但生活還在繼續,身上的紅斑剛開始被發現的時候城里非常恐慌和害怕,但時日一久,發現人人都是如此,並且這紅斑出現是出現了,卻沒有對生活造成太大影響,于是那惶恐又漸漸淡了下去。
雲墑坦陳他愛上了娑,卻並沒有冷落零公主,畢竟在眾人看來,娑還是一個少年男子,雲墑不能明目張膽地找上門去。娑也不會刻意來見他,要見娑,雲墑總要借著零公主的機會,陪著零公主去見娑。
彪然不覺的零公主卻很快樂,雲墑常常會給她帶各色糕點和小吃,有時候是他讓里拉做的,有時候是他在街道上順手買的,無論是否特地帶來的東西,只要是雲墑帶來的,她都會很開心。
她對自己身上的紅斑也感覺到隍恐,但見身邊人人都是如此,她本就是個容易歡樂的性子,很快也就沒當一回事,能陪在雲墑身邊,能和娑每天見面,那都是她人生是重要的事。
但前幾天,她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她發現住在阿迦城邊緣、靠近聶爾士湖的戶漁民身上沒有紅斑。
為什麼?她是在巡視森林的時候路過這個漁民家的,仔細詢問以後,他們都說和以前的作息沒有什麼區別,他們一直住在本地,很少到城里去,和別人也沒有太多交流。她記住了這一家漁民,心里疑惑不解。
今日,她又發現了一家身上沒有紅斑的漁民。這戶漁民住在春碎里爾湖旁,和前面的漁民一樣,他們很少到城里去,也很少和別人聚會。
難道紅斑的源頭是在城里?零公主開始懷疑,這並不是伊藍森林的異變導致大家的變化,而是一種古怪的東兩。
她從小到大沒有生過病,所以一開始並沒有往疾病的方向去想,她認為那是一種充滿惡意的巫術。
住在湖邊的漁民沒有紅斑,她開始詢問那些有紅斑的漁民,等她把所有的漁民都問了一圈之後,心里開始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寒意。
她從來沒感覺到存在這種極深的惡意,仿佛在阿迦城璀璨的水晶之中存在著一只充滿惡意的妖魔,隨時都在等待食人的機會。
沒有飲用城里井水的漁民都沒有紅斑,即使不住在城里,但曾經飲用城里井水的漁民都有紅斑,甚至有些沒有飲用井水,但和有紅斑的人居住在—起的人也染上紅斑。
這無疑是種可怕的巫術,絕不是森林的變異導致的。她想到森林里猛獸莫名地被屠戮殆盡,想到她和雲墑在森林里的奮戰,一股出奇的憤怒和恐懼燃燒在心頭,她一定要找到這個可怕的妖魔,她要殺了他,一定要殺死這個想要害死大家的妖魔!
她決心從森林的猛獸莫名被殺那件事徹底查起,不明白真相絕不罷休!
她是戰神零公主!
絕不容任伺妖魔危害娑的城邦!
這日,娑也正特地約見了雲墑,談到了城里流行的紅斑問題。
「我听說你身上也有紅斑?」娑坐在椅子上,卻彎著腰單手支頷看著雲墑,「看來城里流行的紅斑並不是只針對本地人,我懷疑這是一種巫術。」
雲墑神色自若,「這必定是一種專門針對阿迦城的巫術,阿迦城富裕非常,黃金和寶石必定讓他人覬覦很久了。」
娑點頭,「但紅斑從城邦中間的集市開始流傳,施展巫術的人定就住在城里,並且……」她眼里逐出沉思和憂慮,「能接觸到零和我的人並不多。」
雲墑點了點頭,說得好像全然與他無關,「能將巫術施展到你和零身上,這個人必定處心積慮很久了」
「幾種可能,水源、食物、人。」娑不笑的時候,眼神沉斂下來,有種恬淡和認真「既然大家都已經中招,那也沒有什麼好怕的,我會另外調查,你不必擔心。」
「我沒有擔心。」他說,「你別太辛苦了。」
娑抬起頭,露齒笑了一下,他看到她眼中的憂慮,那完全沒有放松的眉頭,即使笑得怎樣可愛,也演不去她的憂心和決心。
她沒有被他安撫,心里燃燒的斗志,顯然絕不會因為迷霧般的現狀和雲墑的寬慰而減弱。
她和零一樣,既不逃避,也不敗退,在危險面前她們一啟擔住責任,甚至以擔住那份責任為榮。
為別人不需承擔那份責任而感到寬慰。
他出乎意料地欣賞她這份堅強,或許她要是露出更憂慮更害怕的眼神,他就會感到失望。有時候他會忘記一切正往既定的毀滅滑落,以為自己不過在進行一個龐大的游戲,考驗著一個城市的根基、人性和勇氣,以為自己隨時都可以喊停,然後對表現杰出的人賜予榮耀和愛。
但他畢竟沒有這樣的能力。
「城主!城主!」門外的侍從匆匆忙忙地進來,雖然雲墑在座,卻來不及避諱,「白塔出事了!」
娑臉色一變,驀地站了起來,「怎麼會。這段時間沒有任何人進出白塔。」
「是種子!」侍從臉色慘白,「白塔的石縫里不知道為什麼有植物的種子,這幾天種子發芽,把石縫撐開,那是一種奇怪的種子,我們用刀去鏟,長老們用法杖去敲,放火去燒都沒有用,它還在那里,長得非常快。」
「是什麼東西的種子?」娑心里開始飛速地旋轉,種子……白塔里有植物的種子?但能進入白塔的有幾個人?長老、零、自己、還有——她轉過身抱胸看著雲墑,雲墑露出驚訝的眼神,「種子?」
娑點了點頭,「你兩次進入日塔,走的是什麼通道?」
「大門。」他並不避諱。
娑皺起眉頭,她一直以為雲墑是從別的什麼地方翻窗進來的,「但祭司長老都說沒有看到你進門。」否則怎會不把他攔住?
雲墑眼角微微揚起,「阿迦城的巫術很有成就,但泰熙國有一種古老的術法,在速度上要強一些他們看不到我。」
娑思考了一下,她沒有見過雲墑戰斗,但從零公主那邊也有听說雲墑的長處,「那是不是說只要練有泰熙國術法的人,都能很容易地進入白塔?」
他驚訝了,娑的想法顯然是在為他開月兌,看了她一眼,見她低下頭去,笑著默認,她竟是真的如此相信他「不,能避開祭司的守衛,順利進入白塔的人很少,要將泰熙國的那種突破時間的術法練到那樣的境界至少需要二三十年。」他並未騙她,能將偏門的瞬行術練到如此境界的人並不多,他之所以能這麼快,有部分是因為他還將古老的瞬行術自行發展變化了。
「那麼……你的那些侍從呢?」她舉起手指,在空中點,「那些一二三四五六……有可能因為什麼原因潛入白塔嗎?或者——其他的,有這種能力的人潛入白塔之後,會不會留下什麼獨特的痕跡可以追查?」
雲墑笑笑,「我的侍從有幾人也能夠潛入白塔,但他們不會無緣無故擅闖阿迦城的聖地。並且,如果泰熙國對阿迦城別有居心,我既然已經進入白塔,何必再假手侍衛?」
娑再次低下頭,圍著他慢慢踱了兩個圈,抬起頭,「和我到白塔里去看看。」
他表現得很坦然,跟著娑去了白塔。
射入白塔磚縫的是一種特別的種子,並不是他從泰熙帶來的,是和零公主在森林游戲的時候,留心看到的一種銀色的灌木。那灌木專門生長在岩石之間,並且根睫往往將石縫崩開,撐起巨大的空隙,他正在尋求不到摧毀白塔之法,見了此種灌木立刻以采花為名折了一段,帶回行館。
經試驗之後,這種灌木的種子生長極快,並且在發芽之時就能將沉重的巨石頂起,雲墑這才攜帶種子,在第二次進入白塔的時候射人石縫,果然未過幾天,白塔就傳來險訊。
但他並沒有想到,這奇怪灌木的作用遠遠大于預計,當他再看到那些縫隙的時候,宏偉的白色石壁已經開了拳頭大的裂縫,銀色的種子把一邊的牆壁頂高,于是白塔已向另外—邊傾斜了一些,如果種子繼續發芽長大,毫無疑問白塔將會倒塌。
並且這銀色的植物深深依附在白色石牆上,竟是刀劍難傷。雲墑真未預料到自己順手拿到了如此趁手的東西,竟似專司用來助他毀壞白塔一般,此時雲項的人馬應當已走了過半路程,若是白塔不倒,疫病不發,屆時兵臨城下必然有一場激戰,想到這些,心里微略有幾分安穩。
娑細看著石壁里的那些銀色植物,看了很久,「叫索妮過來。」
索妮是阿迦城中著名的巫女,听娑召喚,很快趕了過來,只看了一眼就變了臉色,「這是摩尼草,是惡魔的種子。」原來這種銀色的植物是巫師用來做詛咒的材料之一,天生能抵御各種巫術,並且非常堅韌,一般的刀鏟都奈何不了它。
「難道連你也沒有辦法把它從石牆上移走?」娑皺起了眉頭,「它是咒術的材料之一,我知道巫女們有一種方法可以把它取走,不過……」她低下頭在沉吟,索妮驚訝地看著她,「娑果然什麼都知道,巫女們取走摩尼草的方法是用火燒,把它燒成粉末以後把粉末取走,但是這里是聖地,白塔是水之地,誰也沒有嘗試過在這里引火。」
「在白塔里生火,不知道會造成怎麼樣的後果。」娑嘆了口氣,雲墑卻在想這種植物如此難以獲得,他卻隨手折了一段回來,郁非術在理論上是屬火,果然摩尼草生性畏火,如果以強化的有非術將它的根睫捏成粉末,就能把它從牆上扯下來,但這種方法他自然不會說出口。
「這樣吧。」娑抬起頭來,「索妮你來,用火焰術燒死這些摩尼草,我會在這里維持白塔的平衡,不會讓它受火焰影響。」
「娑,火焰術的威力巨大,你不讓零公主以武魂之力試試看?」索妮咬著唇,「說不定她的蠻力能把這些摩尼草從牆上拔下來。」
「她可能會連白塔上的石塊一起扯下來。」娑笑笑,「沒事的,有我在,你盡避放手去燒好了。」
「娑……」索妮顯然覺得不妥,娑已經又笑了起來,舉起一根手指,「再說下去,是要懷疑我阿蘭茲家的能力嗎?」
「這個……」索妮張口結舌,就在她遲疑的時候,牆上崩裂之聲再響,幾塊細小的石片跌了下來,摩尼草再度生長,牆壁間的裂縫又擴大了一些。幾人一起仰頭看著白塔之頂,整個塔頂已經偏移,依照摩尼草驚人的生長速度,也許一兩日之內就能將整個塔頂推倒。
索妮咬了咬牙,揚起手掌,念出火焰咒語,剎那間牆壁上燃燒起大片火焰,焚燒著摩尼草。這巫術練就的火焰和普通火焰不同,既不會擴大、也不會熄滅,火焰的顏色忽紅忽青,看起采有些可怕。
就在火焰燃起的時候,白塔之內驟然彌漫了一層濃郁的灼熱之氣,索妮呼喚出來的火焰並不太大,但白塔中的熱氣卻越來越多越來越濃。娑張開雙手,閉上眼楮,那手臂的姿勢就像敞開懷抱擁抱著什麼東西,懷抱之中隱約的白光閃爍,白塔內的溫度慢慢地降了下來,只听嘩啦一聲,本不存在的冷泉傾斜而下,澆灌在長滿白花的池子里,一股涼意撲面而來。
「哈!」索妮的火焰顯然受到了冰泉的影響,臉色開始變得蒼白,額頭上也見了汗水,在她施展火焰術的時候娑在旁邊施展冰泉之術,雙方都會受到影響和沖突。
娑懷抱之中的白色光芒越來越強烈,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雲墑淡淡站在旁,冷眼旁觀,她的臉色慘白,漸漸泛起了痛苦的神色。
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到了支持不住的時候,一定都還會輕松談笑的吧?而娑的純潔之力顯然強過索妮太多,娑生怕自己昏倒所以全力施為,索妮卻已經負荷不起,臉色更加慘白,而牆上的火焰忽強忽弱,已經完全達不到能將摩尼草燒成灰燼的效果。
但誰也沒有放棄,無論是是水是火,兩個女人都忍耐著堅持著,沒有人在得到結果之前就退縮。
「啪」的一聲輕響,娑身後多了一只手掌,眼神一轉,只見雲墑另一只手掌按在索妮背後,雙手一同運勁,一股溫熱的感覺傳人體內,看得到自己身體變得通透,仿佛螢火蟲一般,但見娑的冰泉之術和索尼的火焰術漸漸達到了平衡,牆上的火焰慢慢穩定,一陣淡淡的焦味傳來,牆上的摩尼草終于燃燒起來,慢慢化成了粉末。
摩尼草被燒成了灰燼,但牆上的空隙還留著,娑和索妮長長地吐出口氣,白塔的危機終于暫時過去了,轉過身來,索妮驚奇地看著雲墑,「謝謝你,你真厲害。」娑倒沒有索妮驚奇,反而有些擔憂地看著他,「幫我和索妮施放力量,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叫巫醫來?」
雲墑唇角微勾,眼里卻無笑意,「我很好。」
娑對他出手相助已經習以為常,也跟著他笑笑,開始支頷思考如何彌補牆壁上的空隙,不知雲墑的眼中掠過一絲深深的懊惱和憤怒。
她沒看見,索妮眼角一瞥卻是看見了,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他在氣什麼?白塔修好了,難道他不高興?
施術幫助兩個人施展力量,他身上的疫病隱隱發作,全身氣脈劇痛異常,心里卻是對自己憤怒異常——他早已拿定主意要毀白塔,早已對娑和索妮下了殺手。
他只需站在一旁等待就可以輕而易舉等到他期待的結果。
結果——結果他出手相助,宛然讓自己處心積慮在白塔中種下摩尼草的種子變成一場鬧劇。
白塔保住了,娑和索妮安然無恙,他對這結果沒什麼不滿,只覺自己的所作所為荒謬可笑之極,今天這救人之舉要是十三侍衛所為,他說不定會怒極殺人,但救人的卻是自己。
他早已自己殺了自己,再不能對自己施以更加嚴厲的懲罰,憤怒和恐懼充斥心頭,全身是一片冰涼,瞼上卻依然保持微笑。
他終是不能不笑。
白塔之事過後,又過了幾天。
雲墑一大早坐在行館中喝酒,他嫌棄阿迦城的酒太淡,自己釀了一壺新酒,正在自斟自飲。只听門外匆匆的腳步聲,他听那靴子沉重的聲音就知道是零公主,果然片刻之後零公主帶著兩個隨從沖了進來,她一向是一臉天真傻氣,今天的臉色卻很沉重,「姬九,城里出事了!」
「什麼事?」他的唇還貼著酒杯,卻已彎起了弧度,似笑、而非笑。
「從昨天開始,城里有好多人突然死掉了,死了以後全身都是紅斑。」零公主的眼里有濃濃的恐懼,「尤其是城邦的東面,有好幾百個人……突然死了……現在尸體……到處都是,挖坑的工人來不及給尸體挖掘墳墓,接觸到尸體的人很多開始不舒服,有一些挖坑的工人墳墓還沒有挖完就突然死了,好可怕……」
東面?他眼眸微動,難道是因為白塔的東面出現了牆壁的空隙,所以聖光有了缺陷,導致部分人開始發病?心情突然變得非常愉悅,他幾乎耍笑了起來,卻不能笑,「怎麼會這樣?」
「那個紅斑……紅斑是一種病!」零公主突然大聲說了出來,「只有喝過城里的水的人,和城里的人接觸的人才會得的的—種病!姬九!你和我、大家都得了一種非常可怕的病!我們……我們需要外面的人來救我們,需要巫醫、需要很多很多的醫生!」
他幾乎要贊美這個丫頭了,這丫頭的想法很簡單,嗅覺卻很敏銳,不錯,這是一種瘟疫,但很可惜的是……沒有誰會來救你的。他此時看著零公主的眼光很冷,甚至有種淡淡的鄙夷,沒有誰會來救你的,你就慢慢地等死吧。
手上一暖,零公主握住了他的手,「我給你說。」她低聲說,「我已經查到了,有人看見,有幾個人在城里的井水里倒東西,這件事背後一定有陰謀,在危險沒有過去之前,你別出門,在這里等我。」
她堅定地說,「我一定會把藏在城里的惡魔找出來,我會找到醫生和藥,冶好大家的病,你別害怕。」
她睜著一雙誠懇的眼楮,溫柔地看著他,「我會救你的,我會救大家。」
他目不轉楮地看著零公主,她是從哪里來的自信,總是相信自己能救人呢。總是亳不懷疑地相信她自己必須去做些別人不需做的事,總是相信自己一定要是別人的依靠和救星,總是相信自己在恐懼面前必須勇往直前,是誰告訴她、要求她一定要說出‘我會救你’這樣的話?他摟住零公主的腰,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傻丫頭,有再多的勇氣有時候……也不一定能做到想做的事,有時候無論你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挽不回什麼……「你為什麼在發抖?」她溫順地被他摟著,感覺到他在顫抖,「你冷嗎?」
他悚然一驚,渾然不覺自己在顫抖,卻是忍不住,「有一點。」
她月兌下自己的披風,笨手笨腳地披在他肩上,踮起腳尖親了他的臉頰,「別怕,我會救大家的。」
「找到那個惡魔,你會怎麼樣?」他感覺到披風的溫暖,那溫暖讓他更忍不住顫抖。
「殺了他。」她回答得亳不遲疑。
凝視著零公主的眼楮,他居然因為听到這句話而止住了顫抖,一瞬間幾乎要笑了出來,原來自己是這麼容易動搖的人,會因為一件衣裳而顫抖,更會因為一句話而冷血。「去吧,找到他,在更多人死之前,你要救大家。」
她笑逐顏開,「你別出門,在這里等我回來。」
他微微一笑,看著她蹦蹦跳跳地出門,那背影一去,他的笑也瞬間消失,變得陰寒。
這丫頭已發現了問題,他居然不知道那天派遣張友賈往井里滴落鮮血的時候,有人看見,看來想要拖延時間,就必須有所動作了。
但——他沉吟,這會是那丫頭引蛇出洞的計策嗎,會是因為她有所懷疑,所以特地來告訴他有目擊者,引君人彀?
她有如此聰明嗎?他沉吟了很久,終是搖頭,他不相信零公主會有這樣的心計。
那目擊者呢?他回房迅速換了身衣服,以易容藥物涂花了臉頰,混在人群中走了出去。
街道上的人並不多,但有一些地方人非常多。
城里每一個巫醫家的大門口。
包多的人在家里自閉家門,惶惶不能終日,很多人在二樓的窗口眺望,彼此眺望的眼神是多麼的驚恐,誰也不知道自己在眺望什麼,或許是希望能看到有神明從逃邙降,破解這場恐怖。
驚慌、不安、恐懼和絕望的氣氛是如此濃郁,讓整個原本閃爍著黃金之光,自信而自豪的城邦在一天之內變得宛如鬼蜮。他跟在等著看病的人群身後,突然路上有個人搖了兩搖,就這麼跌下去不動了,他身邊的人大叫一聲四散逃開,恐懼地瞪著那具尸體,卻是誰也不敢去觸模他。
雲墑不自覺地笑了笑,人啊,即使自己早已身染瘟疫,卻也不敢去沾惹具尸體,這要說是自私還是軟弱呢?或者是—這就是活人的堅強?無論身在怎樣的絕境,都不惜一切的想要活下去。
但活得下去嗎?
鱉不下去了。
街上走動的這些、樓頭眺望的那些、懷抱嬰兒的母親、牽著孫兒的祖父,痛苦申吟的乞丐、笑臉迎人的商人……都只是一些還在活動的骷髏。
他們不知道他們已死。
就像他們不知道神並不存在。
街上一具一具的尸體東倒西歪地倒下,瘋狂逃走的人越來越多,街道也越來越顯得空曠,死尸的氣味引來烏鴉盤旋,有誰家陽台上的花盆被烏鴉沖撞了一下,跌下來啪啦一聲碎了滿地。
報盆里枯萎的花朵和泥土一起濺起,折斷的枝葉扭曲在地上,被逃命的人踐踏得粉碎。
「報——市民誰也不許出城!誰也不許出城!」有個娑的侍衛拖著長長的橙色旗幟,騎著高頭大馬一路嘶吼,「娑大人的命令,誰也不許出城!」
街頭突然冒出了成千上萬的聲音「為什麼?娑大人不讓我們逃命?」「為什麼不讓我們走,我們要馬上離開這里!」「我們絕不留下!」「娑大人和我們一起走吧!」
芭令官將橙色的旗幟插入廣場正中,「所有出城的人都死了!」
「怎麼會這樣?」
「不知道,」號令官臉色蒼白,眉頭緊皺,「所有出城的人都死了,死得和這些人一模一樣。」他拔刀指著大街上的尸體,「娑大人說,誰也不許出城!在聖光的保護下我們也許還有生機,離開了聖光的庇護,我們都會立刻變成尸體!」
街道上、樓房里、窗台上突然都靜悄悄的沒有了聲音,號令官撐著那面橙色大旗站在獵措的風中,「我們已經中了惡魔可怕的巫術,叫做瘟疫。」他大聲嘶吼,「但是不要緊!我們有不敗的娑大人!我們有智慧的娑大人!大家不要離開城邦,等娑大人修補好白塔,等零公主找到惡魔,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雲墑站在牆角听著號令官的豪言壯語,听著不多不少的人隨著他的激勵而呼喝,這座城的心就是娑,只有娑,娑能讓人心團聚,她能讓白塔復原,她能滿足她的臣民所有的要求和願望,她是這座城的信心和依靠。
他突然又開始後悔,為什麼有那麼多機會,自己竟然沒有一次下手?
為什麼非要等到她疫病發作?
為什麼不能一下子殺了她?
憊有那白痴一般的零公主,日日糾纏,偏又直覺靈敏,再礙事不過的兩個女人,殺了這兩個女人,再放火燒毀白塔,阿迦城的一切就將灰飛煙滅。
而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他抬頭仰望著天空,他想到他說︰「娑,我不想看你站在那里面,剛才我……有點怕。」
他還說︰「你可以不接受,可以不喜歡,但你不能拿零當借口規定我不許在乎你!」
于是他想他已經完全瘋了吧,為什麼想殺人的心如此情真意切,而想愛的心也……如此情真意切。
他深吸一口氣,天空的光芒黯淡,表示娑維持的聖光在削弱,她快要支撐不住傾斜的白塔,死亡的人越來越多。隨處可見的尸體、漫天盤旋的烏鴉、恐怖而痛苦的亡者的面容……奔逃而逃無可逃的人群,他想放聲大笑,眼里卻掉下眼淚,胸口的血液沸騰得像要燒壞,而全身卻在發抖。
像掉進了極冷的湖水里。
像娑站在聖泉中。
世界結成了冰,無處可尋一絲一亳的溫暖。
「救命啊!城外來了一群怪人!救命——」有個老獵戶連滾帶爬地從城門回來,「有軍隊包圍了城邦!有軍隊!成千上萬的騎兵!數不清的騎兵!」
「有敵人軍隊襲擊!」
城里雖然片混亂,卻還是迅速拉啊了警報。雲墑驚訝了,他還沒來得及走到井水那里,就已經听說了攻城的消息。
怎麼會立刻攻城的呢?他第一次對雲項的決定感到困惑,難道是他看到了出城即死的百姓,知道了城里瘟疫流行,敗局已定,所以才立刻攻城?
這驍勇的作風不屬雲項的風格。
他沉思再三,只得出唯一的結論︰這次領軍攻城的人、千里遠道而來的人,不是雲項。
他會是誰?
他必然不知道城里驚人的瘟疫不分敵我,觸者傳染,所以才膽敢揮軍直入。
這說明——他電只是雲項的一顆棋子,雲項沒把他的死活當固事,甚至不在乎讓他全軍覆滅。
最有可能的人——泰熙國兵馬元帥,雲項和雲墑的知交好友,「雁翎哨」左千秋。
雲墑迅速找了一處隱秘處所,極快地洗去臉上的易容,看了看傳信之人來的方向,一瞬間電光石火,人影一飄,誰也沒有看清的瞬間,他已使用瞬行術穿城而去。
城外尸橫遍野,想要逃出阿迦城的人比想象的更多,不知雲項挑選了哪一種疫病,有些臥倒的尸身已經開始露出白骨,分明剛死不久,卻好像早已在身上腐爛很久了。
雲墑看在眼里,卻視若未見,一路連續交替使用瞬行術和漂浮術,出城不過十里地,就已看到泰熙的營地。
旗幟赫赫,軍營坦坦,左千秋扎營城前,竟是選擇得如此之近、且毫不掩飾。
他必然是經過探子回報,知道城內混亂,並且阿迦城的人民不善爭戰,組織無序,絕無可能抵擋他的萬余人馬,所以才如此自負。
先鋒已經和城民接觸,瘟疫的結果很快就會傳出來,左千秋能消耗城內多少人力?雲項不可能無緣無故讓左千秋出兵攻城,雲項很可能意不在消耗阿迦城的戰力,而在消耗左千秋的實力,左千秋當朝領兵數萬,雲帝對其信賴有加,雖然左千秋和雲項關系密切,但雲項顯然對他並不放心。
六哥……算計左千秋的時候,你心里是什麼感受?
雲墑越過重重營幕,直闖主帥的營房,尚未到達已听到有琴聲嫌詔,優雅清淨,心如止水。
兵刃縱橫,刀光閃爍,泰熙將士嚴陣以待的軍營之中,有人卻在彈琴,並且指法流暢意態恬淡,不輸飽學的世外隱者。
「九弟。」琴聲末停,營帳里有人已柔聲呼喚,「來得好快。」
雲墑撩簾而人,只見主帥營帳里一張琴台,雲項懦衫披發,狀若新浴,雙手尚搭在琴上,一派悠然自愜。他上下看了雲項一眼,唇角微勾,卻也不笑,只抖落些許部夷,「不回信,遠道而來,是怕我不死,所以領軍前來殺人嗎?」
「是。」雲項平靜回答,神色絲毫不變。
「那左千秋呢?」雲墑靠在帳上,並不想坐,「你要殺他?」
「我是救他。」雲項緩緩地道,「我要謀反,他身為兵馬元帥,對雲帝忠心耿耿,你說有什麼方法讓他安分守己、不和我作對?他是我多年好友,要殺人我不忍。」
「你要救他——所以你要將他拖在這里,來不及回去盡忠?」雲墑眼睫抬起,「你不信我,怕我不死,你要拖住左千秋——所以你捏造我在阿迦城勾結鄰邦伺機謀反的消息,調開左千秋,消耗他的人馬,然後京城之中能阻你之人也就寥寥無幾了。」
「六弟你一向聰明。」雲項的視線慢慢落在他那張古琴上,「也一向乖巧听話……」
「是麼?」雲墑笑笑,殊無笑意。
「但我不明白,你是如此順從,為什麼卻不能信任?」雲項錚的一聲撥動了琴弦,那琴聲清澈至靈,宛若泉響,「一個人能二十年全做違心之事,做到最後居然還不是心甘情願……實話說,這份忍耐,連我也做不到。」他按住了悠然而晌的那根弦,嘆了口氣,「九弟,你太可怕,你說我該怎麼信你?」
「你用我……你也怕我……我知道。」雲墑依然笑笑,「但我還沒有反你,你為什麼不信我?你讓我客死異鄉,我真心領情,你究竟是怕了我什麼,需要突然領軍,非殺人見尸不可?只是為了左千秋麼?」
「我怕你遲疑了。」雲項慢慢推開琴台,站了起來,他一推一站,舉止淡雅從容,風度宛然。
「遲疑什麼?」雲墑低沉地司。
「遲疑什麼?」雲項從袖中提出一物,正是雲墑寫的那封信,「寫這封信,你遲疑了多久?為了什麼?」
「我遲疑了嗎?」雲墑唇角箋了,眼不笑,「一輩子都如此敏銳,你不覺得累麼?」
「我是你親生兄弟,不需要如伺敏銳,就會知道你的確是遲疑了。」雲項一字一拖,緩緩說話,語調清幽縹緲,听不出什麼情緒。
「我遲疑了,所以就必須死第二次,六哥……」雲墑往前走了一步,雲項微微一頓,竟是半步微退,雲墑笑了一聲,「答應你客死異鄉,是因為支持你的雄心,也是因為你為我身後歸宿打算,我領情。但第二次——殺一個已經自殺的人,興師動眾窮兵黷武,有必要嗎?」
「會說到‘興師動眾’,用到‘窮兵黷武’這種詞……」雲項的臉色微微發白,「你為了什麼而憤怒了?你同情了誰?你同情了此戰枉死的將士?你為阿迦城滿城的百姓而不平嗎?」
雲墑眼神一變,濃郁的艷彩和殺氣迸發,緩緩往前一步,雲項再退半步,身後已是營帳,退無可退,只听雲墑緩緩地道,「我確是遲疑了,確是同情了,也確是為了某些人而不平,但——六哥,在今日之前,我所做的決定……是滅城,而不是救人。」
雲項臉色微變,雲墑再進一步,兩人之間便只隔了一具琴台,雲墑抬起手按在琴弦之上,只听砰然亂響,七弦俱斷,琴碎滿地,「我看見滿路的尸體,滿城的恐懼和不安,逃亡者死于城外,堅守者仍努力不懈,腐爛的尸骨引來滿天的烏鴉……」他背手指向阿迦城,「那里面是人間煉獄,但我仍然決定讓它死——」
「是麼?」雲項站定崩裂的琴台之後,雲墑三步逼近,他退了兩個半步,氣息卻漸漸變得淡定,「但我不信你,率軍攻城,讓你失望了。我不但率軍攻城,還故意讓左千秋的部下去城內送死,讓你憤怒了。所以——你決定反我,你決定救人救城了?」
雲墑日不轉楮地看著雲項,過了很久,他道,「是。」
敗簡單的一個字。
力若干鈞。
雲項唇角微勾,「九弟,若是我告訴你,你身上的疫病並非無藥可救,你還會決定反我嗎?」
一言之後,營帳內鴉雀無聲,兄弟二人目光相對,一者威儀深沉,一者智珠在握,誰也不落下風。
就在此時,一人撩簾而人,「誒?九王爺?」
雲墑負袖,緩緩轉身,撩簾而人之人一身鎧甲,正是許久不見的左千秋。左千秋眼見雲墑顯然也很驚訝,還有些模不著頭腦,眼望雲項,手指雲墑,「雲項,這……他……」雲項上奏雲墑通敵叛國,意圖謀反,左千秋因此率眾而來,結果前鋒小隊還沒攻人城內,卻在自家營帳里看到雲墑,剎那頭腦一時混亂,竟忘了要動手抓人。
「千秋,叫衛兵擒住他!千萬不能讓他回城!」雲項當機立斷,「來人啊!」
左千秋一聲吆喝,門外闖入十來名士兵,—起拔刀在手,攔截雲墑各處出路。雲項手按長劍,左千秋從營帳的兵器架上搶過一支長槍,將雲墑前後路堵住。雲項拔劍在手,衣袂微飄,他的劍術堪稱泰熙國第一,「九弟,束手就擒,免得刀劍相向。」
雲墑的眼楮笑了,他不看左千秋,就看著雲項,眼角微揚,「本朝第一懦將六王爺,‘雁翎哨’左千秋,兩人聯手齊上,就留得下人來麼?」
左千秋臉色慎重,雲墑雖然沉迷酒色,但和雲項雲墑相交甚深,深知雲墑精通多門秘術,縱然自己兩人齊上,也的確未必留得下人來。雲項卻是一揚衣袖,泠泠長劍橫在雲墑面前,竟當真是打算動手。
雲墑目中寒芒閃爍,「你真從不避諱落井下石。」
「哦,我的確從不避諱。」雲項語調柔和,「既然你已來了,不留下你,難道是放著讓你回去和皇上為難嗎?」
左千秋聞言眼神一變,他不知雲墑所指「落井下石」是指他身染重病,只當指的是以多為勝,雲墑的漂浮術、瞬行術令人難以匹敵,若是讓他月兌身而去,糾集阿迦城內眾多巫師,再以重金雇佣兵馬攻擊泰熙,以泰熙當今動蕩不安,民不聊生的局面,如伺抵擋得住?雲項一語刺激,左千秋大喝一聲,長槍突出,疾刺雲墑胸前。
雲墑橫袖疾掃,長袖卷住槍頭,一拖一帶,左千秋心知無法與他超越常人反應的瞬行術纏斗,月兌手放槍疾射,搶過兵器架上一柄長刀,沉力砍落。一槍一刀一起,雲項雅袖舒卷,袖中劍半掩半露,輕點雲墑下三路。
雲項與左千秋聯手,剎那間勁風翻動,刃影流閃,雲墑袖卷長槍,驀地翻槍在手,橫掃而出,但听金鐵交鳴之聲叮叮當當不絕干耳,長槍在左千秋刀上連撞三記,當啷一聲左千秋長刀月兌手,頓時呸了一聲。長槍受左千秋刀上蘊力所震,槍頭扭曲變形,—彈之下,橫掃雲項腰際,雲項袖中劍輕靈柔軟,無法格擋,只得縱身避開,一記凌厲袖風拂向雲墑頸項!
三人已過手數招,身後那士兵方才大喝一聲,紛紛揮刀而上。雲項要留下雲墑,左千秋只當他是為皇上拼命,當下指揮眾士兵前後包抄,布下天羅地網,勢必生擒雲墑。
雲墑長槍點挑敲掃,這是他第一次使用長槍,卻不見沉重之態,雲項袖中劍越揮越快,劍光織網如月,光華燦爛,劍風破空連發嘯聲,卻是曲調宛然,如奏名樂。雲墑揚手將長槍向雲項擲去,沉重的鐵槍蘊足力氣,雲項長劍連揮當當當當乍聞數十聲撞擊,那柄長槍依然迎耐撲來,他縱身而起,一足橫踢,啪的一聲長槍掉頭倒飛,直射雲墑!雲墑長槍月兌手,大喝一聲破帳而出,那身影竟是在長槍前瞬間消失,似乎非但超越了時間,還能超越空間,堪堪出帳,外面數十支長箭破空而來,身前雲項的長槍嗡然而至,只有險上加險。左千秋搶出帳外,尚來不及出手,只見半空Z中長箭如雨般倒射而回,簌簌有聲,接著當的聲巨響,那柄長槍疾插入地,在阿迦城外不甚堅固的泥土之中,竟然人地四尺有余,幾近全沒!左千秋駭然變色,抬起頭來,人影杳然,雲墑竟是借雲項那一槍之力漂浮起來,掃落所有長箭,已經去得遠了。
必看雲項,只見他眉頭徽蹙,卻是不見喜怒之色。左千秋知道這位好友心智高絕,問道,「接下來,該當如何?」
「忘卻今日之事,先听戰果吧。」雲項垂下衣袖,激戰之後,他的語調依然平和,神色如常,氣息勻和不亂,「九弟既然堅持要反,你我再勸也是無用,讓他去吧。」
左千秋心中微微一寒,簡單一句「讓他去吧」,雲項是不再顧戀兄弟之情,就此當作陌路了。